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之後的第二個星期六,直子果然打了電話過來。隔天我們便又約會了。應該可以說是約會吧?我想不出其他更適當的字眼。
和上回一樣,我們在街上踱步,偶爾隨意走進一家店裡喝咖啡,之後又繼續踱步,等到吃過晚飯後便互道再見。她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但她似乎並不很在乎,我也就不怎麼留意去聽話、回話了。高與起來,我會談談彼此的生活或學校的事,但儘是些片斷的話,沒什麼關聯性。我們絕口不提過去。我們只不停地踱著步。幸虧東京還不算小,不管怎麼走總是沒有盡頭。
我們幾乎每個星期都碰面,每個星期都這麼踱著。她走在前頭,我緊跟在後面。直子有各種不同形狀的髮夾,她總是夾住右邊的頭髮,露出右耳。由於當時我始終是盯著她的背影走路,所以唯獨這件事我記得特別清楚。腆時,直子常會動手去撥弄髮夾,或是拿手帕揩嘴。當她想說話時,她也會拿手帕揩嘴。看著看著,我漸漸對直子有了好感。
當時她正在念武藏野的一所女子大學,這所大學以英語教育聞名,規模雖小,卻整然有序。在她的住處附近,有一溪清流,我們時常在那兒散步。直子偶爾也會請我到她家裡吃飯,雖說是孤男寡女的,但她似乎並不在意。屋裡的擺設相當清爽,沒有絲毫贅物。若不是窗邊晾著長襪子,你絕料不到這是女孩子的房間。她的日子過得十分簡單、質,彷彿幾乎沒有什麼朋友來往。這種生活態度和高中時代的她簡直差得太遠了。記憶中,她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身邊也總是圍繞著一大群朋友。看過她的房間之後,我知道她或許也和我一樣,想離家到另一塊陌生的土地去上大學,重新開始另一種生活。
「我選這個學校念,是因為在這裡絕不會碰上從前的同學。」直子笑著說。
「所以才選的。他們全到更派頭的學校去了。你懂嗎?」
而我和直子間的關係也漸漸地有了進步。我們彼此越來越能適應對方。當暑假結束,開學之後,直子便自然而然地、彷彿理所當然似的開始和我並肩走路了。我想直子大概已經把我看作她的朋友了。能和這麼一個美麗的女孩走在一塊兒,也讓人覺得怪舒服的。碰面時,我們便漫無目的地在東京街頭逛。上坡、過河、穿過鐵道、四處閑逛。隨想隨走,沒有任何目的地。只是不停地踱步。下雨便撐著傘走。
秋天一到,宿舍的院子里滿地儘是櫸木的落葉。穿上毛衣,還真有些換季的味道。因為穿壞了一雙鞋子,我便又買了一雙鞣皮的鞋子穿。
那時候我們究竟都聊了些什麼,我已經記不清楚了。想來大概沒談過什麼要緊的話罷!但一如以往,我們絕口不提過去。我們幾乎完全不提木漉這個名字。我們的話仍舊不多,兩人也習慣了在咖啡店中相對無語。
直子愛聽「突擊隊」的笑話,我便時常說給她聽。有一回,「突擊隊」和他班上的一位女同學(當然也是地理系的學生)約會,到了傍晚,他無津打采地回來。
這是六月的事情了。他問我:「喂……喂!渡邊,你都和女……女孩聊些什麼呀?」我記不得當時是怎麼回答,總之,他根本就問錯對象了。
到了七月,居然有人趁他不在時,將阿姆斯特丹運河的照片撕下,換上舊金山金門大橋的照片。只為了想知道他是不是可以一邊盯著金門大橋,一邊手瀅,如此而已。我告訴他們說他還是弄得很舒服,於是有人又將它換成了冰山的照片。每換一次,「突擊隊」就困惑得不得了。
「究竟是誰幹的好……好事?」他問道。
「不知道。唉!管他的。這些照片都很好看呀!不管是誰幹的,都算不上什麼壞事嘛!」我安慰他。
「話是不錯,可是讓人覺得很不舒服呀!」他說。
每當我說起「突擊隊」,直子就笑個不停。由於直子很少笑,我便常說些「突擊隊」的事引她發笑,不過老實說,把他當作笑話來說,實在讓人不怎麼愉快。因為他不過是一個不算富裕的家庭中的三男。一個過於嚴肅的小孩而已。而這個小孩的平凡人生中的一個小小的夢,不過就是做地圖而已。又有誰能拿它當笑話來講?
