好在平日里都穿著黑色套裝上班, 因此臨時被通知參加董山追悼會,錢恆和成瑤的裝束也是合適的。
兩人趕到舉行追悼會的殯儀館時, 已經來了很多人了。
董山作為一個商界人士,生前交友圈也廣, 來參加追悼會的, 除了親朋友好和真味餐飲的高管員工外, 還有他商場上的朋友。
歷來有俗話說人走茶涼,如今董山身死, 這光怪陸離的人脈圈才初現端倪。
真正紅了眼眶痛苦到幾近情緒崩潰的, 除了董山年邁的老父親外, 就是蔣文秀和董敏, 而其餘那些來參加追悼會的所謂商界朋友, 也不過把這追悼會當成了另一場結交人脈的社交而已。
大家禮貌而客氣地說一聲「節哀順變」或者「一路走好」,送兩個精緻的花圈輓聯, 再出一份白事禮金, 禮節性地安慰兩句死者親屬, 也就盡到了一個「朋友」的責任。
一個人的死,最大的傷痛, 永遠是留給最親近也最愛他的人的。
之前因為董山的離婚起訴而一病不起躺在醫院的蔣文秀,此刻又再遭到董山意外死亡的打擊,整個人可以說形銷骨立,幾乎如紙片一般。
成瑤原來在網上媒體採訪的視頻里看到她, 記得是個氣色好保養佳的女人, 雖然算不上漂亮, 但五官端正,穿著得體,那眉眼裡也能依稀窺測到幾分年輕時的靈動。
然而如今的蔣文秀,一雙眼睛卻暗淡無光,整個人都是灰敗的。因為哭泣,她的妝已經花了,露出慘淡的臉色,一雙眼睛全腫著,她明明還活著,但給人的感覺卻如同一具行屍走肉,失去了靈魂失去了目標。
一貫霸道嬌慣的董敏,也已經哭得泣不成聲。這對母女,就這麼互相攙扶著,堅持感謝著每一個能到追悼會上來送董山一程的人。
自到達了追悼會現場,錢恆就很沉默,他的臉上並沒有特殊的表情,顯得肅穆而安靜。
只是在董山的遺體告別時,他終於輕輕地嘆了口氣:「他是我第一個客戶。」
成瑤愣了愣。
錢恆的唇線緊緊地抿著:「那時候我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律師,沒有經驗也沒有現在的名氣,但是董山選擇了相信我。我以為我可以幫他處理一輩子家事法律問題的。」
如錢恆這樣感情內斂的人,很多話,也都是點到為止,他只說了這幾句,就再也沒有再表態了,只是跟著人群,一起為董山送上了一支白色的菊花。
然而成瑤也並不傻,寥寥幾句,足夠她意識到,這怕就是錢恆寧可取消二十五億標的客戶預約,也要來赴這場追悼會的原因。
董山是他第一個客戶,即便嘴上曾經說著不在意,然而內心裡,錢恆永遠是感激的,他一直銘記著董山最初給予自己的那份信任。
世人皆說錢恆冷心冷肺,然而成瑤卻覺得,錢恆的心,剝開了那層冰冷的外殼,裡面是暖的。
成瑤所站的位置,正能看清蔣文秀的側臉,她的臉上,是悲痛欲絕卻強忍著情緒的堅強,是悲慟到無以復加的絕望。
或者真是應了那句話,人只有死了,才能知道,誰才是真正愛自己的人。成瑤想,如果董山能來看看這場景多好,他就知道,雖然他可以隨時為了所謂的愛情犧牲和摒棄蔣文秀,但他之於蔣文秀,卻是整個世界了。
遺體告別儀式後,本應由蔣文秀作為配偶進行簡單致辭,然而蔣文秀的精神已經完全支撐不了她做這些,董敏哭著懷念了父親董山。此後,董山的遺體,便由他的近親屬陪同著,由殯儀館的工作人員進行了火化。
在將遺體送至火化間之前,蔣文秀特意由董敏攙扶走到了錢恆的面前:「錢律師,請您能不能等等我,我送完我們老董最後一程,有些話想和您說。」
這請求雖然有些意外,但錢恆還是點了點頭。
錢恆和成瑤等在了會客間,他們也並沒有等多久,不一會兒,蔣文秀就由董敏扶著走了進來。
她的模樣像是剛死過了一場,明顯地看出身體和精神的透支,然後站定後,她揮了揮手,讓董敏在外面等一等。
「錢律師,我知道老董委託了你起訴離婚,我曾經也對你很怨恨,尤其敏敏,還做了很多過激的事情給你造成了困擾,我想當面和你道個歉。」
即便是這種情況下,蔣文秀說話仍舊不卑不亢,語氣溫和,極具親和力,成瑤忍不住也對她在同情之餘大生好感。
提及離婚二字,蔣文秀的眼神也忍不住暗淡了點,她壓抑而痛苦地輕吁了口氣:「可能是老董到了更年期,公司的壓力又很大,多多少少讓他心情不好,這幾年,因為高血壓的原因,脾氣也很容易暴躁,我這個人卻只顧著孩子,沒想到老伴,一直以來忽略了他的感受,沒能好好體諒他照顧好他,也吵了幾次架,結果兩個人都五十來歲了,這麼一把年紀還鬧脾氣折騰離婚」
