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內供著炭火,把屋子燒得熱烘烘。
晨陽已經跪了小半個時辰,蕭馳野坐在主位上看兵書,簾外還跪著禁軍的大小將領,內外都一片安靜。
所謂「將威未行,則先振之以威[1]」。五年前蕭馳野接手禁軍,就給了一個下馬威,要的就是號令群雄的絕對權力。這五年里他賞罰分明,該給禁軍的銀子一分也沒少,而且不僅沒少,還補填了許多。他對下邊人是慷慨大方,但他自個兒那件大氅,還是三年前大嫂送過來的。
秋獵讓禁軍揚眉吐氣,風頭蓋過了八大營,一時間風光無限。這些在闃都憋久了的兵,從前在八大營跟前裝孫子,如今也敢出去對著八大營吆五喝六。
這不是個好兆頭,得意就會忘形。
蕭馳野需要一個契機敲打禁軍,今日的澹臺虎就是契機。
晨陽不敢抬頭,蕭馳野叩了下桌子,他立刻起身,為蕭馳野添茶。茶水一滿,人又跪了回去。
蕭馳野這一夜都沒講話,晨陽便在地上跪了一夜。
許多話不說,反倒比說了更加讓人愧疚。
翌日蕭馳野要上早朝,穿戴整齊後對晨陽說:「今日不必跟了,休息吧。」
晨陽跪得雙腿麻木,撐地叩首,澀聲說:「主子……」
他一向把蕭馳野喊總督,這一聲是真的動了情。
蕭馳野果然停了腳步,卻沒回頭。
晨陽又磕一頭,說:「求主子責罰。」
蕭馳野抬手示意侍奉的人都出去,待堂內再無旁人時,才側過身,看著晨陽:「人若無過,何來的責罰。」
「屬下知錯。」晨陽額間的汗淌過眼睛,他說道。
蕭馳野沉默半晌,說:「這些年朝暉隨著大哥征戰邊陲,眼見軍職越來越高,不出五年,就該分府受封了。你們都是由老爹挑選出來的好兒郎,怎麼他朝暉有了那等殊榮,你晨陽卻還要跟著個混子等死。」
晨陽唇都泛了白,說:「屬下怎敢這般想?世子自有世子的好,可是主子才是我的頂天柱!朝暉與我是本家兄弟,大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你明白這個道理最好。」蕭馳野說,「兄弟鬩牆,同室操戈,那都是爛到了根子上,不需外人碰,自己先死了。你跟著我待在闃都,家裡邊都由朝暉照看。他妹子嫁給了禮部員外郎,逢年過節也是你給撐的娘家腰。想要建功立業,意氣上能爭,道義上卻得認,熱血肝膽才是好兒郎。你跟他比,怕什麼,急什麼?昨天的事情,朝暉做不出來,因為他要顧大哥的臉面。你做到了禁軍近衛首領,還要靠那點東西讓人信服,為著那點痛快,連你主子的臉也能讓人踏在腳底下踩。澹臺虎是中博出身,你知道,你照樣把他換到了昨日的差,為的就是讓他出口惡氣。怎麼了晨陽,你跟著我,已經混到須得這樣玩才能收服人心了么?為了圖這一時的痛快,敗了你主子的威嚴也在所不惜。」
晨陽悔恨交加,垂著首說:「我對不住主子——」
「你對不住你自己。」蕭馳野忽然漠聲說,「想明白了再來輪值,這幾日讓骨津跟著我。」
晨陽怔怔地跪著身,仰頭看蕭馳野挑簾出了門。
***
沈澤川昨夜終於睡了一覺,這會兒立在馬車邊,呵著熱氣,看雪空中的海東青盤旋。
蕭馳野出門上了馬車,骨津接了馬鞭,看著沈澤川。
沈澤川沒瞧他,見帘子半開,蕭馳野沖他使眼色。
沈澤川登時如芒在背,院里凍了一晚上的禁軍就看著他。他對蕭馳野笑了笑,還真上去了。
骨津駕車,馬車搖晃起來。
蕭馳野遞了個湯婆子給沈澤川,沈澤川收下時,他又用手背貼了沈澤川的手背。
「這麼涼。」蕭馳野說道。
沈澤川抬指撥開蕭馳野的手,靠著壁,抱著湯婆子。
蕭馳野說:「看著不大高興。」
沈澤川暖著手,說:「高興。」他看向蕭馳野,又笑著說,「二公子為我出了頭,我高興。」
蕭馳野說:「二公子誰也沒為。」
「話是這麼說,」沈澤川說,「眼下威勢已成,何時施以恩惠?我當近衛的日子所剩無幾,你要用,須得快點。」
蕭馳野看著他,沒作聲。
沈澤川微微仰起下巴,這是個類似放鬆的姿勢,他舒出口氣,頓了少頃,說:「御人之道,我不如你。沈蘭舟是個好靶子,擱在跟前既能防身,也能震虎,沒準兒還能暖床。這般一舉三得的事情著實難求,蕭二,你好厲害。」
車外人聲鼎沸,車內氣氛逐漸凝重。兩個人相距不過幾寸,卻又像是隔著天塹。車到地方時,骨津識趣地沒出聲打擾。
沈澤川手暖了,把湯婆子正正地擺回小案上,說:「就是可惜了。」