話雖如此,但「突擊隊」的笑話早已成了宿舍的固定笑料之一,事到如今就算我想收回也收不回來了。再說,我也十分樂意見到直子能開懷她笑。因此,我還是繼續把「突擊隊」的笑話說給大家聽。
只有一回,直子曾問過我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我便對她說了從前交往過的女孩的事。我告訴她,對方是個好女孩,自己也很喜歡和她作愛,現在也時常會想起她,但不知為什麼就是不曾動過情。我說自己心中彷彿有個硬殼,極少有人能打破它、闖進來,所以也無法順順噹噹地談戀愛。
「你從來不曾愛過人嗎?」直子問道。
「是呀!」我答道。
她便只問到這兒為止。
秋天一過,街上呼呼地吹起寒風。走在路上,直子偶而便會偎在我身上。透過厚厚的粗呢外套,我依稀能感受到她的氣息。她有時勾住我的手,有時則把手放進我的外套口袋中,真冷的時候,她會緊緊地摟著我發抖。不過,事實上便僅止於此。她的這些動作並沒有其他的意味。我則常常是把兩手插進外套的口袋中,和往常一樣地踱步。由於我和直子兩人穿的都是膠鞋,走起路來幾乎一點聲音也沒有。
不過,在踏著懸葉掉得滿地的路上走時,總會發出蟋蟋嗦嗦的聲音。一聽見這種聲音,我就覺得直子很教人同情。她所要的並不是我的臂膀,而是某個人的。她所要的也不是我的體溫,而是某個人的。我覺著有些愧疚,為什麼自己要是自己。
到了濃冬,她的眼睛彷彿比從前更透明了。那是一種教人無處藏躲的透明。常常,直子彷彿探索些什麼似的凝視著我的眼時,我會覺得又寂寞又難受,一種古怪的心情。
我想,她大約是想要向我表達某種感覺罷,因為直子無法用言語將它順暢地表達出來,不!在尚未轉換成言語之前,她仍不能在津神上掌握它。所以便無法用言語來表達了。她時常撥弄髮夾,用手帕抹嘴、或沒來由地凝視著我。我也常想,倘若可能的話,希望能夠抱一抱直子,但總是猶豫了半天便作罷了。因為也許直子會因而受到傷害也未可知。因此我們仍照舊在東京街頭閒蕩,而直子也照舊在虛無飄渺中尋找適當的措詞。每當直子打電話來,或是星期天早上出去約會,宿舍那伙人便老是嘲笑我。理所當然地,大伙兒都以為我交了女朋友了。我既沒有說明,也覺得無此必要,只得由他們去了,可是傍晚一回去,一定有人會問一些無聊的問題,好比說:你們采什麼姿勢啦、她的可不可愛啦、她穿什麼顏色的內褲等等,我總是隨便搪塞兩句就過去了。
如此這般,我從十八到十九。眼看著日升日落、旗升旗降。星期天一到,就和過世的朋友的戀人約會。我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將來想做什麼。在學校里我是讀過克羅德(譯註:PaulClaudel,一八六八一九五五年,法國詩人、劇作家)、拉辛(譯註:一六三九一六九九年,法國劇作詩人)還有艾傑休亭(譯註:一八九八一九四八年,俄國電影導演、電影理論家)等人的作品,但那些東西卻絲毫無法打動我。而我在班上既未曾交上一個朋友,和宿舍那伙人也不過是泛泛之交罷了。再加上我總是一個人靜靜地看書,他們全以為我想當個作家。
其實我並不特別想當作家,我什麼也不想當。
好幾次,我都想把這種想法告訴直子,我總覺得她對我的想法應該能有某種程度的理解才是。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這著實有些詭異,彷彿被她傳染了不知如何措詞的毛病一樣。
一到星期六晚上,我便坐在有電話的大廳椅子上等直子的電話。星期六晚上大伙兒幾乎全出去玩了,大廳里比平日鮮有人走動,顯得冷冷清清。我總是一邊盯著飄浮在這靜謐的空間里閃閃發光的光粒子,一邊努力試著探索自己。我究竟在追求些什麼?而人們究竟希望我給他們什麼?但我始終找不到一個像樣的答案。我對著飄浮在空中的光粒子伸出手去,卻什麼也碰不到。
我經常看書,但不是那種看了很多書的蛀書蟲,我只是喜歡把自己喜歡的書多看幾遍而已。當時我喜歡的作家有:卡波特(譯註:TrumanCapote,一九二四一九八四年,美國小說家)、阿普戴克(譯註:JohnUpdike,一九三二年生,美國小說家)、費傑羅(譯註:ScottFitzgerald,一八九六一九四Ο年,美國小說家)和錢德勒(譯註:RaymondChandler,一八八八一九五九年,美國偵探小說家)等人,可是在班上或宿舍里,我卻不曾找到一個志同道合的。他們喜歡看的是高橋和巳、大江健三郎和三島由紀夫的作品,或是一些現代法國作家的小說。和他們既然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我便只得一個人默默地看我的書了。我反覆地看,有時便閉上眼睛,嗅嗅書的香氣。只要嗅到香氣,碰到書,我就覺得自己非常幸福。
十八歲那年,我最喜歡的書是阿普戴克的「半人半馬的怪物」。但讀過幾次之後,漸漸地覺得乏味起來,後來這個位子便給費傑羅的「華麗的蓋茲比」占走了。
而「華麗的蓋茲比」在那之後便一直高踞不下。心情好的時候,我會使書架上怞出「華麗的蓋茲比」,隨手翻開一頁就讀他一陣,可就從來不曾失望過。書里沒有一頁是乏味的。我當時覺得這書實在好極了,便想要將它的好告訴大家。可惜我身邊就是沒有一個人看過這本書,就連想看的人都沒有。因為時值一九六八年,在當時你若讀史考特、費傑羅的作品,即使還不算是反動行為,也絕不會受到鼓勵。
