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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風波

所屬書籍: 將進酒

太后深夜披衣,隔著帳問:「吵什麼?」

花香漪攏開帳子,把太后扶出熏香暖馨的被褥,細聲說:「是太學的學生要皇上回收任命。」

太后起身,兩側丫鬟輕手輕腳地上燈挑簾。花香漪把太后扶到了束腰馬蹄素圍板的羅漢床上,軟墊暖爐一併呈上來,還給太后熱了乳酪。

太后撥著湯匙,眉間微皺:「事情怎麼這般突然。」她沉思半晌,「昨日才下的任命,今夜就鬧了起來,未免太快了。」

「鬧的還是太學。」花香漪依著太后,說,「姑母,太學乃天下文筆所向。此番就是閣老,也不好出面。」

太后舀著乳酪,卸了妝的面容上雖已染年歲痕迹,卻更顯氣韻不凡。她漸漸擱下碗,靠著軟墊,盯著琉璃燈罩,少頃後,說:「是了,沈衛如今罪名昭著,於情於理,閣老也不能出面斥責學生。學生若是逼得皇上收回了成命,那這一次,哀家可是啞巴吃黃連了。」

「姑母。」花香漪說,「皇上釋放沈澤川,原就不是本願。現下又因為這道命令,無故得了『昏聵』的罵名,只怕要與姑母心生間隙。」

「那倒無妨。」太后說,「等到魏嬪懷了孩子,大周便有了皇嗣。皇嗣既是國本,哀家只要有皇嗣,便仍然是大周的太皇太后。皇上病後早已與哀家離心,此次若是動怒,也不過是病中鬧脾氣罷了,由著他鬧。」

咸德帝病後漸不再恭順地遵從太后旨意,雖皆是些不值一提的日常瑣事,卻已經露了離心的苗頭。太后坐鎮宮中,旁邊有潘如貴,前朝有花閣老,要保花家盛權不倒,就必須有個乖順聽話的皇帝。

咸德帝不成了,換一個不就是了。

太后不喜楚王不為別的,僅僅是因為楚王李建恆已經及冠,不是羸弱孩童,也不是自己膝下長大的孩子。這樣的人登基,怎麼比得上一手養大的皇孫聽話。

「何況今日之請,打的是皇上的臉面。」太后平靜地說,「皇上登基九年,吃穿用度,事無巨細,都要經過哀家。他如今想要做個獨立專橫的帝王,為此大著膽子向蕭家示好,既不肯放了沈澤川,還想要保住楚王。可哀家了解他,他是外強中乾,心裡怕著哀家,所以每次都想求個兩頭好,反倒顯得首鼠兩端,把兩邊都得罪了個透。」

「皇上不是為了蕭家,把沈澤川幽禁了這麼些年嗎?」

「幽禁是什麼?」太后拉了花香漪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幽禁便是一線生機。皇上以為自己為蕭家討了個臉,實則是埋下了禍。蕭既明失了弟弟,離北要的就是沈澤川死,只要沈澤川不死,就是傷那十二萬鐵騎的救駕之心。你且想想,蕭既明這般賣命,便是要證明自己絕無二心,連弟弟也敢留在闃都。他都這般坦然相待了,皇上卻為著不得罪哀家,轉頭把人摘了死罪,關起來了。人若不死,便是禍根,這是你死我活的時候,皇上卻仍舊這般天真。此次也是,為了保住楚王,所以不肯徹查小福子一案,斷了潘如貴的後招。心裡又怕哀家生芥蒂,故而不情不願地放了沈澤川——他以為蕭家會體恤他的難處,可蕭既明遠在離北,得知此事,心裡絕對不會痛快。」

「若這般說來。」花香漪說,「此次煽動太學鬧事的人,難道也是蕭家人?此次逼得皇上收回成命,能讓皇上與花家生了間隙,又能叫閣老與姑母不能出面,還能借刀除了沈澤川。」

「若是這般清晰明了。」太后為花香漪撥開碎發,疼惜地說,「蕭既明還做什麼天下四將。此子行事素來謹慎,若是他做的,必然不會這樣輕易叫人拿住,況且離北與國子監並無來往。」

