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沈澤川該去錦衣衛領差職,正逢奚固安的胞弟奚鴻軒做東開席,請了近來闃都之中的才子新秀,在朝東樓里雅談。
奚鴻軒身形肥胖,坐下時須得有人候在側旁打扇。他捏著竹扇,說:「今年是在下走運,雖然沒請著延清,卻請著了元琢!」
薛修卓有官職在身,今日沒來。奚鴻軒說的「元琢」,則是當今海閣老海良宜的愛徒姚溫玉。這三人能如此親昵相稱,除了是同出闃都八大家,更是自小的情誼。
正說著,見那珠簾一挑,走進個如玉溫粹的雅士,身著鴉青斜領大袖袍,腰墜招文袋。他聞聲只笑,在座儒生皆起身相迎,一時間寒暄聲起。
姚溫玉一一拜過,請大夥落座,才坐下,說:「年年都見,我哪值得『難得』兩個字。」
他這般謙遜,可在座無人膽敢小覷。因為姚溫玉早年便是闃都神童,八歲作詞,十二頌賦,是姚家老太爺擱在掌心裡的「玉」。為著不讓他天才漸逝,專門投入了海良宜的門下。海良宜為人刻板嚴肅,至今只有這麼一個學生,也是異常珍視。
大家閑話之後,談起近來局勢。
奚鴻軒揮手示意左右停下扇風,說:「闃都么,近來確實有樁奇事。不知諸位兄台可還記得五年前畏罪自焚的中博建興王沈衛?」
「畏縮不戰,通敵小人!」列座一人直身,說,「按律當斬,誅他九族也不為過。可嘆皇上宅心仁厚,非得留下那沈氏餘孽。今晨聽聞他竟然出來了。沈衛罪已確鑿,他身為兵敗罪臣之子,怎麼能出任差事?這叫天下賢才如何信服!」
「是啊。」奚鴻軒說,「這怎麼能行?從來沒有這個說法嘛。」
「多半是太后要保人。」有人又說,「早就聽聞,這個餘孽與花家有些淵源。可私情怎麼能比得過國法?這不是亂了律法嗎!」
奚鴻軒長吁短嘆,憂心忡忡:「只怕此事開了先河,讓往後的罪臣子嗣皆有機可乘了。」
儒生們頓時群情激奮,為著沈衛那等罪行,也不能容沈澤川出來。
「元琢怎麼看?」
姚溫玉喝茶,平和地說:「我久不在闃都,不知詳情,怎好開口?」
奚鴻軒體恤地說:「是了,你時常在外遊學,不知闃都之事。」
不知是誰先說:「在座都是飽讀詩書之輩,大夥皆是知廉恥、通律法的人,斷然不能這般坐視不理。」
奚鴻軒說:「那該如何辦呢?」
這人答道:「我們皆是國子監在學,群情奮起,皇上也該三思。不如回去,同大家一道面跪明理堂,求皇上收回成命,嚴懲沈氏餘孽!」
席間附和聲頓起,奚鴻軒合掌誇讚道:「好!諸位不愧是國之棟樑,今日一跪,便是千古流芳!在下慚愧,雖不是國子監在學,卻也願意隨大家一道。」
方才說話的儒生便說:「這怎麼行?鴻軒兄的胞兄乃八大營執印指揮使,若是為著此事收到牽連,便是得不償失了。列位,便由咱們去吧!」
散席時姚溫玉喚掌柜蒸了些酥軟易入口的肉食,他等待時,聽著樓下下來的儒生們竊竊私語。
「說什麼『璞玉元琢』,不也是個縮頭烏龜嗎?瞧他方才,連句話也不敢說,哪裡比得上鴻軒兄仁德!」
姚溫玉往嘴裡送了顆松子,只做無聲一笑,並不跨出去與人爭辯。待肉包好,他出來時,人已散得差不多了。
奚鴻軒說:「元琢,我送你?」
「不了。」姚溫玉提了提手上的肉,「我去老師府上。」
兩人拜別,奚鴻軒看著姚溫玉的背影,冷笑片刻,說:「走。」
另一頭沈澤川已到錦衣衛庭院。他跨入門檻內,便得了四面八方的注視。那滿院匆忙的錦衣衛路過都要看他一眼。
引路的正是葛青青,他帶著沈澤川往值檔房去,說:「咱們錦衣衛,分四種人。一是民戶選拔,家中有姊妹是宮中洒掃的『女戶』,兄弟來了錦衣衛,掛著臨時腰牌,雖也免徵役,卻沒俸祿,諸如小吳。二是得了大內公公的推薦,叫『中官推封』,指揮使大人便是如此。三是軍戶出身,蔭恩世襲,我就是這樣。四是術業有專攻,業域奇才,那都不問出身,是皇上欽點來的,這類人很是厲害,你以後自會遇著他們。[1]」
葛青青說著打簾,招呼道:「你要領差職,上冊檔,就在這兒了。」
沈澤川入內,檔房中的嘈雜聲戛然而止。那衣著不同,腰牌不同的錦衣衛皆轉過了頭,堂中陷入詭異的寂靜。
「沈澤川?」翹腿坐桌後的男人推開面前的冊子,瞧著他,「就是你啊。」
沈澤川見他身著飛魚服。錦衣衛之中,飛魚服是非參將品階以上不能穿的。於是稍行一禮,說:「正是在下。」
