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軍正待輪值,各個凍得縮手縮腳。
闃都禁軍原先是八城禁衛,是闃都王宮的銅牆鐵壁,按規矩,這種看押瑣事輪不到他們來。可是後來八大營崛起,兩方職責調轉,禁軍淪為闃都累贅,不僅廢了兵校演習,還成了闃都真正意義上的雜役,到了今日,都是些沒見過真刀實槍,混吃等死的世襲軍戶。
葛青青乃錦衣衛百戶,在闃都里算不上什麼官,卻對負責看押的禁軍而言正好。因為大家平日在闃都里走動,少不得要相互照應,再大點的官他們也不敢隨意孝敬。況且葛青青待人接物格外寬厚,所以禁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紀綱頂替了原本雜役的差事。
葛青青與禁軍打了招呼,把帶來的熱包子分下去。紀綱還沒出來,小旗見他若有所思,便說:「青哥若是著急,就替兄弟們進去查看一番吧。」
葛青青說:「這怎麼合規矩。」
小旗咬著包子揮手,示意看守後門的禁軍讓道,說:「青哥也不是外人,況且咱們把這昭罪寺圍得水泄不通,人是鐵定跑不掉的。」
葛青青便不再推辭,轉身入了昭罪寺。
紀綱正坐在檐下,見著葛青青來,便站起身,說:「時候已經到了嗎?」
「無妨,天還未亮,紀叔可以再待片刻。」葛青青說著環顧寺院,「這地方住不了人,眼下又值寒冬臘月,晚些我送些棉被進來吧。」
紀綱見他似有心事,便問:「怎麼了?」
葛青青躊躇著說:「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方才路上遇見了蕭二公子。」
沈澤川抬首,說:「那位蕭……」
「蕭馳野。」葛青青說,「離北王幼子,也是上回……的那個人。我見他步履不穩,身上又酒氣濃重,該是昨夜宿醉去了。」
「不是蕭既明便可。」紀綱回頭對齊太傅說,「太傅二十年未出,怕是不知道如今大周的四大名將。離北王生了個好兒子,那蕭既明十分了得!」
沈澤川卻問葛青青:「青哥,他可問了你什麼?」
葛青青細想著,說:「他問我往哪裡去,我說抄近路去所司當值。他又說這路不像是能到神武大街,我便敷衍了一番。想他這般的親王貴胄,也不會親自探查。」
「但事涉蕭家,小心為上。稍後你還是要往宮中去,值檔上須得畫上一筆。」紀綱就著雪搓揉雙手,「川兒,打拳了。」
「且慢。」沈澤川眸中漆深,「既然是民區雜巷,他一介親王貴胄,清晨在這條街上做什麼?」
葛青青也是一愣,說:「說來也是……玩樂之處皆在東龍大街,距離民區多少有些距離。他宿醉酒重,大冷天的,怎麼來了這裡!」
「守株待兔咯。」齊太傅裹著破幔翻身,用屁股對著外邊,說,「沈衛之事事關蕭家,我聽他那一腳,分明是想要這小子的命。可人如今活得好好的,他怎麼能不起疑?」
「他若無心,便不該說第二句。」沈澤川想起那一腳,心有餘悸。
「糟了。」葛青青跟著色變,說:「怪我草率,這可如何是好?人怕是已經在路上了!」
沈澤川轉向齊太傅:「無妨,先生既已猜到,必定有對策。」
朝暉到了錦衣衛所司,同行的僉事雖與他同級,卻不敢拿喬。引著朝暉一路到了記檔房,說:「朝將軍要查什麼?這兒是今日十二所的值檔。」
朝暉不苟言笑,撿起冊子翻看了看,說:「禁中巡視多辛苦各位錦衣衛的弟兄,前幾日我得了位名叫葛青青的百戶相助,今日特來酬謝。他今日輪值嗎?」
「十二所百戶龐雜,都在裡邊了。」僉事說著移步到牆邊,那上邊分劃清晰地明掛著十二所當值排冊。
但是這東西朝暉就不能碰了,那是禁中忌諱。
僉事問:「將軍可知他是哪一所的?」
朝暉說:「聽說能值晨班,不外乎是鑾輿司、擎蓋司,以及馴象所。」
僉事按照所名細細排查,過了半晌,轉身對朝暉說:「將軍,今日當值的沒這個人。我替您在別處看看?」
朝暉輕輕合上手中的冊,說:「不必了,我自去找他。」
朝暉出了記檔房,天色方亮。他沿路而返,大步流星地往宮外去。
神武大街新掃過積雪,但是路上滑,來往送權貴的轎夫們也不敢莽撞,把路走得小心,力求個穩當。
朝暉經過一轎,瞥見抬轎人身佩腰刀。誰知就是這麼一瞥,卻讓他皺起了眉。
「且慢。」朝暉攔下轎子,說,「這是接指揮使的轎子?」
抬轎的果然是錦衣衛,帶頭的頷首,說:「知道咱們接誰,還敢攔路?快快讓開!」
朝暉抬手露出自己的離北腰牌。
錦衣衛頷首,說:「得罪將軍了!」
轎簾一動,一隻縴手掀了簾,嬌顏慵懶地看了朝暉一眼,對裡邊人嬌嗔:「大人,尋您吶!」
紀雷也是宿醉才歸,大馬金刀地坐在轎中,對朝暉說:「朝將軍!有事么?」
朝暉只盯著那為首的錦衣衛,說:「無事。聽聞昨夜公子是與大人一道吃的酒,大人才歸嗎?」
紀雷笑道:「原是擔心二公子!今早我一睜眼,公子便回府了。是世子在尋人嗎?」
「是我放心不下。」朝暉行禮,「驚擾大人了。」