「猜不出來。」花香漪靠著太后,撒嬌道,「姑母說與我聽。」

「好啊。」太后此生無子,外氏不親,唯獨疼愛花香漪。她說,「姑母教你。你看咱們外設八城,環拱闃都。八城便是如今八大家的起源,我們花家居都南的荻城,是歷來宮妃首選之城。但只是到哀家這裡,花家才算榮華蓋世,拔得了八大家的頭籌。早些年前,先帝才登基時,最得聖意的還是姚家。因為姚家三封帝師,若非到了姚大爺時壞了才氣,那渝州來的齊惠連未必能做永宜太傅。再說如今的奚家,只有奚固安升任八大營都指揮使,內管八大家子弟,只把他當做軍營先生就是了。奚家從來都是下品德行,成不了大器。薛家在薛太爺榮喪之後,已經落沒,現在只有個薛修卓在中樞當差。其餘的魏、潘、費、韓,哀家日後再講與你聽。」

「這我也聽爹說過。」花香漪說,「姑母與我講這些,是指此次暗中煽動太學之人,可能是八大家別的人。」

「哀家是疑心。」太后說,「榮華輪流享,算算花家隨著哀家登後至今,已經許多年了。如今看皇上病重,有人就動了別的心思,那也是可能的。明早喚潘如貴過來,讓錦衣衛暗中徹查。闃都就這麼大的地方,哀家不信還有不透風的牆。」

蕭馳野擰著衣裳上的水,跟著紀雷一併入了明理堂。

此時已至深夜,咸德帝仍舊沒睡。

「你禁足思過。」咸德帝拿著個摺子,看蕭馳野一眼,啞聲說,「怎麼也隨著錦衣衛亂跑。」

蕭馳野是真的冤,他說:「都指揮大人叫微臣去,微臣以為是傳皇上的口諭。」

「去了之後。」咸德帝說,「辦得如何?」

紀雷立刻磕頭,說:「回稟皇上,國子監在學的學生不知受了誰的指使,不僅妄議國事、毀謗皇上,還對潘公公動起了手來。場面亂得很,微臣要拿人,蕭總督卻不肯。」

豈止是不肯,那禁軍簡直和蕭馳野一個德行!耍賴橫阻,不讓錦衣衛拿人,就差躺地上打滾了!一群混吃混喝的軍痞子,臉皮都有城牆厚。

咸德帝問蕭馳野:「你阻攔錦衣衛拿人?」

蕭馳野說:「一群學生,若是入了詔獄,多半生死難料。命就算了,壞了皇上賢名怎麼辦?」

「他們結黨營私,勾結陰人,分明意在禍亂朝綱!這種人不審,日後錦衣衛還幹什麼呢?」紀雷憤憤然地說。

咸德帝咳了良久,說:「策安辦得好。」

「皇上!」紀雷難以置信,「這群學生聚眾鬧事,連『謀反』二字都敢喊,若不能嚴辦,危及的是江山社稷!」

「心直口快。」咸德帝不冷不熱地說,「若不是被逼到了緊要關頭,他們放著好好的學不上,與錦衣衛動什麼手、喊什麼話?那沈氏餘孽就不該放!若非……若非!」

咸德帝摔開摺子,咳了起來。待稍微緩和後,他也恢復了尋常。

「……不論如何,罰還是要罰的。折減一半國子監糧銀,一日兩餐改一餐,罰上半年。」

紀雷心知咸德帝意已決,便不再開口。他跪著不語,咸德帝卻知道他想什麼。

「錦衣衛乃朕的狗。」咸德帝盯著紀雷,「你身為錦衣衛指揮使,認什麼乾爹、干爺?平日朕不提,是諒你還算恭順!今夜朕要你好生安撫太學學生,你聽明白沒有?」

紀雷叩首,說:「微臣遵旨,錦衣衛只效命於皇上!」

出來時雨已小了,辦差房來了小太監給他們兩個人打傘。

紀雷面色不好,對蕭馳野抬抬手,就要走。可是蕭馳野渾然不在意,說:「老紀,我也是迫不得已。昨日我被關了禁足,為著出來玩,也不敢貿然動學生。」

紀雷看他那混賬樣子,簡直是有氣也沒地方撒,胡亂點點頭,只想他趕緊走。

「不過我的禁軍,你瞧著怎麼樣?」蕭馳野從小太監手裡拿了傘,打發他回去,和紀雷繼續往宮外走。

紀雷心想能怎麼樣?無非就是群賴子么!跟著你,更不成樣子了!

