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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命數

所屬書籍: 將進酒

沈澤川說:「哦。」

蕭馳野沒等到意料中的回答,又回頭看他,說:「你怎麼不反駁?」

沈澤川抬手撐開傘,說:「我家中既無父兄,也無熟人,回去幹什麼?」

蕭馳野拿起帕子抹了把後頸上的水,站起身,說:「是了,敦州建興王府已經撤了。憑你的身份,回去也是萬人唾罵。」

「所以命么。」沈澤川靜靜地看著蕭馳野,頓了半晌,才說,「胎投得不好,就是受罪。」

蕭馳野沒看他,抬臂蹭掉了額上的雨珠,說:「那你怎麼還活著?」

沈澤川笑了笑,說:「千萬人都想要我死,可我讓別人順了心,自己豈不是很不舒坦。」

蕭馳野說:「你待在昭罪寺才是生存之道。」

沈澤川走了兩步,繞開地上的水坑,他說:「我若待在昭罪寺,你便會覺得斬首才是我的好歸處。蕭馳野,即便你極力掩飾,可你已經習慣了俯瞰。你與今日俯瞰著你的人沒有區別,這樣一層一層的注視,如今也讓你覺得痛苦萬分。」

他笑出聲,一掌輕拍在蕭馳野後心。

「我為求生,你為求死。蕭家曾經困著我,李氏如今困著你。這世間的事奇不奇怪?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1],你的命門從始至終就暴露在外。回不去,你就是空有凌雲志的廢物,這世間最叫人惋惜的就是馴狼為狗。在闃都,你的獠牙還能鋒利幾時?」