「無妨!我也才從裡邊出來。」紀雷一擺手,「方才是誰頂撞了將軍?快給將軍好好賠罪。」
為首的錦衣衛單膝而跪,對朝暉說:「卑職葛青青,有眼不識泰山,得罪將軍,甘願受罰!」
朝暉沒看錯。
那刀側掛的腰牌上,果真寫的是葛青青的名字。
蕭馳野聽朝暉說完,仍是架著腿在看話本。
朝暉說:「這麼一看他沒說假話,是沒來得及進宮,就先被派去接了紀雷。」
「是啊。」蕭馳野心不在焉,「傾君樓離得近,自然是趕得及了。」
「可我總覺得微妙。」朝暉拇指摩挲著刀柄。
蕭馳野翻著頁,說:「你想不出?」
「想不出。」
「我告訴你。」他猛地坐起身,盤著腿,單手撐膝,「你隨大哥一同入都,皇上親迎,錦衣衛十二所儀仗緊隨其後,他怎麼此刻就不認得你了?」
「這不好說。」朝暉說,「興許是沒記住呢。」
「你連袍子都沒換,又有佩刀,就算他不認得,稍動一動腦,也不敢如此目中無人的當街呵斥。」蕭馳野說,「況且我看他記性不差,連我也認得清清楚楚。」
「我只覺得太巧了。」朝暉思索,「正好就遇著了。」
「要的就是巧。」蕭馳野扔開話本,「這個沈……」
「沈澤川。」朝暉說道。
「讓他進了昭罪寺,倒像是輸了一招。」蕭馳野眸中思量著說道。
葛青青摘了風領,擦了擦汗。
外邊的吳才全夾著腿跑進來,連聲說:「多謝多謝!青哥,多虧了你啊!」
葛青青說:「小事,都是兄弟。」
吳才全咧嘴一笑,轉頭沖記檔房的人喊:「老徐!今日記青哥,他替我抬的轎子。我昨晚著了寒,今早暈頭轉向的,虧得青哥幫忙。」
葛青青垂頭擦拭著汗,說:「你遇了寒,晚些一道去徐家鋪子喝羊肉湯吧。」
吳才全趕忙說:「好啊,青哥請客!老徐,聽見沒有?一會兒一起走!」
「別把這事兒擱在心上。」葛青青拍了把吳全才的後背,「好好養病,下回不舒服,也不要像這次似的憋著,與我說便是了。」
吳才全小狗似的點頭,已經被羊肉湯饞得什麼也顧不上了。
齊太傅夜裡終於裹著棉被了,他坐在沈澤川對面,說:「過半月就是正旦節,闃都會開萬官宴,到時候各地布政使與州察道都會入都恭賀。如今的局勢我尚不清楚,你現在與我說一說。」
沈澤川在雪中身著薄衣,端著紀家拳的起手式,額角卻淌的是汗。他說:「離北王抱病多年,軍務皆由世子蕭既明代勞,想必此次也不會來。啟東五郡此次也有救駕之功,先來受封的是四將之一的陸廣白,這幾日戚大帥也該到了。如此一來,大周兩大兵權就暫居……」
「且住。」齊太傅從被子里掏出戒尺,說,「四將是哪四將?」
「鐵馬冰河蕭既明,烽火吹沙陸廣白,風引烈野戚竹音,雷沉玉台左千秋!」
「我只對左千秋有所耳聞。但我也知道,那陸廣白多半是邊沙伯陸平煙的兒子。陸平煙後來雖鎮守邊郡大漠,可他早年是離北出身,與離北王蕭方旭是拜過把子的好兄弟。這陸廣白若有姐妹,一定會做蕭家媳,是不是?」
「是。」沈澤川滴著汗,說,「陸廣白的妹妹,正是離北世子妃。」
「那麼哪裡來的兩大兵權。」齊太傅說,「有了這層干係,陸家就是離北押在啟東五郡的釘子,裡邊渾著呢。況且闃都還有八大營,八大營之下還有禁軍。八大營雖然人數不及離北、啟東,名聲也不如他們驍勇,可你要記住,闃都才是大周的心臟,他們捏著的是帝王命。」
齊太傅掂量著戒尺,扒過葫蘆,嘬了幾口酒暖身。
「你還要記住,錦衣衛雖然不能稱『兵』,其趁手之快卻遠超於『兵』。帝王用兵,要佐以名臣悍將。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抓得太緊,恐難成器,你放得太松,疑將成虎。這尺度難以捉摸,須得對症下藥,通達應變才好。然而錦衣衛卻截然不同,他們就是帝王的座下凶犬,那鎖鏈由帝王一人牽著,是松是緊,是寵是棄,全憑帝王喜怒。這樣的刀,這樣的狗,換做是你,你喜不喜歡?」
沈澤川強撐片刻,說:「喜歡——便會縱性!寵信太過,必成禍患。」
「你哥教了你不少。」齊太傅說,「沒錯,你且記住,你要記牢!寵信太過,必成禍患。親賢遠佞雖是賢德之道,可是身處其中,黑白交錯,怎麼永遠分得清誰是賢能,誰是奸佞?何況即便是賢能君子,有許多事情,也做不的。但是奸佞可以,小人可以。帝王久居大內,要懂制衡之道,要兼聽眾臣群聲。你看,有了錦衣衛,便有了東廠。有了離北,便有了啟東。」
齊太傅頓了少頃,又說。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你知道此番蕭家為什麼恨沈衛么?不僅是離北經此一戰無可再封,其根本是蕭家再戰,敗也是敗,贏也是敗,他們已經到頭了。」
沈澤川說:「贏也是敗?」
「贏也是敗!蕭既明打了勝仗,不是立刻就賠了弟弟嗎?往後他贏一場,便險一分。這次賠的是弟弟,下次便可能是他妻子,他父親,乃至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