他嘴上客氣地說:「精神氣兒比從前好了許多。」

「是吧。」蕭馳野恬不知恥地說,「我覺著禁軍的校場太小了,施展不開啊。你替我給都指揮大人說一聲,看能不能再給禁軍撥個地?」

紀雷早聽聞他帶著禁軍在校場里玩馬球,沒想到他還真敢開口要地方。只是明面上不好拒絕,就說:「怕是不好辦,楚王上個月擴了府,強佔民居那事還讓人給告到了府衙。如今闃都到處都是人,固安上哪兒給二公子你找地方做校場?再說,就算城裡邊真有位置,那也得批給八大營啊。」

「誒。」蕭馳野在傘下說,「城裡的輪不上我們禁軍,城外的也行啊。只要地方夠大,玩得盡興就行。」

紀雷這才咂摸出話里的意思來,他看向蕭馳野,笑起來,說:「好啊二公子,早就看中了塊地是不是?跟我還打馬虎眼呢!」

「這就來拜託你老紀了。」蕭馳野說,「這闃都里就你老紀最得臉面,你對都指揮大人開個口,他哪能拒絕?事成咱們好說。」

「跟我就別提銀子。」紀雷終於緩和了態度,「我那邊認了個乾兒子,正尋思著從哪兒給他配個好馬!說到馬,誰會比二公子更懂是不是?」

「我送他幾匹玩啊。」蕭馳野說,「鴻雁山脈配出來的馬,不比我那匹差。過幾天,我找人直接送你府上去。」

「等我跟固安提一聲。」紀雷說,「校場多大的事兒?你等著消息!」

兩人分開時雨也停了,蕭馳野上了馬車。晨陽看著紀雷的轎子,說:「總督真要把府里的馬給他?可惜了!」

「拿人手短。」蕭馳野蹬掉靴子,腳早泡濕了,「校場必須得有,在闃都里太扎眼了。這老賊要收了馬辦不下來。」他冷聲說,「我就讓他兒子去見祖宗。」

馬車晃起來,蕭馳野用巾帕抹了臉,問:「那人呢?」

晨陽說:「那、那人?」

「沈澤川!」

「早回去了。」晨陽給蕭馳野倒茶,說,「我看他腳步虛浮……這樣的身子怎麼在錦衣衛當差?」

「養大象啊。」蕭馳野接了茶一口飲盡,「病秧子巴不得不幹苦力呢,他絕對是要偷懶的那種人。」

要偷懶的人打了個噴嚏,在昏暗裡坐了半刻,猜想自己是不是受寒了。

門忽地被推開,跨進個肥碩的身形。奚鴻軒進來就嘖嘖稱奇:「這地方行啊,錦衣衛也摸不到吧。」

沈澤川不回頭,說:「破宅院,租也租不出去,就這點好處了。」

「但這院子不好弄到手啊。」奚鴻軒搓著手坐下來,看著沈澤川,「這可是先帝賜給太子,太子又賞了齊惠連,齊惠連死後被賣掉的老院子了。你怎麼弄到手的?」

沈澤川含著茶,和奚鴻軒玩味地對視片刻。

奚鴻軒不慌不忙地抬手,說:「瞧我這賤嘴,怎麼老打探人底細呢?剛才路上聽說,潘如貴也挨了砸,你這手還挺痛快。」

「奚大爺是八大營都指揮使。」沈澤川說,「挨著這事兒,惹了太后的懷疑,以後的日子就不那麼好過了。」

「奚固安不好過,我便好過了。」奚鴻軒肥厚的手掌擱在桌子上,他說,「與其等著朝中重臣開口,不如叫學生先開口,先發制人。經此一事,你可就是真正的出來了。」

沈澤川拿了筷子,撿了點素食:「雕蟲小技,讓二少見笑了。」

奚鴻軒看沈澤川吃了,才碰了筷子,說:「那往後你要幹什麼?」

「在錦衣衛混口飯吃。」沈澤川說,「紀雷是潘如貴的乾兒子,還是奚固安的八拜之交。你想弄死奚固安,怎麼越得過紀雷?不如你我各分一條命,讓他們做一輩子好兄弟。」

奚鴻軒悶笑半晌,伏在桌上,沖沈澤川陰測測地說:「你跟紀雷什麼仇?」

沈澤川撿掉花椒,眼皮子都不抬地說:「他穿的鞋我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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