「秋獵時你跟著我。」蕭馳野側頭看著他,「救我一命便是為了這一次的痛快?」

「我是這樣微不足道的螻蟻。」沈澤川輕聲說,「即便我不出現你也能活。」

「你到底,」蕭馳野醉意已退,他說,「想幹什麼。」

「報恩。」沈澤川傘檐蓋過蕭馳野,他離得這樣近,「報你們的不殺之恩。」

蕭馳野陡然拽住了沈澤川的衣領,說:「我當你痛改前非,要好好做人。」

「我犯了什麼錯。」沈澤川眼裡的光芒比這秋雨還要寒冷,他甚至逼近一步,幾乎貼了上來,問蕭馳野,「我犯了什麼錯?」

「你從茶石天坑爬出來的時候,沒有看一看端州群城嗎?」蕭馳野手指收緊,「八城盡屠,馬蹄踏入城門,濺起的都是人血。」

「沈衛兵敗。」沈澤川終於撕扯掉了那張偽裝的麵皮,露出的是滾燙的恨意,「中博四萬人埋葬在茶石天坑!我在那一日死了大哥和師娘,我又有什麼錯?」

「沈衛該殺!」蕭馳野也失了分寸,把沈澤川猛地摁在牆壁上,說,「沈氏當誅!你也姓沈!你怎麼就沒錯?!」

油傘滾在地下,沈澤川撞在牆壁上,被蕭馳野提得腳尖都要夠不著地面,他抬腿一腳跺在蕭馳野胸口。蕭馳野吃痛退了幾步,卻沒有鬆開手,拽著沈澤川的衣領把人摔在地上。

原本淅淅瀝瀝的雨突然轉大,噼里啪啦地打下來。暗巷裡一陣碰撞的聲響,撞翻的雜物被踩在腳下。

香芸坊等著人的姐兒們被驚動,都提著木屐扶著門張望。

「怎麼打起來了!」香芸匆匆披上衣,趿上木屐趕過來,「二位爺!有話好好說,哪裡值得動手呢!」

沈澤川騎著人,一拳打得蕭馳野偏頭。蕭馳野一把握住沈澤川的手腕,狠狠拽近自己,舌尖舔著齒間被打出的血,說:「你我誰也別想好過!」

香芸已經喚出了雜役,合力拖開他們二人。蕭馳野一振臂,那五大三粗的雜役們只覺得虎口發麻。然而蕭馳野卻沒再撲上去,他抬指擦著臉上的傷,說:「滾開。」

香芸見狀不妙,示意雜役趕緊去王府喚人。

豈料蕭馳野說:「誰敢驚動我爹,我就打斷誰的腿!」

香芸聲音一軟,順勢說:「幹嘛呀這是,二公子平素最會憐香惜玉,今夜怎麼把姑娘都嚇著了?爺們喝了酒,切磋切磋也是常有的事,罷了便罷了,咱們一笑泯恩仇嘛。」

蕭馳野起身,脫了髒兮兮的外袍,扔給香芸,說:「進去。」

香芸抱著外袍,勸道:「二公子,外邊這麼冷……」

她漸漸不敢吱聲,對姐兒們悄悄揮手,帶著人又退回了門內。不過這次沒關緊門,一眾姐兒都扒在門窗邊偷看。

沈澤川拾起傘,身上髒得不成樣子。他淋了雨,發縷貼在頰面,襯得膚色更白。

「下一回,」沈澤川說,「要找我直接去門口,這條巷我八百年也不一定走一回。」

「要是知道你從這裡過。」蕭馳野說,「我就是吐屋裡也不來這兒。」

沈澤川諷笑,說:「那還真是冤家路窄。」

蕭馳野抬步走向他:「從今往後我會盯緊你。」

「你都自顧不暇了,還這麼為我費心。」沈澤川抬起傘,隔出距離,「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一場秋獵就想打得花家翻不了身,簡直是痴心妄想。」