那時,我身邊只有一個人看過「華麗的蓋茲比」,我之所以和他熟稔起來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他姓永澤,是東京大學法學院的學生,比我高兩屆。我們住在同一棟宿舍里,本來只是點頭之交而已。有一天我在餐廳的向陽處一邊曬太陽,一邊看「華麗的蓋茲比」時,他突然在我身旁坐了下來,問我在看什麼。我說是「華麗的蓋茲比」。他又接著問好不好看。我說我這已經是第三次了,每次重看便覺得越來越好看。
「看過三次『華麗的蓋茲比』的人應該就可以和我作朋友了。」他喃喃說道。而後我們就成了朋友,那是十月的事。
永澤這個男人,你越是了解他,就越是覺得怪。在我的人生歷程中,我曾和許許多多的怪人初遇、熟識,或是錯身而過,卻從未見過一個比他更怪的。他是個我萬萬趕不上的蛀書蟲,但原則上他只讀那些死後滿三十年以上的作家的作品。「我只能信任那類的書。」他說。
「倒不是說我不信任現代文學。我只是不想浪費寶貴的時間,去讀那些尚未經過歲月洗禮的東西。人生苦短哪!」
「你喜歡哪些作家呢?」我問道。
「巴爾札克、但丁、約瑟夫。康拉德、狄更斯。」他立刻答道。
「都不是現代作家嘛!」
「所以我才讀呀!如果你和別人讀一樣的東西,你的想法就只能和別人一樣而已。那會是個鄉巴佬、俗物的世界。一個認真、嚴肅的人是不會做那種丟臉的事的。知道嗎?渡邊!宿舍里稍稍認真一點兒的人就只有咱們兩個了。其餘的全是些垃圾。」
「你怎麼知道?」我驚道。
「我當然知道羅!就像額頭上蓋了戳一樣。一看就知道了。再說,咱們倆都在看『華麗的蓋茲比』呀!」
我在心中計算著。「可是史考特,費傑羅死後也才過了二十八年而已呀!」
「才差兩年,有關係嗎?」他說。「像史考特。費傑羅這麼偉大的作家可以稍微通融一下嘛!」
宿舍里沒有人知道永澤背地裡是個古典小說的蛀書蟲,就算知道,大概也不去注意這些吧。他們最清楚的莫過於他的聰明。輕輕鬆鬆就進了東京大學,而且成績優異,將來還打算參加公務人員考試,進外務省當外交官。父親在名古屋主持一家大型醫院,哥哥也畢業於東大醫學院,將來要接父親的棒子。這一家子真是好得沒話說。永澤手頭一向寬綽,人又長得是風度翩翩,因此,任誰都會注意到他,就連舍監也不敢對他說重話。他不論是對誰提出要求,那人定會二話不說照他的吩咐做。因為你不能不這麼做。
永澤這個人天生有種能叫人自然而然服從他的能力。也就是說,他能從人群中站出來,迅速地對狀況作個判斷,給底下的人一個高明且正確的指示,使他們真心地服從。這種能力的表徵就像天使的光圈一般浮在他頭上,你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是個與眾不同的人,而對他敬畏三分。也因此,人家對永澤會選上我這種平凡無奇的人作為他個人的朋友都驚訝不迭。托他的福,我便從一個無名小卒進步到稍稍受人尊童。大伙兒或許都不知道我們相交的原因何在,說來其實簡單得很。永澤之所以喜歡我,就是因為我對他一點兒也不崇拜的緣故。我對他人性中奇特的部分、堅強的部分是感到有些趣味,但對他的成績優異、領導能力、英俊瀟則是一點興趣也沒有。我想,這在他看來,反而是件稀奇事兒吧。
在永澤的體內同時存在著幾種完全矛盾的性格,十分走極端。他有時極其溫柔,溫柔到連我都不由得感動的地步,有時則又極其冷酷、惡毒;有著高貴得出奇的津神層面,同時又是個無可救藥的俗物;能夠一面統率眾人樂觀奮鬥,一面卻兀自在陰郁的泥淖中痛苦掙扎。打一開始,我便清楚地意識到他的這種矛盾性格,我實在搞不懂其他的人為什麼都看不見他這一面。他是背負著他自己的地獄過日子的。
不過原則上,我覺得自己對他還是有些好感。他最大的美德就是正直。他絕對不會撒謊,對自己的過錯或缺點向來不會否認,也不會隱藏自己的弱點。而且,他從來都對我非常親切,也照顧得頗為周到。我想,要不是他的話,我的宿舍生活一定會過得更煩躁,更不愉快。儘管如此,我卻始終不曾對他付出過真心。在這一方面,我和他的關係是絕對不同於我和木漉的關係的。自從我親眼目睹他酒醉時對一個女孩狠霸、惡毒之後,我便下定決心,無論如何絕不以真心對待這個男人。
宿舍里流傳著幾個關於永澤的謠言。第一,據說他曾經吞下三隻蛞蝓;第二,據說他的陰莖巨大無比,截至目前為止,已經和一百個以上的女人睡過覺了。
吞下蛞蝓的事是真的。我問過他,他告訴我那事不假。「吞了好大的三隻唷!」
「為什麼要吞呢?」
「有很多原因嘛!」他說。「我剛住進來那年,新生和舊生之間發生了一點齟齬。當時好像是九月吧!我代表新生去和舊生溝通。對方是右派分子,手上全拿著木劍,當下火藥味極濃。我便告訴他們,我知道你們的意思了,是我能做的,我都做,只要能解決事情就好。於是他們叫我吞蛞蝓。我說好哇!我吞!然後就吞啦!他們居然找了三隻好大的。」
「那是什麼感覺呀!」
「吞蛞蝓的感覺只有吞過的人才會知道。那種咕嚕一聲通過喉嚨,然後一下子掉到胃裡的滋味很不好受咧!感覺冷冷的,嘴裡也還留著一些味道。一想起來就覺得很噁心。我可是拚死壓抑,才沒吐出來的唷!因為萬一吐出來,他們還是會讓我再吞一次的,最後我總算把三隻都吞下去了。」
「吞了以後呢?」
「當然就回房間去猛灌鹽水啦!」永澤說道。「不然還能怎麼樣?」
「說的也是。」我也表示贊同。
「但是從那之後,再也沒有人敢對我耍狠了,包括那群舊生在內。因為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敢吞下三隻蛞蝓。」
「大概沒有吧!」我說。
要調查他的陰莖大小則非常簡單。只要和他一塊洗澡就好了。那玩意兒看上去的確是相當派頭。他說:謠傳他和一百個女人睡過覺是誇張了些。想了想,又說大約是七十五個左右。說是已經不大記得了,反正一定有七十個。我告訴他,自己只和一個睡過而已,他說那很簡單。
「下次和我一塊兒去嘛!沒問題的,馬上就會了。」
