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子死了以後,玲子仍給我來了幾封信。信上說那既非我的責任,也不是某人的責任,而是如同天要下雨,不是任何人所能制止的。但對此我沒有回信。我能說什麼呢?況且畢竟已經無可挽回。直子已不在這個世上,已經化為一杯灰燼。
8月末參加完直子凄涼的葬禮返京,我告訴房東自己準備離開一段時間,請其照看一下。並跑去打工的飯店,說暫時來不成了。繼之給綠子寫了封簡訊:現在一言難盡,希望稍待時日,請諒。此後三天時間裡,我挨家進電影院,從早看到晚,大凡東京上映的影片統統看了一遍。爾後收拾好旅行背囊,提出所有的銀行存款,去新宿站乘上第一眼看到的特快列車。
至於去了什麼地方以及如何去的,我全然無法記起。風景、氣氛和聲響記得真真切切,而地點卻忘得乾乾淨淨。連順序也忘了。我乘上火車或公共汽車,或搭坐路上所遇卡車的助手席,一個城鎮接一個城鎮地穿行不止。如果有空地有車站有公園有河邊有海岸,及其他凡是可以睡覺的場所,我不問哪裡,鋪上睡袋便睡。也有時央求睡在派出所里,有時睡在墓地旁。只要是不影響通行而又可以放心熟睡的地方,我便肆無忌憚地大睡特睡。我將風塵僕僕的身子裹在睡袋裡,咕嘟咕嘟喝幾口低檔威士忌,馬上昏睡過去。遇到熱情好客的小鎮,人們便為我端來飯菜;而若是人情淡薄的地方,人們便喊來警察把我逐出公園。對我來說,好也罷壞也罷怎麼都無所謂。我所尋求的不過是在陌生的城鎮睡個安穩覺而已。
手頭吃緊時,我就出三四天苦力賺一點現錢。無論哪裡總有些苦力可做。我並無特定目的地,只是逐一在城鎮中穿行不止。世界廣闊無邊,到處充滿怪異的現象和奇妙的人們。我給綠子打過一次電話,因為實在渴望聽到她的聲音。
「喂喂,學校早都開學了。」綠子說,「提交聽課報告的傢伙都有好些個了。你怎麼搞的,到底?整整三周音信全無。在哪裡幹什麼呢?」
「對不起,現在不能返京,還不能。」
「你要說的只這個?」
「現在一言難盡,有口難言。等到10月……」
我繼續旅行,時而住進廉價旅店,洗個澡,刮刮鬍須。一次對鏡看去,發現我的嘴臉甚是醜惡。由於風吹日晒,皮膚粗糙不堪,雙眼塌陷,瘦削的臉上出現莫名其妙的污跡和傷痕。看上去就像一個剛從黑暗的洞底爬上來的人,仔細一看,確實是我。
那段時間我走的是山陰海岸,大概是鳥取縣或兵庫縣的北海岸一帶。沿著海岸走起來很輕鬆,因為沙灘上一定有可以睡得舒服的地方。我把木頭收集起來升火,烘烤從魚店買來的魚乾吃。然後喝著威士忌,豎起耳朵聽潮聲想直子。她死了,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這是何等奇異的事。我還是無法領會那個事實。我也無法相信那個事實。盡避我親耳聽見釘子打在她棺蓋上的聲音,但我就是不能接受她已歸回虛無的事實。
我對她的記憶太過鮮明。她的口輕輕含著我的陰莖,頭髮搭在我的下腹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她的體溫、呼吸和手指的觸覺,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就像五分鐘前發生的事一樣。我彷彿覺得直子就在我旁邊。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她。可是,她不在那兒。她的肉體已經不在這個世界的任何地方了。
在睡不著的夜晚,我會回想直子的各種風姿。我不能不想,在我體內積存了太多對她的回憶,只要撬開一點空隙,那些記憶就會一個接一個地跳出來,而我恨本不能阻止它們往外湧出。
我想起那個下雨的早晨,她穿著黃色雨斗蓬清掃鳥屋,搬飼料袋的情景。想起潰不成形的生日蛋糕。直子的眼淚弄濕我衣衫的觸覺。對,那一夜也下著雨。冬天時,她穿著駱駝絨大衣走在我旁邊。她時常戴髮夾,時常用手摸髮夾。經常用一雙清澈的眼睛凝視我的雙眼。她穿著藍色晨褸,在沙發上彎起膝蓋,下巴放在膝上。
她的形象就如漲潮的波浪般接踵而至地湧向我,把我推向一個奇異的地方。我在那個地方與死者一同生活。在那裡,直子是活的。和我聊天,甚至可以擁抱。在那個地方,死不是繫緊生的決定性要素。在那裡,死不過是構成生的無數要素之一而已。直子常看死在那裡繼續生存下去,然後她這樣對我說:「沒關係。渡邊,那只是死而已,不必在意。」