「你還是想辦法保命吧。」蕭馳野胸膛抵著傘,睨著他,「沒了太后作保,你還能活多久?」

「龍庭都換了人坐。」沈澤川說,「你那想當然的念頭,是不是也該換一換了?」

「你殺不了任何人。」蕭馳野說,「欠你的人是邊沙騎兵和沈衛。」

「你說什麼便是什麼。」沈澤川又披上了那層溫順的外衣,他收回傘,對蕭馳野溫柔地說,「我聽你的好不好?」

蕭馳野那股無名火驟然高漲,他說:「好啊,那你今夜便跟我待在一起。」

「溫香軟玉帳里卧。」沈澤川說,「你還有跟人分榻而享的癖好?對不住,我沒有。」

蕭馳野如今怎麼看他都是想要幹壞事的樣子,於是說:「你躲什麼?不是我說什麼便是什麼!」

「你是不是,」沈澤川指了指腦袋,「昏頭了?」

「錦衣衛的閑人都編入了禁軍。」蕭馳野說,「昏頭的人到底是誰?」

沈澤川停頓少頃,說:「總督要我幹什麼?」

蕭馳野面頰上還留著紅印,他眉間戾氣一散,變成混子的懶散樣,轉身坐在檐下廊,指了指自己的靴。

沈澤川沖著他緩緩牽動了唇角,說:「好。」

翌日清早,晨陽來接人,在香芸坊門口見著了抱著狼戾刀的沈澤川,一愣。

沈澤川靠著門的身體站直,對晨陽行了禮。

晨陽瞬間覺得不好,問:「沈……緹騎怎麼在這兒?」

「紀雷在刑獄還沒判。」沈澤川說,「錦衣衛暫充禁軍,由總督大人監管。」

晨陽看著他那平靜的面容,覺得頭皮發麻,略微點過頭,就匆匆上了樓。

沈澤川目送他上樓,香芸正提著裙擺下來,憐惜地說:「還沒用飯吧?這臟衣服也沒換。靈婷——」

樓上的姐兒滿臉倦色,憑欄說:「媽媽怎麼還叫靈婷,總是忘了那小妮子已被贖出去了。」

香芸才如夢初醒,說:「喚習慣了!你給緹騎大人拿點吃食過來。」

晨陽進門時見蕭馳野還伏在榻上睡覺,左右也沒人伺候,便上前輕喚:「總督,總督?」

蕭馳野疲憊地埋著臉,又睡了一會兒,忽然坐起來,問:「怎麼是你?沈蘭舟呢!」

「在樓下守著呢,總督……您的臉怎麼了?」晨陽愕然地問道。

「打獵打的。」蕭馳野下榻活動著肩臂,問,「大哥讓你來叫我?」

「是王爺。」晨陽說,「一早就收了信,沙丘互市昨夜讓邊沙騎兵給劫了。待會兒還要入宮詳談,海閣老召集了兵部、戶部,咱們離北又要用兵了。」

蕭馳野就著水擦了臉,當即跨門而出。下樓時正見沈澤川跟個姐兒挨在一塊,他幾步跨下去,從後奪了那碟子,把糕點丟自己嘴裡。

沈澤川看向他,說:「慢點吃,噎死了來不及救。」

蕭馳野吞乾淨,沖他笑,抬臂直接搭在他肩頭,帶著人往外走,說:「蘭舟啊……」

沈澤川看著他。

他輕浮地說:「怎麼還有隔夜仇呢?我一覺都睡忘了。走,二公子帶你找樂子去。」

沈澤川用刀鞘拍開了他的手,說:「二公子,不要趁機摸我的後頸。」

***

明理堂彙集了多人。

李建恆待在龍椅上不敢動,用目光先揣摩海良宜的神情,再移向別人,儘力裝出凝重的模樣。

「如今司禮監秉筆太監位置空虛,各部的賬到了內閣,簽字之前,老臣都要先呈與皇上。」海良宜先對李建恆說,「昨夜的賬,皇上覺得如何?」

李建恆昨夜都在抱著美人聽琵琶,被海良宜磕了頭,頓時心虛地挪了挪屁股,說:「行的,行的!」

後邊跪著的薛修卓原本沒表情,聽著這話,緩緩皺起了眉。

海良宜等了一會兒,見李建恆沒有再開口的意思,才說:「眼下秋寒霜重,離北若要用兵,就必定要從闃都呈報軍餉預支。王爺,這一回,需要多少?」

蕭方旭笑了笑,說:「我久病不出,軍情要務早已託付給了既明。既明,缺多少銀子,便由你給閣老說。」

蕭既明叩首,說:「邊沙十二部此刻劫市,是因為冬雪將下,邊沙各部糧食告罄,只能打劫互市。若在往年,離北軍田自供,不需要輜重支援。但今年先帝駕崩,邊沙十二部多半想要趁虛而入。如果要出兵,不僅要驅逐出境,還要駐兵嚴防。我已將所需數額呈遞給了戶部。」

新任戶部尚書拿出摺子,雙祿轉呈給李建恆。

李建恆看了片刻,說:「一百二十萬兩嘛,這有什麼難?將士們不要受凍挨餓就行。」

戶部尚書錢謹略顯尷尬,說:「皇上有所不知……去年的空缺還沒補上,國庫里一下子沒有這麼多錢。」

李建恆說:「那一百萬兩總是行的吧。」

錢謹磕頭,說:「秋獵調遣八大營用了二十三萬兩,先帝……五十四萬兩。國庫如今餘下的錢,還要給闃都大小官員發拖欠的俸祿。馬上年底,文官們也要過年。一百萬兩是肯定沒有,皇上,只有六十萬兩能撥給離北鐵騎。」

李建恆真沒想到,做了皇帝也有窮的一天。他本想給離北賣個情面,也算安撫蕭馳野,可誰知沒錢,這一下子尷尬到恨不得鑽桌子底下去,含含糊糊地嗯了幾聲。

明理堂靜了片刻。

薛修卓忽然說:「皇上,微臣有個法子。」

李建恆如見救兵,說:「你說,你說。」

薛修卓說:「花黨權傾朝野時,對一些閑差明碼標價,又來者不拒,年年收的『冰敬』也是大數目。還有潘如貴,借著採辦空隙大肆攬財。這兩人下了獄,不如抄了花、潘兩家,補貼軍餉。昨日奚家二公子奚鴻軒已負荊請罪,呈書大理寺供告奚固安私養親兵,並且連奚家在闃都的宅院也租賃出去,就是為了還上奚固安任職時八大營的空賬。」

李建恆一聽要抄家,頓時來了興趣,躍躍欲試,說:「好啊!我……朕早就這麼想了!」

海良宜沉吟片刻,說:「不妥,大理寺複審還沒有結束,怎可越法直判?」

薛修卓說:「非常時刻,也是迫於無奈。闃都可以等複審,但是邊沙騎兵不會等,不能讓離北鐵騎空著肚子去打仗。」

海良宜還在猶豫,李建恆已經拍案允了。

出來時,蕭既明對剛才一直沒吭聲的戚竹音說:「邊郡還好?」

戚竹音抬頭看著檐外雨,說:「陸廣白還在邊郡,邊沙十二部自然不會動。你們離北少了主將,難免棘手。」

蕭既明站了會兒,嘆道:「將才難求,不好找。」

戚竹音說:「不論闃都如何風雲變幻,為將者的本職都是守家衛國。既明,將才難得,栽培不易。離北是大周的邊陲重防之地,你若是再不挑選後繼之人,對離北而言只有壞處。」

做一方悍將,成為大周的銅牆鐵壁,是他們每一個人的初衷。可是一個人總會老,把全軍性命繫於一個人,幾年便罷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離北鐵騎會變成非蕭既明不可。

如果有一天離北鐵騎失去了蕭既明,那這樣叱吒沙場數十年威名不墜的軍隊會怎麼樣?

「我知道你對阿野寄予厚望。」戚竹音下了階,緩緩回頭,「可他註定飛不出闃都。你將這目光放在他身上,這些年,即便你不說,他就沒察覺嗎?你期待一分,他便痛苦一分。離北不是他的雙翼,而是他的牢籠。既明,你我多年好友,我勸你一句,選別人吧。」

遠處宮檐皆籠罩在霧氣中,孤鴉啞鳴了幾聲,便又歸於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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