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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坍塌

所屬書籍: 將進酒

臨近寅時,忽然下起了雨。晨陽在歇息的堂子里洗漱,抹完臉看外邊煙雨霏微,還夾著星點的雪。

「讓廚房開始熱灶,」晨陽對左右吩咐,「把去風寒的葯趁熱盛上來,再備上薑湯。主子跟鎮撫的官袍熏好了嗎?趕緊送過去。今日雨加雪,地上滑,大伙兒進出侍奉的時候要留心,不要跌了,以免失了體統。」

天還沒亮,院子里伺候的人便都動了起來。晨陽打傘到廚房,查看今日的早膳。廚子見著他,連忙叫雜役拿食盒。

「昨個兒聽說鎮撫病了,今早就熬了魚湯,佐了些清淡小菜,備著米粥和金銀花捲。」廚子親自把食盒交給晨陽,「這兒是給各位爺的早飯,爺們昨晚都守了一夜,喝點熱的,驅驅寒。」

晨陽摸一下,便笑了,說:「好,還給骨津備了燒酒,我替他謝謝你!主子的早膳趕緊叫人呈上去,我就先趕著去伺候了。」

廚子把他送出來,雜役還要繼續送,晨陽拒絕了,自個兒打著傘疾步回了院子。

他們這些近衛的三餐,別人碰不得,只能他們自個兒輪流去取,這是在離北就定下的死規矩。

晨陽到了院子,招呼其餘三個人下來,打開食盒,大家站一塊用飯。

丁桃咬著饅頭,看著屋子,說:「主子起來了。」

骨津說:「馬車備好了?今日有些晚了。」

晨陽頷首,說:「沒想到今天下雨,主子等會兒到了宮裡簽字等候的時候還得淋雨。鎮撫大人的風寒一時半會兒去不了,不打算告個假嗎?」

這話問誰?