當時我還不信他的話,等到做了才知道真是很簡單,簡單得讓人覺得很乏味。
我和他一塊到涉谷或新宿的酒廊去(大概總是去那幾家),挑上兩個結伴同去的女孩,和她們聊天(當時眼裡就只有這兩個女孩)、喝酒,然後就把她們帶到賓館去作愛了。永澤很會說話。他並沒有聊什麼特別的話題,但只要一和他聊天,大部分的女孩們都會很服他,被他的話吸引住,不知不覺中就喝得酩酊大醉,最後就和他上了床。再加上他人又長得英俊,而且既親切又機靈,女孩們和他在一起,都會覺得很愉快。說奇也奇,就連我因為和他在一起,彷彿也成了一個魅力十足的男人。
永澤常催著我說話,而我只要一開口,女孩子便一副又崇拜又開心的模樣,正如對永澤一般。這全是永澤的魔力,真是不可多得的才能哪!每一次我總是這麼慨嘆著。和他一比,木漉的座談口才便成了騙小孩的玩意兒,連比都不能比。不過,我雖然對永澤的這份能力相當折服,卻仍舊十分懷念木漉。如今我更加確信木漉真正是一個誠實的人。他把自己的一點才能全獻給我和直子。比較起來,永澤都拿他那懾人的才能遊戲似的到處任意揮霍。我想,他大約也不過是真心想和眼前那些女孩上床吧!對他來說,那不過就是遊戲罷了。
我個人並不挺喜歡和陌生女孩上床。當然,這種解決性慾的方法是相當輕鬆,擁抱、愛撫本身也十分愉快,令我厭惡的是翌日早晨分手的時候,一睜開眼睛,發現身旁有個女孩正呼呼大睡,房裡充斥著一股酒味,不論是床、燈或窗,所有的擺設都透著一股賓館特有的俗氣,而我則因宿醉昏沉沉地。不久,女孩醒來,開始蟋蟋嗦嗦地四處找內褲。然後就邊穿襪子邊說道:「喂!你昨天晚上有沒有戴那個呀?我這幾天可是危險期唷!」說罷,又面向鏡子邊塗口紅、戴假睫毛,邊咕噥她頭痛啦、今天怎地不好上啦等等。我厭惡透了。其實也不一定非得待到早上不可,但我沒法一面擔心晚上十二點的關門時間,一面「誘拐」女孩子(這在物理上來說是不可能的),於是只得事先申請外宿了。這麼一來,就不得不在那兒耗到早上,才帶著自鄙和幻滅感回宿舍去。只覺得陽光刺眼,口乾舌燥、暈頭轉向。
如此這般,和女孩睡過三、四次後,我便開口問永澤。這種事連續做個七十次,不覺得太空虛了嗎?
「你會覺得空虛的話,表示你還是個嚴肅的人,真是可喜可賀哩!」他說道。
「到處和陌生女孩睡覺,你當然不會有什麼收穫。只有疲憊、自鄙而已。我也是一樣呀!」
「那你為什麼還這麼拚命地做?」
「這很難解釋。你知道的,杜思妥也夫斯基不是寫過有關賭博的書嗎?就和那個一樣嘛!也就是說,當周遭充斥著可能性時,你很難就這麼視若無睹地讓它過去。懂嗎?」
「好像有一點。」我說。
「一到黃昏,女孩會到街上來放蕩呀,喝酒什麼的。她們要求某種東西,我也正好可以給她們那種東西。做起來很簡單嘛!就像扭開水龍頭喝水一樣簡單。在一瞬間你讓它掉落,她們也正等著接呀!這就是所謂的可能性嘛!當這種可能性就在你眼前轉來轉去時,你能眼睜睜地讓它過去嗎?當你有這份能力,又有讓你發揮的場所,你會靜靜地走開嗎?」
「我從沒有這種感覺,不太能體會。搞不清楚那是什麼玩意兒。」我笑道。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那是一種幸福呀!」永澤說道。
儘管家境富裕,永澤卻住進這幢宿舍來,原因就出在他太愛玩女人了。他父親擔心他若是一個人住在東京,一定會忙著玩女人,所以才強迫他住四年的宿舍。不過對永澤而言,這倒是無所謂,因為他並不怎麼在乎宿舍的規定,過得還挺自在的。心情一好,他就申請外宿,有時去獵艷,有時則到女友家去住上一宿。申請外宿本來是件麻煩事,但他總是輕輕鬆鬆地就通過了,而且只要他幫腔,我也照樣通得過。
永澤有個剛上大學時就開始交往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年。我曾見過幾次,印象頗佳。初美並不是那種一見便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美人,甚至可說是中人之姿,沒什麼特別。起初我還覺得她配不上永澤,但只要和她談過話,任誰都不能不對她產生好感。她正是那種女孩。穩重、理智、有優默感、有同情心,穿著也總是十分高雅。我非常喜歡她,如果自己也有這麼一個女朋友,大概就不會去和那些無聊女子上床了吧!她也很喜歡我,常常爇心地要介紹她的學妹給我,然後四個人一塊兒約會。我因為不想重蹈覆轍,所以總是找藉口溜掉。初美所念的女子大學裡的學生全是些富家小姐,我和那種小姐是絕不可能談得來的。
初美也約略知道永澤常會去玩女人,但她從不對他抱怨。她真心地愛著他,不想給他任何壓力。
「我真配不上她呢!」永澤說。而我也有同感。
入冬之後,我在新宿一家小小的唱片行打工。待遇雖不很好,但工作輕鬆,而且一個星期只輪三天夜班,買唱片又可以打折,不算是個壞差事。耶誕節時,我就買了一張亨利曼西尼的唱片送給直子,裡頭有一首「DearHeart」是直子最愛聽的歌。我親手包裝並繫上一個紅蝴蝶結。直子也送我一雙她自己打的毛線手套。大拇指的地方打得有點短,但還是很暖和。
「對不起!我真不中用!」直子紅著臉,略帶腆地說道。
「不打緊的。你看!我還不是戴得很好?」我戴上手套展示給她看。
「不過,這麼一來你就再也不用把手插進外套的口袋裡了。」直子說道。
那個冬天直子沒有回神戶。我因為打工要到年底才結束,結果便也一直待在東京。回神戶既沒有什麼有趣的事,也沒有什麼人想見的。過年時,宿舍的餐廳沒開,我就到她的住處去吃飯。我們烤餅吃,又做了一些簡單的煮年糕。
一九六九年一月到二月之間的確出了不少事。