在那個地方,我不會感到悲哀。死是死,直子是直子。瞧,有什麼關係?我不是在這裡嗎?直子難為情她笑著說。依然因她一個小動作就能穩定我的情緒,令我受創的心痊癒。於是我想,倘若這就是死的話,死也不是壞事。對呀,死根本沒啥大不了。直子說:「死不過是普通的死,我在這裡更覺得輕鬆。」直子從黑暗的浪潮深處向我這樣傾訴。
終於退潮時,我一個人留在海濱。我覺得軟弱無力,無處容身,悲哀化成黑暗包圍我。那種時候,我時常獨自哭泣。眼淚宛如汗水似地滾滾流下。
木月死去時,我從他的死學到一件事,而且當作座右銘帶在身上,那就是:
「死不是生的對等,而是潛伏在我們的生之中。」
的確那是事實。我們活著,同時在孕育死亡。不過,那隻不過是我們必須學習的真理的一部分。直子的死告訴我這件事。不管擁有怎樣的真理,失去所愛的人的悲哀是無法治癒的。無論什麼真理、誠實、堅強、溫柔都好,無法治癒那種悲哀。我們惟一能做到的,就是從這片悲哀中掙脫出來,並從中領悟某種哲理。而領悟後的任何哲理,在繼之而來的意外悲哀面前,又是那樣地軟弱無力——我形影相弔地傾聽這暗夜的濤聲和風響,日復一日地如此冥思苦索。我喝光了幾瓶威士忌,啃著麵包,喝著水筒里的水,滿頭沾滿沙子,背負旅行背囊,踏著初秋的海岸不斷西行、西行。
一個秋風陣陣的傍晚,我正躲在廢船陰影里裹著睡袋滿面流淚的時候,一個年輕的漁夫走來,遞我一支煙。我足有十個月未曾吸煙,便接過吸了一口。他問我為什麼哭,我幾乎條件反射地謊說母親死了,所以悲傷得四處游浪。他從內心同情我,從家裡拿來一瓶清酒和兩隻杯子。
在風聲呼嘯的海灘,兩人舉杯對飲。漁夫說他16歲死了母親,說他母親儘管身體不太結實,卻從早到晚拚命勞作,結果積勞成疾,死了。我邊喝酒邊心不在焉聽他說著,哼哈應付一兩聲。在我聽來,彷彿發生在遠不可及的世界裡。這何足為奇!我不由陡然一陣心頭火起,恨不得狠狠掐住這傢伙的脖子。你母親算什麼?你說!我失去了直子,那般完美無暇的肉體從地球上徹底消失了!而你卻在羅羅嗦嗦地大談什麼你母親!
但這股怒氣旋即煙消雲散。我合上眼睛,似聽非聽地茫然聽著漁夫沒頭沒腦的話。過一會兒,他問我吃了飯沒有。我回答吃是沒吃,但背囊里有干乳酪、西紅柿和巧克力。他問午間吃了什麼,我說吃了麵包、干乳酪、西紅柿和巧克力。他於是叫我在這裡等候,起身走開。我想勸阻,但他頭也沒回地倏忽隱沒在黑暗中了。
沒奈何,我便一人獨飲。沙灘上滿是煙花屑,海浪大發雷霆般地轟隆隆猛撲上來,在岸邊摔得粉碎。一隻瘦骨鱗峋的狗搖著尾巴跑近,圍著我燃起的炊火搖頭晃腦轉了幾圈,尋找可吃的東西,發現一無所有,失望地走開了。
過了30多分鐘,剛才那位年輕漁夫手提兩個「壽司」飯盒和一瓶新酒折回來。「這個吃掉!」他說,「下面的飯卷是紫菜和油炸豆腐包的,明天再用。」他把一升瓶裝酒倒進自己杯里,給我的杯子也斟了。我謝過他。一個人吃了足夠兩人吃的「壽司」飯。隨後兩人喝起酒來,喝到不能再喝下去的時候,他叫我去他家住,我推說自己一個人睡在這裡更好,他沒再硬拉。臨分手時,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四折的五千元鈔票,塞進我襯衣兜里,叫我買點什麼營養品吃,說我臉色難看得很。我謝絕說已經承蒙如此款待,哪裡還能再要錢,但他執意不收回。說這不是錢,是他的心意,叫我別多想,拿著就是。我只好道謝收下。
漁夫走後,我地記起高中三年時第一次睡過的女友,在她身上自己做的何等殘酷!想到這點,我心裡感到一陣冰冷,無可救藥的冰冷。我幾乎從未思考過她會作何想法,有何感受,以及心靈受何刺激。甚至至今都未好好想過她一下。其實她是個非常溫柔的女孩兒,只是當時我將那種溫柔視為理所當然的東西,絲毫未加珍惜。她現在做什麼呢?能夠原諒我么?我想。
我心裡難受得不行,一口吐在廢船旁邊,由於酒喝過量,腦袋開始發痛。加之對漁夫扯謊,還拿了他的錢,更覺怏怏不快。我想差不多該是返京的時候了。總不能長此以往,無盡無休。我將睡袋捲起塞進背囊,扛著朝國營鐵路車站走去,問站務員現在回東京應如何乘車,他查了時刻表,告訴說若能碰巧趕上夜行車,翌日一早即可抵大阪,再從那裡轉乘新幹線去東京。我道聲謝謝,用漁夫送給的五千元鈔票買了到東京的車票。候車時間裡,我買份報紙看了眼日期:1970年10月2日。就是說我正好連續旅行一個月。心想這回橫豎得重返現實世界了。
一個月的旅行並未使我的情緒豁然開朗,也沒有緩解直子的死給我的打擊。我以同一個月前幾無變化的心境返回東京,甚至連給綠子打電話都不可能。我不知到底應怎樣對她開口。我能說什麼呢?一切都過去了,和你兩人幸福地生活吧——這樣說合適嗎?我當然不能說這樣的話。但不管怎樣來說,也無論採取怎樣的說法,最終應說的事實惟有一個:直子死了,綠子剩下。直子已化為白灰,綠子作為活生生的人存留下來。
