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前緣
香香不知什麼時候,又偷偷地跑了回來,站在樹下,安靜的看著他們。
禾晏愣愣的看著他:「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看你劍術長進不少,怎麼還跟以前一樣,」他懶洋洋的哂道:「又笨又矮。」
這一句話,似將禾晏拉入當年,方才的窘迫與狼狽,不知不覺,消散不少。
心中像是有暖騰騰的熱意湧起,所有的不安,在這一刻盡數化為灰燼,她揚起頭,笑意怎麼也遮掩不住,「但你卻和當年一般無二。」
肖珏輕咳一聲,轉過頭去。禾晏來了勁兒,不肯放過他,攥著他的袖子不鬆手,側頭問:「我這劍術,可是你親自指點的。不過當年我還是男子裝扮,你為何對我諸多照顧,難道那個時候,你就已經喜歡我了?」
這話說的真不要臉面,肖珏嗤道:「我不是斷袖。」
「但你看起來就像個斷袖。」禾晏恍然:「難怪燕南光那時候總是看我不順眼,大抵是覺得我是什麼男狐狸精,將他唯一能看做對手的天才也玷污了。」
肖珏匪夷所思的盯著她,「你現在不難過了是嗎?」
「我本來就沒有難過。」禾晏嘴硬道。
「你剛才都要哭了。」他揚眉:「這麼捨不得我?」
禾晏臉上掛不住,反駁道:「我怎麼可能哭,是你看錯了。我自然捨不得你,我們之間,好歹也有同窗之誼。」
「僅僅只是同窗之誼?」
禾晏不管他,湊近他道:「你別岔開話頭,你先跟我說,賢昌館的時候,你為何要指點我劍術,你又不是助人為樂的性子,一定那個時候就鍾情與我,肖懷瑾,莫非你真是個斷袖?」
肖珏臉色微沉,斥道:「胡說八道。」
「那你倒是說說為什麼。」
這話,禾晏老早就想問他了,那個時候的自己與肖珏其實並無多深交,但肖珏卻願意為了一個賢昌館裡倒數第一夜裡悉心指點劍術,勿怪燕賀想不通,就連她自己,都不太明白。
肖珏笑了一下,「你還記得,剛進賢昌館的時候冬至,京城東山狩獵場比試。」
禾晏一愣:「我記得,怎麼了?」
她還記得就是在那個時候,前生第一次看見沈暮雪。冷清出塵的沈家小姐和丰姿如玉的肖二公子站在一起,就算以今生的眼光來看,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禾晏嘟囔道:「當時陛下親臨狩獵場,賢昌館所有學子都要進場比試,獲得獵物最多的學生可得賞賜,沒有獵到獵物的學生沒飯吃。這到底是誰想出來的主意,天寒地凍的,沒有獵到獵物很正常嘛,怎麼可以就苛刻學生飯食,讓別人餓肚子!」
說起此事,她現在都憤憤不平,原因無他,因為當時的禾晏,就是沒有獵到獵物餓肚子的那一個。
肖珏輕笑,道:「那不是你自己選擇的嗎?」
「什麼?」
「明明已經獵到了兔子,卻把它放生,」他轉過頭,看向禾晏,「不是你自己做的選擇?」
禾晏呆了呆,結結巴巴的問道:「你……你怎麼知道?」
「因為,」肖珏彎了彎唇,「那隻兔子,是我放的。」
那個時候正是朔京的冬日,圍獵場上全都被茫茫白雪覆蓋,彼時肖家沒有出事,徐敬甫也還不到隻手遮天的地步,文宣帝心血來潮,親臨東山,觀看賢昌館學子比賽狩獵。
本來只是學館的一場比試弓馬而已,因為天子的到來,必然要增加更多彩頭。又為了讓諸位少年更努力些,不要丟了賢昌館的臉,學館裡不知是哪一位天才先生想出來苛刻規矩,獵不到獵物的,今日沒飯吃。
禾晏在心裡把出這個主意的人罵了個狗血淋頭。