蕭馳野說:「什麼?」
「人人都以為你夜夜痛快,」沈澤川舔著齒尖,沖他緩聲說,「誰知道你蕭二還是個恪盡職守的柳下惠,別說給你|操,就是口水也沒沾過。」
說罷就要掀簾下車,誰知蕭馳野陡然鉤住他的腰帶。
「是了。」蕭馳野玩似的笑,「這麼盼著床上較量,我從了你。」
沈澤川說:「眼神這麼凶的,我一概不要。」
帘子一晃,人已經下去了。
蕭馳野指尖空空,意猶未盡地晃了晃。
***
經過澹臺虎一事,禁軍少了招搖,都夾起了尾巴做人,恢復秋獵前的模樣。晨陽更是萬事謹慎,再也不敢充置若罔聞,任人胡鬧。他以前在離北傷過腳,幾日後闃都酷寒,每日當值都隱約作痛。
一日晚膳後,蕭馳野扔給晨陽幾瓶膏藥。晨陽回去打開一看,竟然是早些年蕭既明從歸一大師那裡得來的貴重膏藥。他不禁又一番自責,辦事更加用心。
那邊澹臺虎回了家,沒幾日就陷入困境。他家裡邊人死完了,卻從中博收養了三個小孩子,都靠著他的俸祿吃飯。他又沒成婚,家裡沒有娘子打理,月月的銀子都花得精光,這一下米面吃緊,又趕著過年。他是燈州的老兵,在闃都有兄弟,卻從來都是他照顧別人,如今輪著他自己,拉不下臉去借錢,勒緊褲腰帶喂孩子,卻到底不是長久之計。
澹臺虎都尋思著去干虎皮錢,跟著人討債了,那邊晨陽就登門拜訪了。
「馬上過年,」晨陽把銀子放下,說,「總督還記著你家裡有三個孩子。」
澹臺虎別過臉坐在椅子上,說:「我既然不在禁軍當差了,就沒有再收禁軍錢的道理。」
「我看你是真虎。」晨陽正色說,「怎麼還與總督置氣,那日那麼多人看著,你就動了手,哪裡把總督擱在眼裡?軍紀不嚴實為大忌,你也做了這麼久的同知,你不明白嗎?」
澹臺虎說:「我有什麼辦法?我見著那沈八,就記起了爹娘!」
晨陽嘆氣,說:「那你也不該張口羞辱人家,連帶著總督也罵進去。總督什麼脾性,你跟了幾年,怎麼還口無遮攔。」
澹臺虎搓了把頭髮。
晨陽說:「我也有錯,明知你莽撞,卻沒攔著你。有錯便認,有罰便認,大丈夫能屈能伸,非得甩手不幹了才是真英雄?」
「那能怎麼辦?我已經交了腰牌!」澹臺虎說到這裡,又委屈,又心酸,「我跟著總督五年了,秋獵里賣過命,禁軍好不容易出頭了,眼看那狐媚子整日進進出出,我也怕啊!他生得那個模樣,我是真怕總督被誤了前途!我著急,我恨死他了!丁桃說什麼他沒錯,是了,這道理誰不懂?可換誰誰能受得住?我死的是爹娘兄弟,不是路邊一條狗!」
晨陽也默不作聲。
澹臺虎重重地跺了腳地,胡亂抹了把臉,刀疤臉的漢子回憶起來還要落淚,他哽咽道:「厭惡一個人,見著他挨在跟前,人心裡都不痛快,何況這樣的仇?中博兵敗那一年,晨陽,活下來的人全是家破人亡、死裡逃生!誰可憐可憐咱們?你看看我家這三個孩子,字還不認幾個,就成了孤兒,從邊沙騎兵馬蹄底下摳著泥巴活下來,我們都是賤命啊。」
晨陽拍了拍他,待他平靜些,才說:「但你如今進了禁軍,總督便是天。虎子,五年前總督肅清禁軍,要收你們這些外來軍戶,兵部不同意,你還記不記得總督怎麼說的?」
澹臺虎肩頭微抖。
晨陽說:「你到今日還要當兵,難道不是因為總督當日說的『家仇尚未報,國恥猶未雪』。禁軍總有一日也要踏馬出關,到時候手刃仇敵,不比今日責難別人更加痛快?怎麼時日一久,就都忘了呢!」
澹臺虎說:「我怎敢忘,我一日都沒忘,我把這條命都給總督使喚,為的就是有那麼一天。」
「那不就成了。」晨陽起身,把銀子推向澹臺虎,「親兄弟沒有隔夜仇,總督把咱們當兄弟,這銀子也是總督自己出的。你過了年,就回原先的隊,掛上小旗腰牌,好好當你的差。」
澹臺虎百感交集,把晨陽送出門。
晨陽回來時見著沈澤川,兩個人在廊下相互行禮。他掀簾進去了,沈澤川便知道事成了。
沈澤川百無聊賴地看著落雪。
這樣的狼虎,真的能扮成假的,假的也能做成真的,人根本分辨不出他露出的樣子到底是喜是怒,也分辨不出他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
晨陽不多時就又出來了,他掀著簾對沈澤川頷首,說:「總督在裡邊等著你一道用飯。」
沈澤川回身,看見蕭馳野正在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