我覺得自己似乎是個污穢不堪的人。返京以後,我仍然一個人在房間里悶了好幾天。我為直子準備的房間下著百葉窗,傢具蓋著白布,窗欞薄薄落了一層灰。我在這樣的房間里度過了每一天的大部分時間。我想起了木月。喂,木月,你終於把直子弄到手!也罷,她原本就屬於你的。說到底,恐怕那裡才是她應去的地方。在這個百孔千瘡的生者世界上,我對直子已盡了我所能盡的最大努力,並為同直子共同走上新的人生之途而付出了心血。不過可以了,木月,還是把直子歸還給你,想必直子選擇的也是你。她在如同她內心世界一般昏黑的森林深處勒緊了自己的脖子。我說木月,過去你曾把我的一部分拽進死者世界,如今直子又把我的另一部分拖到同一境地。有時我覺得自己似乎成了博物館管理人——在連一個參觀者也沒有的空蕩蕩的博物館裡,我為自己本身負責那裡的管理。
回京第四天,接到玲子的信。信封貼著快信郵票。內容極簡單:「一直未同你聯繫,十分放心不下。望打電話來。早上9點和晚上9點我在以下電話號碼的電話機前等候。」
晚間9點,我撥通信上的電話號碼,玲子馬上拿起聽筒。
「好嗎?」她問。
「湊合活著。」我說。
「喂,後天去見你可以么?」
「見我?來東京?」
「嗯,是啊。想和你單獨好好敘談敘談。」
「那麼說要從那裡出來了,你?」
「不出來怎麼能去見你!」她說,「也該到出來的時候了。一呆整整8年,再不出來就爛在裡面嘍。」
我一時應對不上,略為沉吟。
「後天乘新幹線去,3點20分到東京站,能去接我?我的模樣還記得?或者說直子死後對我再沒一點興緻了?」
「哪裡。」我說,「後天3點20分去東京站接站。」
「馬上認得出來:拿著吉他的半老徐娘除我恐怕沒第二個。」
果不其然,在東京站我很快認出了玲子。她身穿男式粗花呢茄克、白西褲,腳上一雙紅運動鞋。頭髮依然很短,而且三三五五地衝刺而出,左手提著裝在黑殼裡的吉他。一望見我,她刷地扭動臉上的皺紋,綻開笑容。看到玲子這張臉,我也不由得微笑起來。我拎過她的旅行包,兩人並肩走到中央線站台。
「哦,渡邊君,什麼時候變成這麼一副猙獰面目?還是東京近來流行猙獰面目?」
「旅行了一段時間,又沒吃什麼像樣的東西。」我說,「新幹線如何?」
「一塌糊塗。窗戶也不開,途中本想買盒飯來著。簡直倒透霉。」
「車廂里有過來賣東西的吧?」
「你指的是又貴又難吃的三明治?那玩藝兒連快餓死的馬都咽不下。以前我喜歡在御殿場買鯛魚飯來吃。」
「那麼說話,要把你當成老太婆的。」
「那好,原本就是老太婆嘛!」
在去吉祥寺的電車上,她珍奇地凝望窗外武藏野風光。
「相隔8年連風光也變樣了?」我問。
「渡邊君,你知道我現在是怎樣的心情?」
「不知道。」
「又驚又怕,又怕又驚,簡直要發瘋似的。真不知如何是好,一個人被拋到這種地方來。」玲子說,「不過,你不覺得『簡直要發瘋似的』這個說法很妙?」
我笑著握著她的手:「不怕,您一點不用擔心,再說你是靠自己的力量出來的。」
「我從那裡出來靠的不是自己力量。」玲子說,「我所以能離開那裡,是托直子和你的福。一來直子不在以後,我已經無法忍耐獨自留在那種場所的寂寞;二來有必要來東京找你好好談一次。所以才離開那裡。如果沒有這兩點,我說不定要在那裡過一輩子。」
我點點頭。
「往後怎麼辦呢?」
「去旭川,嗯,旭川。」她說,「音大時代的一位好友在旭川辦了一間音樂教室,兩三年前就勸我去幫忙,我沒答應,說做得去那麼冷的地方。可你知道,好歹成了自由之身以後,除了旭川,還想不出其他落腳處。那地方怕不會像是失手弄出來的大陷坑吧?」
「沒那麼恐怖。」我笑道,「去過一次,小鎮不壞,氣氛挺有趣的。」
「真的?」
「不假,比在東京好,肯定。」
「反正沒其他地方可去,行李都寄過去了。」她說,「渡邊君,還能找時間去旭川玩?」
「當然去的。不過你這就趕去不成?總要在東京逗留幾天再去吧!」
「嗯。可以的話,準備呆上兩三天。能在你那裡借個宿嗎?不會給你惹麻煩的。」
「毫無問題。我鑽進睡袋在壁櫥里睡。」
「抱歉抱歉。」
「沒關係,壁櫥寬敞得很。」
玲子有節奏地輕輕叩擊夾在腿間的吉他殼。
「我恐怕要訓練一下自己的身體,在去旭川之前。對外面的世界還根本不熟悉。很多很多事摸不著頭腦,心裡又緊張。這方面能幫我一把?能依賴的人只有你這一位。」
「只要我能辦到,幫多少把都行。」我說。