她本來就武科就不甚出色,馬術與箭術,更是爛的一塌糊塗。同這些少年們在一起,實在沒有優勢,毫無疑問,一進了圍獵場,同諸位同窗興高采烈,意氣風發不同,禾晏簡直格外無助。
那時候的肖珏,毫無疑問,是所有少年中最惹眼的一個。匹馬貂裘,顏華美好。不過須臾,馬匹的身後,便系了長串的獵物。
林雙鶴作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柔弱少爺,寸步不離的跟著肖珏,討了不少好處,有沒有獵物都沒關係,反正到最後,從肖珏的獵物里分一兩隻,也就足夠交差了。
二人在圍獵場的樹林里走著,突然見不遠處,有一隻灰色的羽箭從斜刺里飛來,準確無誤的刺中了……一塊石頭。
二人頓了一頓。
很快,從樹林里跑出一個矮小的身影,她跑到石頭邊,用力將箭矢拔出來,看了看,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嘆了口氣,自語道:「圍獵難,難於上青天!」
肖珏、林雙鶴:「……」
他們都認出來,這戴著面具正長吁短嘆的,是賢昌館那位倒數第一的仁兄禾大少爺。
林雙鶴先前與禾晏「一同進步」,已經對禾晏有了一些難兄難弟的惺惺相惜之感,見此情景,便道:「我禾兄也太可憐了一些。」
肖珏冷眼旁觀,不為所動,在他看來,禾家這位大少爺,很多時候,腦子都有病。
「你看他的馬上一隻獵物都沒有,等回去後沒飯吃,會餓肚子的。這寒冬臘月的,餓肚子不好受,」林雙鶴到底是醫者父母心,發了回慈悲,「要不我們送他一隻獾子,讓他不至於兩手空空,如何?」
肖珏嗤道:「你自己去。」
林雙鶴就果真走到肖珏的馬前,從馬後系著的獵物里挑挑選選,不過才挑到一半,又忽然醒悟道:「不行,禾如非這小子雖然做什麼都不行,不過性子卻極為倔強,就這麼給他,多半他不會同意,還會義正言辭的拒絕。」
就如他提出讓禾如非考倒數第一,好讓自己爭取一下倒數第二一般,這位仁兄極有原則,真金白銀都難以打動。林雙鶴認為自己看人還是挺有眼光的,這樣直白的幫忙,禾如非多半不會接受。
「這樣,」林雙鶴靈機一動,「懷瑾,你箭術不是挺好,等會兒你射傷一隻兔子,讓禾如非從旁經過,受了傷的兔子本來就跑不快,這要是禾如非都射不中,他可能就真的腦子有問題了。」
「與我何干?」少年肖珏蹙起眉頭,「不去。」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看這小子,實在太可憐了,大家同窗一場,不過順手的事……懷瑾,懷瑾?」
林雙鶴此人,在對於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尤其有耐心,又知道肖珏是最不耐煩的人,果真,絮叨了一陣子,肖珏煩不勝煩,拿起馬背上的弓箭,朝著一個方向,「嗖」的放了一箭。
從矮灌木中,登時跳出來一隻灰色的野兔。
這箭出的很巧,並沒有射中這隻野兔,堪堪擦著它的一條腿過去。於是兔子的動作便慢了下來,那箭矢卻是落在了灌木叢中,無人發現。
禾晏正靠著方才那塊石頭唉聲嘆氣,陡然間看見林中竄出一隻野兔,先是驚了一驚,隨即高興起來,二話不說就抓起弓箭跟了上去。這野兔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動作比先前遇到的慢了不少,禾晏猜測可能是冬日太冷,連兔子都變得不甚靈敏了,但這也是好事,跑得快的兔子抓不著,跑得慢的兔子還能飛了不成?