一月底,「突擊隊」發高燒近四十度,整天躺在床上,我因此誤了好幾次和直子的約會。當時我好不容易才弄到兩張某場音樂會的招待券,邀了直子一道去,曲目是直子最喜歡的布拉姆斯第四號交響曲,她也期待了許久。可是「突擊隊」在床上難過得翻來覆去,彷彿立刻就會死了似的,我不能就這麼丟下他不管,自個兒出去玩。可是找不到一個好事的人能替我照顧他。我只得買來冰塊,將幾個塑膠袋套成一個,裝進冰塊做成冰袋,然後冷卻毛巾幫他擦汗,幫他換襯衫,每個鐘頭還得量一次體溫。整天下來,高燒始終不退。沒想到第二天一早,他卻一骨碌爬起來,像個沒事人一樣開始做起體躁來了。一量體溫,竟回復到三十六度二。人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真是奇怪!我從來沒有發過高燒呀!」「突擊隊」說道。那口氣聽來倒像是我的錯似的。
「可是你的確是發高燒啦!」我突然頭痛了起來。跟著我便展示了那兩張為了他發燒才作廢了的招待券給他看。
「還好只是招待券而已。」「突擊隊」說道。當下我是很想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機從窗口丟下去的,但因為頭痛,只好又鑽回被窩睡覺了。
二月里下了好幾場雪。
二月底,由於一點芝麻小事,我和住同一層樓的舊生吵架,還出手打了他。他的頭因此撞上了水泥壁。所幸只是一點輕傷而已,而且永澤也幫我料理了善後。但我還是被叫到舍監那兒去聽訓。從那以後,我的宿舍生活就不怎麼愉快了。
就這樣,第一學年終了,春天到來。我有幾個學分沒拿到,成績平平。大部分都是C或D,B只有幾個。直子則全部通過。四季已然交替了一回。
四月中旬,直子滿二十歲。我是十一月生的,她等於大我七個月左右。直子滿二十歲了,我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我總覺得不論是我,或是直子,都應該在十八、十九之間來來去去才對。十八,接著十九;十九,接著十八這樣我才能接受。但是她已經滿二十歲了。然後,秋天一到我也會滿二十歲。只有死去的人永遠都是十七歲。
直子生日那天下雨。下課後,我在附近買了蛋糕,跟著搭電車到她的住處。因為我曾對她說過既然滿二十歲了,還是稍微慶祝一下好了。我想如果換作是我的生日,我也會希望這麼做吧!孤伶伶地過二十歲生日的滋味一定不好受。這一天的電車不但擠,又晃得厲害。蛋糕晃到直子的屋子裡時,已形同古羅馬露天劇場的遺迹一般殘缺不全了。不過,我們還是用火柴點燃二十支準備好了的蠟燭,然後又拉上窗,關掉電燈,這麼一來,果然就像個有模有樣的生日。直子還開了一瓶酒。我們一面喝酒,一面吃蛋糕,非常簡單的一餐。
「滿二十歲聽起來真有些怪異呢!」直子說道。「我根本就還沒作好準備嘛!真怪!好像是被人從背後推上去一樣!」
「我還有七個月,可以慢慢準備哩!」我笑道。
「真好!還是十九歲。」直子羨慕地說道。
一邊吃,我便一邊說起「突擊隊」買新毛衣的事。本來他只有一件毛衣(是件藍色的高中校服),現在總算有兩件了。新毛衣相當可愛,上頭有一隻紅、黑相間的鹿。毛衣本身是好看沒錯,但只要見他穿著走路時,大伙兒都忍俊不住。而他卻一點也不懂大伙兒為什麼要笑。
「喂!渡邊,有什麼不對嗎?」他問道。在餐廳里,他和我比鄰而坐。「我臉上沾了東西嗎?」
「沒有哇!沒什麼不對的呀!」我強自壓抑著。「不過,這件毛衣倒真是不錯嘛!」
「謝謝!」「突擊隊」笑得很開心。
聽了這些事,直子非常興奮。「我想見他!一次就好了!」
「不成!你一定會笑出來的。」我說。
「真的會笑出來嗎?」
「我敢打賭。連我這種每天和他在一起的人,有時都還會忍不住笑出來哩!」
餐畢,兩人收拾過餐具,便坐在地板上一面聽音樂一面喝剩下的酒。我一杯都還沒喝完,直子就已經喝了兩杯。
這天直子出奇地話多。她談起小時候,也談起學校和家庭。而且不論是那一樁,都像一幅工筆畫一般說得極其詳細。我一邊聽,一邊由衷地佩服她的記憶力。
然而漸漸地,我注意到她的話里包寒著某種東西。那種東西很是怪異,它非但不自然,而且還扭曲著。每一個話題聽起來是都頗嚴整、有條理,但連接話題的方式卻十分奇特。A話題在不知不覺中成了包寒A的B話題,不久又成了包寒B的C話題,這變化始終不輟,沒個了時。剛開始我還會適時地應和幾句,漸漸地也作罷了。我改放唱片,一張完了,便移開唱針再放下一張。全都放過之後,便又從頭開始。唱片總共也不過六張,從第一張「Sergeantpepper’slonelyheartsclubband」到最後一張「WaltzforDebby」,成一循環。而窗外的雨仍未停歇,時間慢慢地流去,直子依舊繼續唱獨角戲。
我發現直子說話的方式之所以不自然,是因為她一直很小心地在迴避一些重點。不用說,木漉也是個重點,但我覺得她所迴避的不只是這個。她心裡藏著幾件事不願說出來,只不斷地描述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不過,這還是直子第一次如此專註地說話,我便讓她一直說下去了。但是當時針指著十一的時候,我開始有些不安了。直子已經說了四個多鐘頭,不曾停下來過。我因為牽掛著最後一班電車和宿舍關門的時間,便找了一個適當的時機,插嘴說道。
「我該走了,就快沒車子坐了。」我一邊看錶。
可是直子彷彿沒聽見我的話似的。或者是聽見了,但不了解我的意思。她停了一下,立刻又接下去說。沒奈何,我只好又坐下去,將第二瓶酒剩餘的解決掉。她既然想說話,就讓她說下去好了。電車、宿舍,所有一切我都隨它去了。