「我這人,莫不是在打擾你吧?」
「到底能打擾我的什麼呢?」
玲子看著我的臉,扭下嘴唇笑了,再沒說什麼。
從吉樣寺下了電車,在轉乘公共汽車去我住處之前的時間裡,我們沒說什麼正規的話,只是斷斷續續地談東京市容的變化,談她的音大時代,談我過去的旭川之行。有關直子的事絕口未提。我同玲子足有十個月未見,但如今和她單獨走起來,心頭仍不可思議地湧起一股平和、寬慰之感,並覺得以前好像也有過類似的感覺。回想起來,同直子兩人在東京逛街時,便是與此完全相同的感覺。如同我與直子曾共同擁有木月的死一樣,而今我與玲子又共同擁有直子的死。想到這裡,我陡然什麼也說不出了。玲子一個人說了一會,發現我不開口,便也不再吭聲。於是兩人默默無言地乘上公共汽車,來到我的住處。
這是初秋一個天朗氣清的午後——同恰好1年前我去京都探望直子時一模一樣。雲如枯絲,細細白白,長空寥廓,似無任何遮攔。又是一個秋天,我想。風的氣息,光的色調,草叢中點綴的小花,一個音節留下的迴響,無不告知我秋天的到來。四季更迭,我與死者之間的距離亦隨之急劇拉開。木月照舊17,直子依然21,直至永遠。
「一到這樣的地方我就鬆了口氣。」玲子走下汽車,環顧四周說道。
「因為什麼也沒有嘛。」
我從後門走進院子,把玲子領進這孑然獨處的小屋。玲子幾乎每看見什麼都讚賞一番。
「好極了,這住處!」她說,「都是你做的?架子、桌子?」
「是啊。」我一邊澆水泡茶一邊說。
「手還滿巧的,你這人。房間也乾淨利落。」
「敢死隊影響的,他給我養成了衛生習慣。不過這一來房東倒高興,說我住得很潔凈。」
「噢對了,得找房東寒暄一下。」玲子說,「房東住在院子對面吧?」
「寒暄?用得著寒暄?」
「情理之中嘛。一個怪模怪樣的半老婆子鑽到你這裡彈吉他,房東也會納悶吧?這方面還是先弄穩妥為好。為這個我連糕點盒都準備好帶來了。」
「虧你想得周全。」我佩服道。
「上年紀的關係。我已想好,就說是你姨媽從京都來,你說時也要統一口徑。說起來,這種時候年齡拉開距離,到底好辦些,誰也不至於覺得蹊蹺。」
她從旅行包里掏出糕點金走出後,我坐在檐廊里又喝了杯茶,逗著貓玩。過了20分鐘,玲子才好歹回來。回來後,從旅行包里取出一罐餅乾,說是給我的禮物。
「20多分鐘到底說什麼來著?」我嚼著餅乾問。
「當然是說你。」她抱著貓貼臉說,「誇你規規矩矩,是個正正經經的學生。」
「說我?」
「是啊,當然是你。」玲子笑道。然後瞥見我的吉他,拿在手裡,稍微調下弦,彈起卡爾羅斯•喬賓的《並非終曲》。許久沒聽她的吉他了,那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暖著我的心。
「在學吉他?」
「在倉房裡扔著,借來隨便彈幾下。」
「那,一會兒免費教你。」說著,玲子放下吉他,脫去粗花呢上衣,背靠檐廊柱子吸煙。外衣下面,穿著雙色方格半袖衫。
「瞧,這衣服滿漂亮吧?」
「是不錯。」我同意道。那的確是件格紋極瀟洒的襯衫。
「這,是直子的。」玲子說,「知道么?直子和我,衣服差不多是一個尺寸,尤其她剛進那裡的時候。後來那孩子豐滿起來,尺寸多少有點變化,但基本出入不大,無論上衣褲子還是鞋帽,有差別的大概只有胸罩。因為我等於沒有乳房。所以,我倆經常換衣服穿,或者說幾乎是共產。」
我再次打量玲子的身體。如此說來其身段個頭確實同直子相似。由於臉形和手腕細弱的關係,印象中玲子要比直子瘦削。但仔細看去,身體顯得格外結實。
「這褲子和上衣也是,全是直子的。看見我穿直子的東西,你心裡怕不大好受?」
「沒有的事。有人穿她的衣服,我想直子也會高興的。特別是你來穿。」
「也真是奇怪,」玲子說著,輕輕打個響指,「直子沒給任何人寫遺書,卻把衣服的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她在便箋上寫一行草書:『衣服請全部送給玲子。』你不覺得這孩子怪?在自己即將結束生命的時候,為什麼會想到什麼衣服呢,這東西豈非怎麼都無所謂,其他更想交待的本該多得寫不完才是。」
「此外什麼都沒有也未可知。」
玲子吸著煙,沉思良久。「我說,你很想聽我從頭一五一十講起吧?」
「請講給我聽!」我說。
「醫院檢查的結果,說直子的病情眼下雖正在好轉,但為長遠起見,還是馬上集中根治為好。於是直子轉去大阪一家醫院,準備在那裡住得長久些。以上情況想必已寫信告訴過你,大概是8月10日前後……」
「信見了。」