人死以後,不論生前做過多壞的事,即便是萍水相逢,追悼會上,大家都能回憶起他的好來,更別說相濡以沫幾十年的夫妻了,恐怕此刻在蔣文秀心中,都是懊喪和悔恨,都是對董山的回憶和想念了。
「我和老董,從在一起到結婚,到生下敏敏,都是坎坷重重,我家條件好,他卻一窮二白的,雙方家人都反對在一起,我們頂著壓力結的婚,沒有任何長輩的祝福,我從家裡逃出來,也沒有任何錢,我們就一路白手起家到了現在。結果好不容易安定下來,想要孩子了,一連流產了四個,去一查,才發現是因為我們兩個人白細胞抗原太相似,導致封閉抗體低下,很容易流產,敏敏是我們千辛萬苦保胎才留下的孩子。」
蔣文秀說到這裡,又抹了抹眼淚:「老董喜歡孩子,之後我們也試過再要,可是我已經習慣性流產了,再也懷不了了,對敏敏,所以我都很溺愛,也導致這孩子不懂事,太驕縱。」
成瑤心下有些驚訝,她是聽董山提過一嘴董敏是很艱難才要上的孩子,也提過蔣文秀身體原因沒法懷孕,但當初董山的措辭,無論如何讓人覺得是蔣文秀自身的原因,而與他無關,然而實情原來是如此
陰差陽錯,上天彷彿和他們開了玩笑,衝破了各種世俗障礙在一起,竟然抗原相似到難以保住胎兒,然而,即便是這樣,這兩個人都堅持了下來,如果沒有董山的背叛,這該是一段多麼傳為佳話的愛情啊。
可惜生活總是有那麼多但是
「我知道老董鬧離婚,是很受打擊的,但我心裡清楚,我和他這麼多年的感情,這麼多年風風雨雨,也不是原則性問題,什麼矛盾,最後都能解決。這婚,最終也不會離,只是沒想到,他卻先去了一步。」
此前董山告知自己婚外情情況時,成瑤內心是十分鄙夷的,男人偷偷背著老婆養情婦,無論如何都十分低級,然而這一刻,成瑤卻反而忍不住感謝起董山的欺騙來,他自始至終並沒有讓蔣文秀知曉小美的存在,因此此刻隨著他生命的戛然而止,反而在蔣文秀心中為他們這段感情這段婚姻畫上了完整的句號。
這對蔣文秀來說,或許也是一種仁慈。
她恐怕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如此曾風雨同舟全身心倚靠的男人,竟然有了情人,更過分的是,這不僅是身體的出軌,這更是精神的背叛,而這種背叛,董
山稱它為愛情。
「起訴離婚這件事,目前除了我和敏敏還有公司幾個親近的人,其餘人都不知道,既然老董現在出了這樣的事,錢律師,我希望你能幫我們保密,就算留給我們家人最後的尊重吧。」蔣文秀低著頭,「反正不論如何,老董如果活著,我知道最後我們都是會和好在一起白頭偕老的,我現在不希望老董去了以後,還有什麼風言風語了,我已經承受不住別人的眼光了。」
「另外,你也為起訴花費了很多精力,律師費我會替老董付的。我們家老董給你添麻煩了。」
「不用。案子還沒有開庭,我沒有付出多少精力。」錢恆抿了抿嘴唇,「至於保密,本身家事類案件,我和我每一位當事人都有保密條款約束,即便委託代理不再有效,保密條款是永久有效的,你可以放心。」
蔣文秀臉色還是慘淡,然而也終於強撐著和錢恆道了謝。
與蔣文秀董敏告辭離開後,成瑤坐在錢恆的賓利上,還是忍不住有些唏噓和感慨。
「真的不知道蔣文秀這樣好的人,為什麼董山還要出軌,你看他們一路在一起到結婚創業生孩子,都不順遂,那麼多苦和難都忍過來了,現在什麼都有了,卻要這樣當初能一起面對這麼多阻礙,董山對蔣文秀應該是很愛的啊」
「只恨人心不似水,等閑平地起波瀾。」錢恆的聲音仍舊淡淡的,「成瑤,愛是會變的。作為一個家事律師,你很快就會習慣的,沒有什麼感情是永恆的。」
「只能說,或許這樣的結局,對蔣文秀來說,也不算太壞吧,雖然董山提起離婚,讓她和董山的感情和婚姻里有了這麼一點細小的瑕疵和裂縫,但好在她什麼都不知道。」成瑤嘆了口氣,說到這裡,又有點糾結,「但是因為她不知道董山出軌的事,心裡對董山還有很深的感情,看追悼會上的樣子,都是難以忘懷的模樣,恐怕餘生里一輩子都會記著董山,也不可能開始什麼新的感情了」
「她知道。」
「哎」
錢恆目不斜視,語氣卻是篤定:「蔣文秀什麼都知道了。」
成瑤第一反應就是不信:「怎麼可能假設她知道了,能不對董山恨得咬牙切齒在追悼會上的樣子,可根本是裝不出來的。」