然而這回直子並沒有長篇大論。待我意識過來,她已經說完了。最後的幾句話就像被擰下來一樣,浮在半空中。說得確切一些,她的話其實並不是說完了,而是突然間不知從哪裡消失了。她似乎還想再往下說,但卻已經接不下去了。某種東西已經不見了。也或許是我讓它消失的。或許是我剛說過的話終於傳到她身邊,經過一段時間,她也終於理解,使她不斷地說下去的津力一般的東西也就因此消失了。直子微張著唇,茫然地注視著我的眼睛。她看起來就像是一部正在運作之中卻突然被拔掉電源的機器。她的眼睛有些模糊了,彷彿覆著一層不透明的薄膜一樣。
「我並不想打斷你的話,」我說道。「可是時間已經晚了,而且……」
淚水從她的眼裡溢出來,滑過臉龐,落在唱片封套上頭,發出頗大的聲響。最初一滴淚既已奪眶而出,接下去更是不可收拾。她兩手按著地板,弓著身子,嘔吐一般地哭了起來。我第一次見人如此嚎啕大哭。於是我悄悄地伸出手去扶她的肩。她的肩微微地顫抖不停。幾乎無意識地,我立刻擁她入懷。她在我懷裡一邊顫抖,一邊無聲地哭泣。她的淚水和溫爇的鼻息濡濕了我的襯衫,而且是大大地濡濕了。直子的十隻手指彷彿在探索些什麼似的那曾經有過的一種極其寶貴的在我的背上游移,我用左手支著直子的身子,右手則去撫弄她那柔細的長髮。我一直保持這個姿勢,靜候直子停止哭泣。但她卻始終不曾停過。
那一夜,我和直子發生了關係。我不知道這麼做究竟是對是錯。將近二十年後的今天,我也仍舊不知道,我想我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吧!然而當時我除了這麼做以外,別無他法。她相當激動,也很混亂,她渴望我的慰藉。我於是關掉電燈,緩慢且溫柔地褪去她的衣服,也褪去自己的,然後彼此擁抱。在這下著雨的暖夜裡,我們赤身裸體,卻沒有些微寒意。黑暗中,我和直子靜靜地探索對方。我吻她,輕輕地用手覆著她的侞房。直子則握住我硬挺的陰莖。她的陰道已然溫爇濕潤,渴求我的進入。
但當我進入她體內時,她痛得很厲害。我立刻問她是不是第一次,直子點了點頭。我突然感到有些困惑了。因為我一直以為木漉和直子早已發生過關係了。我將陰莖推進最深處,就這麼靜止不動,好一段時間只擁著她。見她平靜下來以後,我才慢慢地怞送,久久才射津。最後直子緊抱著我,叫出聲來。在當時,那是我所曾經聽過的高潮時的叫聲當中最悲哀的聲音。
當一切結東之後,我問直子為什麼沒有和木漉發生關係。但我實在不該問的。直子立刻把手放開,又開始無聲地哭泣。我從壁櫥里拿出棉被,就讓她睡在那兒。然後一邊看著窗外下個不停的四月的雨,一邊吸菸。
到了早上,雨總算停了。直子背向著我睡。或許她根本就還醒著也不一定。但不管是醒是睡,她一句話也不吭,那身子凍僵了似的硬梆梆地。我對她說了幾次話,她一概不應,身子也一動不動。我看著她裸裎的肩好一會兒,這才起身。
唱片封套、眼鏡、酒瓶和菸灰缸,一如昨夜攤在地板上。變形了的生日蛋糕也還有一半留在桌上。看上去彷彿是時間在那時候就突然靜止下來一般。我收拾好散置在地上的東西,扭開水龍頭喝了兩杯水。書桌上擺著字典和法文動詞表。書桌前的牆上貼著月曆。上頭既沒有照片,也沒有畫,什麼也沒有,只有數字,而且是全白的,沒有寫字,也沒有任何記號。
我拾起地上的衣服穿上。襯衫的前胸部分仍有些冷濕。湊上前去,還嗅得出直子的味道。我在桌上留下字條,說等她平靜下來之後,再作細談,並希望這一兩天能給我電話,還祝她生日快樂。我再一次遠眺直子的肩,之後便走出屋子,將門輕輕帶上。
過了一個禮拜,直子始終不曾打電話來。由於直子那兒的電話不能代轉,星期天一早我便到國分寺去找她。但卻不見她人,原來掛在門上的名牌被拿掉了。木板套窗也關得緊緊的。問過管理員,才知道她早在三天前就搬走了。至於搬到哪兒去,他並不清楚。
回到宿舍,我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寄到她神戶的住處去。我想,不管她搬到哪兒去,這封信應該都能轉到她手上才是。
我坦誠地把自己的感覺寫了出來。我說,有許多事我並不很明白,我也還正在努力地想弄明白,但這需要時間。而且我無法預測經過一段時間之後,我究竟會身在何處。所以我不能對你承諾些什麼,也不能要求什麼,更不說些甜言蜜語。因為我們彼此都太陌生了。但如果你肯給我一些時間,我會盡我所能,讓我們對彼此有更多的了解。總之,我希望能再見你一面,再和你詳談。自從木漉死後,我便失去了一個可以剖腹相見的朋友了,相信你也一樣吧?我想,我們遠比想像中更需要彼此,不是嗎?但我們卻徒然浪費了這許多時間,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種扭曲。或許那天我不該那麼做的。但當時我只能做那種選擇。當時我感受到對你的一種親近感和柔情是我所從未體驗過的。我期待你的迴音。不管是什麼樣的迴音都好內容大致若此。
然而始終沒有迴音。
我的體內彷彿失落了什麼,但卻沒有東西可以填補,遂成了一個單純的空洞擱在那兒。身子也於是輕得頗不自然,只有聲音空自回湯。一到禮拜天,我便比以往更頻繁地到學校去聽講習。講習相當枯燥,我既不願和班上的那伙人說話,也不知該做些什麼。我一個人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末位聽講習,不跟任何人說話,不吃東西,也不怞菸。
五月底學校里鬧學潮,他們叫囂著要「大學解體」。好哇!要解體就快呀!我心想。讓它解體,然後搞得七零八落的,再用腳去踩個粉碎好了!一點也無所謂。這麼一來,我也落個輕鬆愉快。以後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需要幫手的話我也可以幫呀!要做就快吧!