「8月24日,直子母親打來電話,說直子想返回一次,問我可不可以。說直子想自己整理一下東西,還很想同我好好聊聊,因為短時間內再見不到我,可以的話,想住一個晚上。我說我完全可以。我也非常想見直子,想同她交談。這麼著,第二天,就是25日她和母親乘計程車趕來。我們三人便一邊天南地北地聊著,一邊整理東西。傍晚時,直子對她母親說往下不要緊了,請母親回去。她母親就叫一輛計程車回去了。直子看上去精神十分飽滿,我和她母親一點都沒想到別的。說實話,見面前我擔心得不得了,生怕她一下子瘦得搖搖晃晃,憔悴不堪。因我知道在那種醫院檢查治療起來,身體消耗得相當厲害,擔心她受不了。可是見到她,我就放心了。臉色比想像中健康。還笑盈盈地開玩笑。表達方式也比以前正常得多。又說去了美容室,為自己的新髮型自豪,因此我才覺得她母親不在也沒關係。她對我說,玲子姐,我想我會在現在的醫院完全復原的。我說對的,也許那樣最好。然後我們到外面散步,無話不談。談談今後怎麼打算之類。她說如果我們離開這裡以後,能夠一起生活就好了。」
「直子說跟你生活在一起?」
「對呀。」玲子說著,縮一縮肩膀。「於是我說,我無所謂,渡邊的事你不管了?然後她這樣說:『他的事,我會處理的。』僅此而已。於是我們談起以後住哪裡,要做什麼之類。接著跑去鳥屋和馬兒玩。」
我從冰箱拿出啤酒來喝。玲子又點了一支煙,貓兒在她的腿上呼呼入睡了。
「她從一開始就全部決定好了。所以顯得如此精神奕奕。笑容滿面的。快定了。心情就輕鬆了。然後她把房裡的東西一一整理好,不要的東西就放進院子的汽油桶燒掉,包括當日記用的筆記,信件等等,連你的信也燒了。我覺得奇怪,問她為何燒掉。因她向來十分珍惜地保管你的信,時常重讀。她說:『我把過去的東西全部處理掉,以後重新做人了。』我也不懷疑,反而單純地贊同了。我認為很有道理。心想如果她能恢復精神得到幸福就好了。那天的直子實在可愛,恨不得讓你也看看。
然後我們如往常一樣。到餐廳吃晚飯,洗澡。開了一瓶上等葡萄酒對飲,我彈吉他。照例是她喜歡的曲子。披頭四的『挪威的森林』、『米雪星』等等。我們心情很好,關掉電燈,脫掉外衣,躺在床上。那晚非常悶熱,開了窗也幾乎沒風進來。外面已經漆黑一片,蟲聲聽起來特別響亮,房間里飄滿夏草的香味。然後直子突然談起你來。談起和你做愛的事,而且非常詳盡。如何被你去掉去衣服,如何讓你接觸身體.自己如何濕,如何讓你插入。感覺如何美妙之類,實在非常坦白地告訴我了。我問她為何突然談起這些事,因為過去直子從來不肯那麼露骨地談性的問題的。當然,坦白地談性也是一種冶療法,但她怕羞,絕對不肯詳細地談。現在突然喋喋不休地說出來,連我也嚇了一跳。
『我只是想說出來嘛。』直子說。『如果你不想聽,我就不說。』
『好哇,你想說什麼就盡避說好了,我會聽。』我說。
『當他進來時,我痛得不知怎辦是好。』直子說。『那是我的第一次。雖然濕了,一下子就進來了,但是仍痛得很厲害,頭都幾乎麻了。他一直進到深處,我以為到極限時,他卻把我的腳往上提起,進得更深。這樣一來,我覺得遍體生寒,彷彿泡進冰水一般。手腳發麻,寒氣襲來。到底怎麼了?會不會就這樣死去?死了也無所謂,我想。但他知道我痛,保持姿勢不再移動,然後溫存地抱起我的身體,一直吻我的頭髮、脖子、胸部、吻了好久。於是我的身體漸漸回復暖意,他就開始慢慢抽動……玲子姐,那真箇美妙。整個人像快溶化掉似的。甚至覺得就這樣被他佔有,一輩子干這回事地無妨。』
『如果那麼美妙,不如跟他住在一起,不是天天可以做了么?』我說。
『不行啊,玲子姐。』直子說。『我很清楚,它來過就走了,永還不會回來了。不知何故,一輩子只有一次。在那之前和之後,我都毫無感覺,我沒想過要跟他做。也沒再濕過。』
當然我向她解釋了,我說這些情形在年輕女性身上很容易發生,隨著年紀增長就會好轉的。而且有過一次順利的經驗,不用擔心。我說我剛結婚時也是很不順利,相當麻煩哪。
『不是這個。』直子說。『玲子,我沒擔心什麼。我只是不想讓任何人進入我裡面了。我不想再被任何人侵犯了。』」
我喝完了啤酒,玲子抽第二支煙。小貓在她腿上伸懶腰,換個姿勢又睡了。玲子遲疑一下,點起第三支煙。
「然後直子抽抽搭搭她哭起來。」玲子說。「我在她床邊坐下,撫摸她的頭說,沒事的,一切都會順順利利的。像你這麼年輕漂亮的女孩,應當被男人寵愛得很幸福的。」悶熱的夜晚,直子又是汗又是淚的。全身濕透了,我拿浴巾幫她擦臉擦身體。她連內褲都濕了。我幫她脫掉……你別想歪了哦。因為我們天天一起洗澡,她等於是我的妹妹了。」
「這點我知道。」我說。