林雙鶴小聲稱讚肖珏:「妙啊懷瑾,你這一手相助,可謂是不露痕迹,天衣無縫。這小子定是以為自己撿了個大便宜,走,咱們去看看。」他拉著一臉不甘願的肖珏,暗自跟在了禾晏的後頭。
那兔子跑了跑,似乎力氣也不夠了,愈發的慢了起來。禾晏想了想,就將弓箭收了起來,背在身後,覺得其實就算不用弓箭,等下這兔子多半自己就跑不動了,大可以徒手將其抓住。古有守株待兔,今有等兔暈倒,禾晏在心裡為自己小小鼓掌,居然還有時間細細觀看這隻兔子。
這兔子生的很瘦,許是冬日都沒食物給餓的,看起來就算是炸了都沒二兩肉,她心裡胡思亂想著,不知道獵到的獵物是不是可以分給學生自己,不過這隻兔子拿回禾家,還不夠一家人分到一塊肉。
沒多久,那兔子停了下來,扒開一處草叢,露出一個洞口,禾晏眼疾手快,趁它沒鑽進去之前抓住了兔子的耳朵提了起來,自語道:「都說狡兔三窟,古人誠不欺我。」就在這時,那洞口處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動彈,禾晏一手提著兔子,一手好奇的扒開草叢,便將不大的洞里,鎖著三隻毛茸茸的小糰子,彷彿三隻元宵,瑟瑟的擠在一起。
竟是三隻仔兔。
禾晏愣了愣,看向自己手中那隻不斷蹬腿掙扎的灰兔,恍然大悟,這原是一隻母兔,洞里的,都是她的崽子。
禾晏沉默下來。
林雙鶴在遠處扯著肖珏看戲,見狀驚喜道:「禾如非這小子運氣不錯啊,竟然被他遇到兔子窩了,這一窩兔子交上去,我看這回他不用倒數第一了,至少都是倒數第二。不過……他幹嘛抓著兔子發獃?」
手下的兔子無聲的跳動著,禾晏看了看洞里的三隻芝麻元宵,過了一會兒,她嘆了口氣,從懷裡掏出一隻白色的小瓶來。
「他他他……他在幹什麼?」林雙鶴驚訝不已。
那個叫禾如非的少年,正抓著兔子的耳朵給他上藥,居然還從衣袍上扯了一截給兔子先前被箭擦傷的腿包紮。她一邊包紮一邊道:「罷了,誰叫你們遇到了我,我是個好人,做不出來讓別人母子分離的事,放你們一碼了。」
她絮絮叨叨的抱怨,「兔崽子,你們可要記住,就因為你們,我今日得餓肚子了。」
禾晏動作很快,不過須臾,便包紮好了,將手中的灰兔放在洞口,手一松,那兔子得了自由,「嗖」的一下竄回了洞里。
「連謝謝也不說一聲?」禾晏感嘆,「真是世風日下。」話雖然這麼說,她卻還是將洞口附近的石頭給鋪展了一下,省的被別的野獸發現。
林雙鶴看的目瞪口呆,「禾如非腦子沒問題吧?他這是來打獵還是來放生?這個時候發慈悲,他怎麼跟姑娘家一樣?他是同情這隻兔子了嗎?」他側身去看肖珏,「懷瑾,你看……」
肖珏目光落在戴面具的少年身上,不知為何,忽然想起自己少時的一件事來。
那是他還沒下山之前,在山上隨高人習武學經,先生嚴苛不比賢昌館,倘若任務不成,或是做的不好,懲罰嚴厲,十分難熬。
山上的時候,也曾有一次,試煉他弓馬身手,那時候,肖珏捕到了一隻鹿。
這隻鹿生的很肥,逃跑的時候不如別的鹿輕盈迅捷,他抓住了這隻鹿,要舉刀的時候,這隻鹿對著他跪了下去。
這是一隻懷孕的母鹿。
彼時十二三歲的他尚且不如後來心性冷漠無情,見此情景,難免心生惻隱。
師父站在飛瀑邊,看著他淡道:「不可心軟。」
少年站在原地,看著那隻眼中似含熱淚的母鹿,想了想,半跪下來,當著師父的面替母鹿除去身上的繩索,看著它逃進了叢林之中。
師父沒有生氣,只是看著他道:「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不該心軟。」