學校既被封鎖,課也就上不成了,我便開始到貨運行去打工。我坐在載貨車的助手位,負責上貨卸貨。工作比想像中更為吃重,頭幾天腰酸背痛,早上簡直都快爬不起來了。可是待遇還算不壞,而且只要一忙起來,我就不會意識到自己體內的空洞了。我一個星期中有五天在貨運行上白天班,三天在唱片行上夜班。不打工的晚上,我就在房裡一邊喝威士忌一邊看書。「突擊隊」是一點兒酒也不能喝,光是聞到酒味就敏感得不得了,每當我躺在床上喝威士忌時,他就開始抱怨,說是味道太重,害得他念不下書,要我到外頭去喝。
「你出去嘛!」我說。
「可是明明規定不能在宿舍里喝酒的呀!」他說道。
「你出去!」我又重複了一次。
他也就不再說什麼了。但被他這麼一鬧,我也覺得心煩,便獨自到屋頂上去喝威士忌了。
到了六月,我又給直子寫了一封長信。仍是寄到神戶她家裡去。內容大致同前。在文末,我加了一段話,我說我等她的迴音等得好苦,我只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傷害到她了。當我把信投入信箱時,我覺得自己心中的空洞彷彿又擴大了。
六月裡頭有兩回,我和永澤一塊到市區去找女孩睡覺。每回都很容易得手。其中一個女孩在我將她推倒在賓館的床上,正待脫去她的衣服時,她拚命地抗拒,可是當我嫌麻煩,不去脫她,一個人在床上看起書來時,她卻又自動靠過來。另一個女孩則是在作愛之後便緊跟著我,想知道一切有關我的事。像是到目前為止和幾個女孩睡過啦、是哪裡人啦、念哪所大學啦、喜歡哪種音樂啦、有沒有看過太宰治的小說啦、如果要到國外旅行,想到哪一國去啦,還有會不會覺得她的侞頭比別人的大啦等等,反正問遍所有問題就是了。我敷衍兩句就睡了。一醒過來,她便要我和她去吃早餐。我於是和她到咖啡店去點了早餐吃,包括難吃的土司、難吃的荷包蛋、難喝的牛奶。就在那時候,她還不斷地問我,你父親是做什麼的啦、你高中的成績好不好啦、你是幾月生的啦、你吃過青蛙沒有啦等等。我的頭跟著痛了起來,因此一吃完早餐,我便告訴她我打工的時間到了。
「那……我們不能再見面了嗎?」她有些落寞地說道。
「過一陣子再找個地方見面吧!」我說。然後我們就分手了。一個人靜下來後,我突然覺得煩躁不堪,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我後悔自己做了這種事,但當時卻又不能不這麼做。我的肉體又又渴,只想和女人上床。我和她們上床時,滿腦子想的卻是直子。我想起了黑暗中直子那白晰的裸體,那叫聲,以及雨聲。然而愈是往下想,我的肉體便愈是渴。我獨自在屋頂上啜著威士忌,一邊想著自己此後該何去何從。
七月初,直子寄來了一封信。短短的一封信。
「久久才回信,還請原諒。但也請你理解,我是費了一番工夫才提起筆來的。而且這封信也已經重寫十次了。提筆寫信對我來說,是件相當痛苦的事。在此先從結論說起吧。我決定要先休學一年再說。說是說『先』休學,但我想我大概不會回去念了。休學畢竟是一道手續而已。你或許會覺得很突然,其實我已經考慮很久了。有好幾次我都想告訴你,但始終說不出口。我害怕說出來。
有許多事,請你不要在意。不管發生了什麼,或不曾發生什麼,反正都已成了定局。也許我這麼說會傷害到你也不一定,如果真是這樣,我向你致歉。我只是想告訴你,希望你不要因為我而自責。這的確是該由我自己來負責的。這一年多以來,我一直不敢去面對它,也因此添了你許多麻煩。我想,也該告一段落了。
將國分寺的公寓退掉之後,我便搬回神戶。看了好一陣子的醫生。醫生告訴我,在京都的山中有一所療養院很適合我去,我大概會去住一段時間。它並不是正式的醫院,只是供人自由療養的設施而已。有機會的話,我會再向你解釋得清楚些。但現在我沒辦法。我現在需要的是一個和外界隔絕而安靜的地方,可以好好地休養。
這一年來你能一直陪在我身邊,我非常感謝。這話請你一定要相信。你並沒有傷害我。我是自己傷害自己的。我真的這麼覺得。
目前我還沒有準備好要見你。並非不想見你,只是還沒有準備好。一旦準備好,我會立刻寫信給你。到那時候,我們就可以更進一步地認識對方了。正如你所說的,我們彼此應該作更進一步的認識才好。再會」
我把信反覆地看了幾百遍。愈看便愈覺得難過,就像從前直子凝視我一樣的難過。我既無處發這種鬱悶,也無計收拾。如同吹過身邊的風一般,既沒有輪廓也沒有重量。我甚至無法將它留在自己身上。風景就從我眼前緩緩地走過。我聽不見它們說的話。