「直子叫我抱她。我說天氣那麼熱,怎能抱嘛,她說這是最後一次了,於是我抱住她。我用浴巾裹住她的身體。不讓汗水黏住她。等地平靜下來時又替她擦汗,替她穿上睡袍,哄她睡覺。她立刻睡得很熟。也許裝睡也說不定。不管怎樣,她的睡臉真可愛。就像一個生下來以後從未受過傷害的十三、四歲小女孩一般。看見這樣,我也安心去睡了。
六點鐘我醒來時。她已經不在了。睡袍丟在那兒,衣服、運動鞋以及一直擺在枕邊的手電筒都不見了。當時我就覺得糟糕了。可不是嗎?她帶手電筒出去,一定是摸黑從這裡出去的。慎重起見,我看了一下桌面,找到那張字條「請把衣服全部送給玲子姐姐。」我馬上去叫大家分頭找直子。於是大家從宿舍到樹林里里外外徹底搜索。花了五個鐘頭才找到她。她連上吊的繩子都早有準備。」
玲子嘆一口氣,摸摸小貓的頭。
「要不要喝茶?」我問。
「謝謝。」她說”
我煮開水泡茶後,回到套廊。傍晚已近,陽光轉弱,樹木影子長長地伸到我們腳畔。我一面喝茶,一面眺望庭院里隨意種下的棣堂花、杜鵑和南天竹。
「不久,救護車來了,把直子載走,我被警察問了許多問題。其實也沒問什麼。由於她留下一張形同遺書的字條,顯然是自殺的,而且那些人認為精神病患者會自殺並不出奇。所以只是形式上問一問而已。警察走了以後,我立刻打電報給你。」
「好寂寞的喪禮。」我說。「靜悄悄的,人也不多。她的家人一直介意我怎會知道直子死去的事。其實我不應該參加她的喪禮的,因此我覺得很難受,立刻出去旅行了。」
「渡邊。出去散步好不好?」玲於說。「順便買東西回來做晚餐吧。我餓了。」
「好哇。想吃什麼?」
「火鍋。」她說。「我有好幾年沒吃火鍋啦。甚至發夢也夢見火鍋,有肉、洋蔥、菇蔬絲、豆腐、苟嵩菜,熱滾滾的」
「好是好,但我沒有做火鍋的鍋子。」
「沒問題,交給我辦。我去向房東借一借。」
她快步走向正堂,借了一個漂亮的鍋子、煤氣爐和長長的橡皮管回來。
「怎樣?了不起吧。」
「的確!」我佩服地說。
我們到附近的小商店街買了牛肉、雞蛋、蔬菜和豆腐,到酒鋪買了一瓶較像樣的白葡萄酒。我堅持要自己付錢,結果全都由她付了。
「被人知道我讓外鎊出錢買菜的話,我會成為親戚朋友的笑柄的。」玲子說。
「而且我是個小盎婆哪。所以放心好了。怎麼說也不會身無分文的跑出來。」
回到家裡,玲子洗米燒飯,我拉長橡皮管,在套廊上準備吃火鍋。準備完畢時,玲子從吉他箱子拿出自己的吉他,坐在微暗的套廊上,調好音後,慢慢彈起巴哈的賦格曲來。細膩的部分故意慢慢彈、或快快彈、或粗野地彈、或傷感地彈,對於各種聲音憐愛地傾聽。彈著吉他的玲子,若起來就像在注視自己心愛的裙子的十七、八歲少女一般,雙眼發亮、唇色緊撮,偶爾露出笑影。彈完後,她靠在柱子上望天想心事。
「我可以跟你說話嗎?」我問。
「好哇。我只是覺得肚子好餓罷了。」玲子說。
「你不去見見你先生和女兒么?他們住在東京吧。」
「在橫濱。但我不去。上次不是說了嗎?他們不和我發生聯繫的好。他們擁有他們的新生活。如果見到我會恨痛苦。最好不見。」
她把抽完了的七星煙盒揉成一團扔掉,從皮包拿出一包新的。撕開後叼了一支,但沒點火。
「我是個已經過去的人。在你眼前這個只不過是過去的我的殘存記憶而已。在我裡頭最重要的東西早已死去。我只是隨從那個記憶行動而已。」
「但我非常欣賞現在的你。不管你是殘存記憶或什麼。也許那個根本不重要。你肯穿直子的衣服。我很高興。」
玲子笑一笑,用打火機點火。「你的年紀不大,很懂得如何討女人喜歡哪。」
我有點臉紅。「我只是坦白說出自己心中所想的話而已。」
「我知道。」玲子笑著說。不久飯煮好了,我在鍋里抹油,開始準備下鍋。
「這不是夢吧?」玲於抽著鼻聞味道。
「根據我的經驗。這是百分百現實的火鍋。」我說。我們沒有再談什麼,只是默默地吃火鍋、喝啤酒、然後吃飯。「海鶴」聞到香味跑來,我把肉分給他。吃飽以後,我們靠在套廊的柱子上看月亮。
「這樣子心滿意足了吧!」我問。
「沒得挑剔了。」玲子彷彿很辛苦似地說。「我第一次吃那麼多。」
「待會打算怎樣?」
「休息一下,我想去澡堂。頭髮亂七八糟的,我想洗一洗。」
「好的。澡堂就在附近。」我說。
「對了,渡邊,若是方便,請告訴我,你和那位阿綠小姐已經睡過了嗎?」玲子
「你是說有沒有做愛?沒有。在許多事情沒弄清楚以前,我們決定不做。」
「現在不是都弄清楚了嗎:」
我搖搖頭表示不懂。「你的意思是直子死了,一切塵埃落定?」
「不是這個意思。你不是在直子死去之前就作出決定,不會跟阿綠分開了么?這件事跟直子是活是死都無關,對不?你揀選阿綠。直子揀選了死。你已經是大人了,必須對自己所選擇的負起責任。否則不是一塌糊塗嗎?」