「我只是想,保護自己想保護的東西。」少年白袍如雪,平靜回答。
他被罰了三個月在山中破陣。
肖珏並不後悔,少年時候的他只是單純的認為,不希望這隻母鹿死去,但如今他看到禾如非在這裡,小心翼翼的替一隻野兔包紮傷口,這不是婦人之仁,這也不是虛偽,他突然明白了當年自己想要保護的究竟是什麼。
憐弱之心。
一個人想要變得強大,是為了保護想保護的人。倘若為了變得強大,而失去本心,無異於本末倒置。
「懷瑾,我看這禾如非是真的腦子有問題,他若不是個男子,也可以做我『妹妹』了……」林雙鶴還在一邊絮絮叨叨的說個不停,白袍少年卻是怔然片刻,低頭扯了一下嘴角,兀自笑了。
那一日,禾如非果真一無所獲,也是賢昌館裡,唯一沒有獵到獵物的少年。也是從那一日起的第二天,肖珏在夜裡起身,走到了竹林後的院子里,看戴著面具的笨拙少年「勤學苦練」,就此,開始了他與倒數第一的「無端孽緣」。
禾晏聽得呆住,萬萬沒想到,自己與肖珏竟還有這麼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去。肖珏那時候的箭藏得隱蔽,她並沒有發現那隻腿腳有傷的兔子是肖珏所為,不過是看這兔子可憐,生了惻隱之心,沒料到竟然就是在這裡打動了肖珏。
「你是被我的善良打動?」禾晏打了個冷戰,這聽起來,未免有些讓人起雞皮疙瘩。
肖珏似是無言,「不是善良。」
只是……
只是那時候的肖珏,在「禾如非」身上,看到了自己過去的影子罷了。
禾晏高興起來,「原來如此,所以你同窗的時候,就已經很關注我了?那你為何要裝作漠不關心的模樣。」
這人一旦開始沒心沒肺起來,實在讓人有些招架不住。肖珏移開話頭:「天色不早,你還未回家,你父親和弟弟該著急了。」
「說的也是。」禾晏回過神,一看現在夜色已深,估摸著這個時間禾綏與禾雲生也該到家了,說不準又在四處尋找自己的下落。怕他們著急,禾晏便道:「那我們先回去?」
肖珏吹了聲口哨,綠耳從樹林里跑了出來,停在肖珏面前,禾晏也翻身上了香香的馬背,兩人一道往山下小跑。禾晏騎著馬趕路,趕著趕著,漸漸回過味兒來,道:「所以肖珏,你今日讓赤烏托我去取劍,就是為了試探我?你一直跟著我是嗎?」
這人面上沒有一點愧疚的神情,慢悠悠的回答,「此事匪夷所思,當然要確認一下。」
「你就想逼我出劍,居然繞如此大個圈子。」禾晏想了想,「可是那個魯岱川大師是怎麼回事?我去他別苑的時候,他似乎知道什麼,還說我已經有了一把劍,不可以再有其他的劍了。你是將此事告知了他?」
「沒有。」肖珏眸光微動,「此事除你我之外,並無第二人知曉。」
「那……」
「就算知道什麼,也不奇怪。他是我師父。」
禾晏驚訝:「師父?」
「我師父很多,他只是其中一個。能看出你的來歷並不稀奇,不過他已是方外之人,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多事,你無需擔心。」
「這不是擔不擔心的問題,」禾晏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這人是你師父,你好歹提前與我知會一聲,還好我沒有做什麼冒失的舉動,要是……」
肖珏瞥她一眼,見她不安的模樣,好笑道:「怕什麼,就算真做了什麼,有我在,也沒人敢找你麻煩。」
禾晏「嘖」了一聲,「你的意思是我現在可以在朔京城裡橫著走了?」
「為所欲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