這人額前垂髮,胡茬未清乾淨,行為舉止頗顯落拓。他摸著下巴,笑道:「果然是舞妓之子,不枉當年沈衛千金一擲為博紅顏一笑。青青,給他牌子。」
他說著把桌上備好的腰牌拋給葛青青。
葛青青接了牌子,遞給沈澤川,說:「蘭舟,這位是咱們錦衣衛鎮撫大人,今日專程來給你遞牌子的。」
「鄙人喬天涯。」喬天涯說著示意沈澤川看牌。
沈澤川翻過腰牌,再看向喬天涯。
喬天涯說:「馴象所是吧?那兒就是你的去處,等會兒青青帶你過去。現在有些規矩,要說給你聽。咱們錦衣衛的腰牌,和八大營的牌子一樣寶貝,輪休不當差的時候,要收妥當,不可外借。大夥雖然各分十二所司的差職,但那都不是本職。咱們的本職是效命皇上,皇上說什麼,我們做什麼。除了十二所司的差事,還要兼『耳目』的輪檔。若是遇著什麼大事,諸如五年前咱們逮捕你一樣,都需要皇上『欽提』,得有文書和專門的緝拿腰牌才行。有什麼任務,並不以我為主,也不是以指揮使大人為主,而是要大家『掣籤』,即抽籤決定。[2]」
沈澤川聽紀綱交代過,此時頷首不語。
「最後一事。」喬天涯站起身,環顧堂內諸人,說,「錦衣衛上下一心,掛了咱們的腰牌,就是咱們的兄弟。過去種種恩怨如煙雲散,沒暗地裡構陷、作弄兄弟的事情。若是做了,一經發現,全部吊牌剔名,踹入詔獄嚴辦。」
周遭目光頓時散開,各個專註在自己的事情上。
喬天涯滿意地回頭,對沈澤川說:「去吧。」
沈澤川拜禮,隨葛青青出了門。
「我還以為會是扇手司這樣的儀鑾所差職。」葛青青看沈澤川,「馴象所……倒也行。」
「我也做了百般猜想。」沈澤川笑著說,「唯獨沒想到是去養大象。」
「馴馬司如今才是個好去處,金鞍駿馬都是替貴胄們養的,有了來往,混個面熟,得薦抬升就容易了。馴象所吧。」葛青青面色古怪,「……稱不上清閑,還有早朝。那批象爺,是真的不大好伺候。不過指揮使去得少,找麻煩也不容易。」
馴象所靠近闃都王城明理官道,可以直通開靈河。天氣炎熱時,要驅趕大象去往河中飲水洗澡。不僅如此,每日早朝,都須領著六隻大象立在御階兩側,如逢佳節大朝、圍獵盛事,還要增加象數。這些大象不僅會如同朝官一樣上朝,還會如同朝官一起下朝。朝官身體抱恙恐難休養,但是大象可以。它們也如錦衣衛一樣,是輪檔上值[3]。
沈澤川連狗都沒養過,如今趕鴨子上架去養大象,也只能說世事難料。
兩人還在途中,卻聽著後邊有人快步追來。
葛青青回首,說:「什麼事?」
追來的錦衣衛看了看沈澤川,面色凝重,說:「腰牌吊停,他今日不能上差,速回檔房!」
沈澤川說:「宮裡傳了什麼新調令嗎?」
「宮裡尚沒有傳出新調令,但是國子監在學的三千學生絕食跪請,要皇上收回成命,嚴辦沈氏!」
葛青青當即變色,看向沈澤川。
蕭馳野受罰禁足,橫榻上翻看話本,聽著晨陽說楚王到了,也懶得起身。
「禁足呢。」蕭馳野吃著果子,頭都不抬,「你怎麼就這麼大搖大擺地進來了?」
李建恆丟下蕭馳野的總督腰牌,激動地說:「策安!出大事了!」
蕭馳野眼皮一跳。
李建恆說:「三千學生跪請皇上嚴辦沈澤川!已經跪到了天黑,要以絕食逼得皇上收回成命。皇上晚膳時聽得消息,這會兒又氣得躺回榻上了!」
蕭馳野看著那腰牌,說:「扔出去。」
「……八大營不幹驅散學生的事兒,這不,叫我把牌子給你送回來。禁軍若是今晚能把學生驅散了,你那點賬,就一筆勾銷了!」李建恆急得跺腳,說,「別的禁軍幹不了,對付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學生還不簡單?這是好事啊!」
蕭馳野抬書蓋住臉,沉默片刻,咬牙切齒地說:「這可真他媽的是好事。」
國子監學生是來日的朝中備選,又能調動地方儒生的風向,奚固安也知道碰不得,是燙手的山芋。今夜他蕭馳野若真的動了這三千學生,來日筆杆子與唾沫星子先埋了他!
「沈澤川此刻在哪兒?」蕭馳野倏地坐起身,撐著膝問道。
「聽聞一早就去了錦衣衛檔房。」李建恆看他套衣,追著問,「咱們去哪兒?找沈澤川嗎?」
蕭馳野下階,晨陽已經備好了馬,他翻身而上,打馬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