「但我忘不了她。」我說。「我對直子說過,我會永遠等她。可是我沒有。結果來說,我還是放開她了。這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而是我本身的問題。也許我縱然半路不放開她,結果還是一樣,直於畢竟還是揀選死亡。但我覺得我就是不能原諒自己。雖然你認為那是一種自然的心靈活動,無可奈何,然而我和直子的關係並不如此單純。想起來,我們從一開始就是在生死的交界線上互相結合在一起的。」
「若是你對直子有某種哀痛的感覺的話,你就帶著那種哀痛度過往後的人生好了。若是從中能夠學到什麼,你就學吧。不過,那是另一回事,你應該和阿綠共創幸福。你的哀痛和阿綠是扯不上關係的。若是你再傷害它的話,將會做成無法挽回的局面。雖然痛苦,你還是要堅強起來,你要長大成熟。我是為了向你說這句話,特意離開阿美宿舍,長途跋涉地搭那種棺材似的火車老遠跑來這裡的。」
「我很了解你所說的。」我說。「但我還沒作好準備。你不覺得嗎?那個喪禮實在太寂寞了。人不應該那樣子死去的。」
玲子伸手摸摸我的頭。「總有一天,我們每個人都會那樣子死去的,包括你和我。」
我們沿著河邊走五分鐘到澡堂。洗完後帶著爽朗的心情回到家。然後拔掉酒瓶蓋,坐在套廊喝。
「渡邊,再拿一個玻璃杯來好嗎?」
「好哇。你想做什麼?」
「我們來為直子辦喪禮。」玲子說。「一個不寂寞的喪禮。」
我把玻璃杯拿來後,玲子在杯里斟滿葡萄酒,擺在院子的石燈籠上。然後坐在套廊,抱著吉他靠在柱子抽煙。
「如果有火柴的話,拿給我好嗎?愈多愈好。」
我從廚房拿了一大包火柴過來,在她旁邊坐下。
「我彈一首,你就在那裡排一根火柴,好不好?從現在起,我把我會彈的都彈出來。」
她先彈了亨利曼西尼的「親愛的心」,彈得優美而祥和。「這張唱片是你送給直子的吧?」
「是的。前年的聖誕節。因為她很喜歡這首曲子。」
「我也喜歡。非常優美。」她又彈了幾段「親愛的心」的旋律,輟一口酒。「在我喝醉之前,不知能彈幾首?哎。這樣的喪禮應該不會寂寞了吧!」
玲子改彈披頭四的「挪威的森休」、「昨天」、「米雪兒」、「某事」、「太陽出來了」、「山上的傻叭」。我排了七根火柴。
「七首了。」玲子說著,喝一口酒,噴一口煙。「這些人的確很了解人生的悲哀和優雅。」
她口中的「那些人」,當然是指約翰連儂、保羅麥卡尼以及喬治哈里森了。
她嘆一口氣,揉熄香煙,又拿起吉他來彈「小巷」、「黑馬」、「朱莉亞」、「當我六十四歲時」、「人在何處」、「我愛她」和「喂,朱蒂」。
「現在幾首了?」
「十四首。」我說。
「唔。」她嘆息。「你也可以彈一首什麼吧!」
「我彈不好。」
「不好也沒關係嘛。」
我把自己的吉他拿來,戰戰兢兢地彈了一首「屋頂上」。玲子趁那時稍微休息,抽抽煙喝喝酒。我彈完後,她鼓掌。
然後,玲子彈了改編為吉他由約拉維爾的「獻給公主的安魂曲」和德比西的「月光」,彈得細膩而優美。
「這兩首曲子是直子死去以後才彈得好的。」玲子說。「她喜歡音樂的地步,直到最後都脫離不了傷感的境地。」
按著她演奏了幾首巴卡拉殊的曲子:「靠近你」、「雨不斷滴在我頭上」、「圭在你身邊」和「結婚鐘聲的怨曲」。
三十首了。」我說。
「我好像是自動點唱機。」玲子開心地說。「音樂大學的老師看到這種場面,大概嚇昏了。」
她喝著葡萄酒,一邊抽煙,一邊一首接一首地彈。彈了十首巴薩洛華,包括羅傑.哈特及高素恩的曲子。以及鮑伙倫、雷查爾斯、凱勒克、海邊男孩、史提威汪達等人的音樂。「藍色天鵝絨」、「青青草原」,所有一切的曲子都彈了。偶爾閉起眼睛輕輕搖頭,配合旋律哼歌。
葡萄酒喝完了,我們改喝威士忌。我把院子里的葡萄酒澆在石燈籠上,另外斟滿一杯威士忌。
「現在幾首了?」
「四十八首。」我說。
第四十九首,玲子彈了「伊莉娜」,第五十首又是「挪威的森林」。彈完五十首後,她停下來,喝了一口威士忌。
「彈了這麼多,應該夠了。」
「夠了。」我說。「了不起。」
「懂嗎?渡邊,把寂寞喪禮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吧!」玲子盯著我的眼睛說。「只要記住這個喪禮就可以了。是不是很美妙?」
我點點頭。
「贈品。」玲子說。第五十首是她最愛彈的巴哈的賦格曲。
「渡邊,跟我做那個吧。」彈完後,玲子小小聲說。
「不可思議。」我說。「我也在想同樣的事。」
在拉上窗帘的黑暗房間里,我和玲子極其理所當然似地相擁,互相需要對方的身體。我幫她脫下襯衫、長褲和內褲。