一到星期六晚上,我仍舊坐在大廳的椅子上打發時間。我並不指望會有電話進來,但也無事可做。我總是打開電視,轉到棒球轉播那一台,然後假裝看得津津有味。我將我和電視之間這一個廣漠的空間切割成兩個,切割後的空間又被切割成兩個,就這麼持續下去。最後就成了一個如手掌般的小小空間。
十點一到,我便關掉電視,回房睡覺。
那個月月底,「突擊隊」送我螢火蟲。
螢火蟲被裝進即溶咖啡的罐子里。裡頭還放了一點水和水草,蓋子上也挖了幾個小洞好透氣。由於當時天還濃黑,那蟲看上去就只是很平常的水邊小黑蟲而已,可是「突擊隊」堅持那是螢火蟲沒錯。他說螢火蟲他很清楚,我也沒有什麼理由或根據好反駁他的。好吧!就算是螢火蟲吧!這螢火蟲彷彿很困似的。幾次想爬上光滑的玻璃壁,卻都滑了下來。
「它原來是在院子里的。」
「這兒的院子?」我驚道。
「你知道的,這……這附近有家飯店一到夏天,就會放螢火蟲招攬客人,不是嗎?這蟲就是從那兒飛來的。」他一邊將衣服、筆記本放進旅行袋裡,一邊說道。
已經放了好幾個禮拜的暑假了,宿舍里就只剩下我們這幾個人。我因為不想回神戶,便一直留下來打工,他則是因為有實習課的關係。不過,等實習課一結束,他就會回家。「突擊隊」的家在山梨縣。
「你可以把它送給女孩子呀!她一定會很開心。」他說。
「謝謝!」我說。
一到傍晚,宿舍便如同廢墟一般死寂。國旗從旗竿上被降了下來。餐廳的窗里有燈影晃動。由於學生不多,餐廳只開了平日一半的燈。右邊那一半不開,只開左邊那一半。儘管如此,晚餐的香味仍依稀可聞,是奶油湯的味道。
我拎著裝有螢火蟲的即溶咖啡罐子上屋頂去。屋頂上一隻人影兒也沒有。不知是誰把一件白襯衫遺忘在晒衣竿上,彷彿蛻下來的空殼似的,一任晚風吹拂。接著我爬上屋頂角落處的鐵梯子,到水塔上去。水塔在白天里吸夠了爇,直到現在還有些溫度。我在這窄小的空間里坐下,將身子靠在扶桿上,眼前便浮著一個幾近滿月的月亮。右手邊是亮晃晃的新宿,左手邊則是池袋。車燈前匯成一條五光十色的光河,在街與街間流動著。混雜著各種聲音的一片柔緩的噪音,如雲層一般罩在市區上空。
螢火蟲在罐子里微微地發亮。可是那亮光著實太弱、顏色也著實太淡。我最後一次見到螢火蟲,已經是許久以前了,但記憶中的螢火蟲,在夏夜中放出的亮光比這更為鮮明。我一直以為螢火蟲就應要能放出如火一般鮮烈的亮光才對。也許這隻螢火蟲就快死了。我握住罐子口輕輕地搖了幾次。蟲的身子撞上了玻璃壁。但也只作勢飛了一下。而那亮光依舊模糊。
我開始回憶自己最後一次見到螢火蟲究竟是什麼時候?究竟在哪裡?我仍清楚地記得那情景,但地點和時間仍舊想不起來。當時是黑夜,聽得見陰郁的水流聲。還有箇舊式的煉瓦水門。水門上有個大把手能轉開或關上。那並不是一條大河。只是一條小河流,而且岸邊的水草覆蓋了大部份的河面。四周一片漆黑,如果把手電筒關掉,你可能連自己的腳踝都看不見。而水門上頭有幾百隻的螢火蟲兀自飛舞著。那亮光倒映在水面上,彷彿燃燒中的火花一般。
閉上眼睛,我暫時將自己委身於記憶中的黑夜。風聲比往常聽得更清楚了。那風並不算大,但卻吹過我身子四周,留下了出奇鮮明的軌跡。一張開眼睛,夏夜的黑暗又更深了。
我打開罐蓋,抓出螢火蟲,將它放在突出約三公分的塔緣上。螢火蟲自個兒似乎還搞不清楚狀況。它在螺絲釘四周踉踉蹌蹌地轉了一圈,然後迅速地跑過如瘡痂一般的脫漆部分。它向右行了一陣,發現已是盡頭時。又轉向左行。好一會兒,它才攀上螺絲帽,然後就一直停在那兒。像斷了氣一般,它一動也不動。我靠在扶桿上,細細地端詳那隻螢火蟲。我和它都靜止了好一陣子。只有風吹過我們身邊。黑暗中,櫸木葉子互相碰撞著。
我等了又等。
許久許久,螢火蟲才又飛了起來。好似想起什麼一般,它忽地振翅飛起,只一瞬間它已經越過扶桿飛進黑暗中了。它似乎想把失去了的時光統統要回來一樣,在水塔邊飛快地畫了個弧,又在那兒逗留一會兒,眼見那道光化入風中,這才向東飛去。
螢火蟲消失之後,那道光的軌跡依舊在我心中滯留不去。閉上眼睛。那抹淡淡的光彷彿無處可歸的遊魂似的,在濃暗中不停地徘徊。
黑暗中,我幾次伸出手去。但卻什麼也碰不到。那抹小小的光線在我指尖就快碰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