「成瑤,人心是很複雜的。」錢恆淡淡瞥了成瑤一眼,「蔣文秀和董山可是一起白手起家的,甚至外界不知道的是,真味餐飲能做大做強到今天這一步,核心人物並不是董山,而是蔣文秀,她是個很有商業手腕也很有氣魄的女人。她曾經唯一的軟肋是董山,但是現在董山不在了,她的理智和聰敏都能毫無顧忌地發揮出來了。她的難過是真的,畢竟這麼多年的感情和扶持,但該為自己做的打算,她也一點沒落下。她是個優秀的也值得敬佩的女人。」
成瑤顯然內心的天平天然地偏向著作為原配的蔣文秀:「她為自己打算也沒什麼,何況你說她已經知道董山出軌的事,也不過是你的猜測吧。」
「在董山起訴離婚之前,她確實什麼也不知道,所以一時之間難以接受,直接氣暈厥過去住了院,但她也不傻,董山突然這樣提離婚必然有妖,這些天來想必她已經什麼都知道了。」
「而且她不僅知道董山出軌,也知道董山的情人已經懷孕即將生產了。」錢恆側著頭看了成瑤一眼,輕哂道,「所以她連遺體停放至少三天再火化的習俗都沒有遵守,凌晨死亡,今天上午就飛速辦好了追悼會,直接火化了。」
關於這一點,成瑤其實也覺得十分奇怪,這追悼會辦的確實太趕了,要不是警方介入調查確證是意外車禍,甚至要讓人懷疑蔣文秀動了什麼手腳。
是為了什麼,讓蔣文秀如此急切地要火化董山
錢恆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冷靜,他毫無波瀾地敘述著答案:「是為了遺產。」
成瑤愣了愣,才終於反應了過來:「董山那個情人小美等於有了董山的遺腹子,雖然是非婚生子,但是作為董山的子女,這個孩子一旦出生,也是第一順位繼承人如果董山沒有遺囑,那麼這個私生子就和董敏一樣,有完全相同份額的財產繼承權」
錢恆終於鬆了口氣一般:「我還以為你要等我給你一個字一個字解釋清楚才能反映過來。總算,你比無可救藥還好一點。」說道此處,錢恆伸出兩根手指比了比,「就好這麼一點。」
他的兩根手指間,間距幾乎等同於零
然而成瑤這時候壓根顧不上反駁錢恆的打擊了,她只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終於找到線索的警探:「因為是非婚生子,想要證明這個孩子有繼承權,就必須證明他和董山的親子關係,必須進行dna鑒定,但是這時候董山的遺體已經被徹底火化了,他的身體組織和dna等於全部滅失了小美已經沒有辦法主張親子鑒定了」
也直到此時,成瑤才意識到,蔣文秀為什麼最後特意約見了錢恆和自己,並且關照要求將起訴離婚一事保密。
因為她要從源頭上徹底地否認小美的存在,即便小美最終帶著孩子找上門來,她也要將這個遺腹子的存在蓋棺定論成無稽之談或者是蓄意的訛詐,畢竟在不知情的外人眼裡,包括他們的女兒董敏,在爆發離婚訴訟之前,都以為他們是恩愛非凡的一段佳話。
成瑤突然覺得,婚姻有如戰場。
婚姻是最穩定最親密的結盟關係,有甜蜜、相愛、溫情,但同時,也充滿了爭吵、衝突、背叛、慾望、私心和猜忌。
或者一段婚姻的開始,始於愛情,然而最終,卻進入了一場不流血的兩性戰爭。
一時間,成瑤突然對愛情、對婚姻、對男人,都有些失望了,她盯著車窗外不斷後退的風景,看向錢恆的側臉。
不論哪個角度,錢恆似乎都找不出任何死角,長相確實能打,成瑤的目光描摹著他的臉部線條,從挺翹的鼻樑到利落乾脆的下頜線。錢恆很英俊,但那過分的英俊里,總覺得帶了點涼薄和無法駕馭。
鬼使神差的,成瑤抬頭問了錢恆一個問題。
「是不是所有的男人,潛意識裡,都想出軌就像是一種動物性的本能」
董山和蔣文秀這樣的感情,也竟然在小美面前把持不住。
「不是。」錢恆的回答果斷而簡潔,「我永遠不會。」
雖說這種話,也不一定當真,但成瑤還是有些感動,至少錢恆有這份心:「老闆,你未來的對象一定很」
「幸福」兩個字還沒說完,成瑤就聽錢恆繼續道
「畢竟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我自己更完美的人了。」
「哎」
錢恆連目光也懶得分給成瑤,他只微微抬了抬眼皮:「愛自己是一段終身浪漫的開啟。」
「只愛自己,就永遠不會出軌。」錢恆說到這裡,忍不住又看了成瑤一眼,他微微一笑道,「當然,這也得自己足夠優秀,像我這樣的,肯定是不會出軌了,但像你這樣的,不好說。」
「……」
什麼愛自己是終身浪漫的開啟說這麼好聽
這他媽的不就是自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