「我度過一段相當曲折的人生,做夢地想不到會被一個小我十九歲的男孩脫內褲。」玲子說。
「要不要自己來?」我說。
「沒關係,你來好了。」她說。「我滿身是皺紋,你別失望才好。」
「我喜歡你的皺紋。」
「我會哭的。」玲子輕聲說。
我吻遍她的全身,用舌頭甜她的皺紋。我的手按在她那宛如少女的小乳房上,溫柔地咬它的乳頭,手指伸進她那溫濕的陰道緩緩撫動。
「渡邊,不是那邊。」玲子在我耳畔說。「那只是皺紋。」
「怎麼這個時候還會開玩笑?」我無奈說道。
「抱歉。」玲子說。「我害怕,因我太久沒做了。感覺上像一個十七歲少女跑去男生的宿舍玩,卻被脫光衣服似的。」
「我的感覺真的像在侵犯一個十七歲少女似的。」
我的手指伸進她的皺紋中,親吻她的脖子和耳垂。她的呼吸急促起來,喉嚨開始顫抖時,我把她的腿打開。慢慢進入裡面。
「沒問題吧,你不會使我懷孕吧。」玲子輕聲問我。「這把年紀懷孕很羞家的。」
「沒事的。放心好了。」我說。
我進到深處,她顫抖著嘆息。我溫柔地撫摸她的背,用力抽動幾次,突然無預兆地射精了。我無法控制自己,只能緊緊抱住她。
「對不起。我忍不住。」我說。
「傻瓜,何必這樣想嘛。」玲子拍拍我的屁股。「你跟女孩子做愛時都在想這種事?」
「也許吧。」
「跟我做的時候,不必想這個。忘了它。你愛幾時就幾時。怎樣?舒服嗎?」
「太舒服了,所以忍不住。」
「何必忍呢?這就好。我也覺得很棒。」
「玲子。」我說。
「什麼?」
「你應該再和人談戀愛,這樣子太可惜了。」
「我會考慮的。」玲子說。「不過,旭川的人會談戀愛嗎?」
過了一會,我又勃起。玲子屏住呼吸扭動身體。我們邊做邊聊天。在她裡面這樣子聊天的感覺很美妙。我一講笑話她就吃吃她笑,笑的震動傳到我那兒。我們這樣做了好久。
「這樣的感覺美極了。」玲子說。
「動一動也不壞。」我說
「試試看。」
我把她的腰抱起來,進入更深處,盡情品嘗銷魂的滋味。當晚我們親熱了四次。完事後玲子在我腕臂中閉起眼睛深嘆,身體不住地抖動。
「我以後不必再做愛了。」玲子說。「我把人生的全部都做完了,可以安心做其他事了。」
「誰知道明天如何?」我說。
我建議玲子搭飛機去,又快又舒適,但她堅持要搭火車。
「我喜歡青函聯絡船,不想坐飛機。」她說。於是我送她到上好車站。她提著吉他箱子,我抬著旅行箱,我們並肩坐在月台的長椅上等火車。她跟來東京那一天一樣,穿著斜紋呢夾克和白長褲。
「旭川真的不錯?」玲子問。
「很好的城市。」我說。「過些時候,我會去看你。」
「真的?」
我點點頭。「我寫信給你。」
「我喜歡你的信。可是直子全都燒掉了。那麼好的信。」
「信只是普通的紙。」我說。「縱使燒了,留在心中的東西依然會留下,不能留下的留著也沒用。」
「老實說,我好怕。一個人孤苦零丁的去旭川,好可怕呀。所以,記得寫信給我。看了你的信,我會覺得你就在我身邊。」
「你喜歡的話,我就天天寫給你。沒問題的。無論走到天涯海角,石田玲子都能活得很好。」
「我總覺得自己體內好像還有什麼東西堵住似的,難道是錯覺?」
「那是殘存的記憶。」我說著笑起來。玲子也笑了。
「不要忘了我。」她說。
「永遠不忘記你。」我說。
「也許以後沒機會再見到你了,不過,無論丟到那裡,我都會永遠記得你和直子。」
我看著她的眼睛,她哭了。我禁不住吻了她。雖然周圍經過的人頻頻盯著我們看,但我已經不在意了。我們活著,只須考慮怎樣活下去就夠了。
「祝你幸福。」分手之際,玲子對我說。「我能向你忠告的全都說完了,再也沒什麼好說的,只能祝你幸福。讓我和直子那一份的幸福都給予你。」
我們握手告別。
我打電話給阿綠,說無論如何都要跟她談一談。我說我有很多話要說,必須對她說。在這個世界上,除她以外別無所求。我想見她,一切的一切從頭開始來過。
阿綠在電話的另一端,沉默了好久。彷彿全世界的細雨下在全世界的青草地上似的,沉默無聲。那段時間,我閉起眼睛,額頭一直壓在玻璃窗上,終於阿綠開口了。她用平靜的聲音說:「現在你在哪裡?」
我現在在哪裡?
我繼續握住聽筒抬起臉來,看著電話亭的四周。如今我在什麼地方?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我猜不著。到底這裡是那裡?映入我眼帘的只是不知何處去的人群,行色匆匆地從我身邊走過去。而我只能站在那個不知名的地方,不停地呼喚阿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