骨津和丁桃面面相覷,一齊看向跟著來混飯吃的喬天涯。

喬天涯一口氣喝了粥,豎起一根手指,還沒開口,剩餘三人就齊聲說:「咽下去!」

他咽下去了,說:「一天假也不敢請,我主子這會兒還算新當差的,哪有上邊的老前輩沒事兒,他先告假的道理,難道他能比指揮使還忙?」

丁桃說:「你們錦衣衛這麼不是東西,生病也要按資排輩!」

喬天涯說:「那也沒法子,上下都盯著呢。」

四個人邊吃邊談,那邊的門就開了,丫鬟們捧著托盤進出。

沈澤川夜裡被蕭馳野抱了一宿,汗捂了不少,脖頸間的疹子還沒消。

蕭馳野已經穿上衣了,見他的精神仍舊不大好,便用手指貼他的額頭,說:「葯在桌上,趁熱喝了。」

沈澤川蹬了靴子,下來喝了葯,披衣穿戴。兩個人在鏡子前邊背對背,衣物摩擦的聲音窸窸窣窣。

沈澤川系好腰帶,推開窗,看著天色,說:「這雨來的不是時候。」

「昨晚沒動靜,今日趕緊疏通還來得及。」

蕭馳野也湊過來,後邊給他戴冠的丫鬟夠不著,沈澤川便伸手接了。蕭馳野撐著窗,沈澤川給他戴好,兩個人四目相對。

「一股苦味。」蕭馳野說道。

「你再靠近點,」沈澤川說,「味道就更濃郁了。」

邊上的丫鬟都壓低了身,不敢出聲。

臨出門時喬天涯已經撐好了傘,沈澤川下階,還沒走出院子,就見澹臺虎疾步而來。澹臺虎看見沈澤川,雖然仍舊面色不佳,卻還是行了禮,然後匆匆跨上階。

「老虎!」晨陽相迎,「什麼事兒?」

蕭馳野已經出來了,骨津給他披上氅衣,他看著澹臺虎,沒吭聲。

澹臺虎單膝跪地,急聲稟報:「總督!適才東龍大街的巡查隊傳回消息,藕花樓塌了!」

沈澤川駐步,等著澹臺虎的後續。

澹臺虎抹了把面上的雨水,說:「塌了砸著奚家二少倒也罷了,誰知裡邊還有皇上在!」

蕭馳野目光凜冽,俯仰之間,雨雪下得更大了。

***

沈澤川大步流星,從辦差房出來,葛青青已經等候在階下了。沈澤川一邊掛腰牌,一邊說:「詳細說與我聽。」

錦衣衛跟著他快步出院,葛青青扶著刀低聲說:「皇上是偷偷溜出去的,今早樓塌時誰都不知道,那些姐兒被挖出來的時候,八大營的人還在著急找奚鴻軒。誰知宮裡頭該上朝了,太監掀簾一看,皇上早跑了!人找不著了,起初都去採薇宮,問慕嬪怎麼回事,可是慕嬪也不知道,這下就亂作一團,跟著請出了太后和花三小姐,嚴刑審問伺候的宮娥,這才知道皇上昨夜扮成太監,非要跟著奚鴻軒到藕香樓玩兒。」

沈澤川面色不豫,說:「大內巡防層層把關,他若沒人相助,連明理堂的門都跨不出去。」

「奇就奇在這裡,」葛青青更加小聲,「我盤查的時候,聽守衛說,昨夜根本沒人進出。」

沈澤川面上神色不變,冷眼看著八大營列隊晃過去。他一路走得急,都是冒雨,誰也不敢在這會兒打傘,大臣們個個都陰雲密布,神色凝重得像死了爹娘。

***

海良宜跟蕭馳野站在坍塌的樓跟前,藕花樓塌了,連帶著半條街擁擠著的閣子樓台也全塌了。那溝里的泔水早溢出來了,整個東龍大街在大雨間臭不可聞,所有人都得蹚水而行。

工部尚書潘祥傑是八大家之一潘氏的當家,雖然跟咸德年間的潘如貴一個姓,但潘如貴還真夠不著他家的門檻。他是海良宜的同年,在這個位置上沒敢出過大錯,知道自己登不了內閣,所以一直小心謹慎,想過些日子安穩告老,他兒子已經在戶部做侍郎了。哪知他就睡了一覺,醒來天就塌了!

潘祥傑此刻站都站不穩了,急得手抖,一直說:「快、快挖,皇上還在裡邊呢!」

海良宜被雨水澆得面無表情,他怎麼也沒想到,李建恆能為了玩兒,昏聵到這個地步!他數次擦著雨水,又像是擦著淚水,對蕭馳野說:「挖……先把皇上救出來!」

蕭馳野脫了大氅,蹚水下去看情況。八大營如今的代職是韓丞的弟弟韓靳,挽了褲腿撩了袍子跟著下來。

「總督,」韓靳在雨里喊,「下邊被掏空了,不敢挖啊!」

下邊不僅被掏空了,還擱的全是缸,他們誰也沒敢說,樓坍塌的時候壓破了缸,李建恆要是被壓在這下邊,那就真救不回來了!大周歷史上頭一個出來偷腥給砸死的皇帝,這話哪個史官敢寫?沒見過這麼憋屈的。

「皇上昨夜歇在上邊,」沈澤川卸刀下水,說,「地方不深。」

「怕再塌,」蕭馳野抬身,「叫工部的人來!」

岑愈也才趕到,沈澤川一見他,便立刻對海良宜說:「閣老,官溝今日必須疏通,這雨不停,水就排不出去。」

「後邊還挨著開靈河!」岑愈說,「我適才去看,沿岸的樓全塌了,下邊的根基早泡爛了!那堤壩上的石磚多久沒修葺了?晚些水上來,半個闃都都得淹了!工部這些年到底幹什麼吃的!潘祥傑,你昏聵!這事兒我給你說了多少回了,啊?!」

潘祥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老頭髮都半白了,嚎啕大哭:「我有什麼法子!這事兒能怪我嗎?戶部都是堂老爺,這事早八百年就提過了,銀子不撥,人手不調,我能怎麼辦!岑尋益,我能怎麼辦?!」他撈著這泔水,哽咽難言,用頭磕地,哭喊著,「這得讓我們拿命償啊!」

「都是當朝老人,這成什麼體統!」海良宜猛地斷喝,「皇上生死未卜,如今是火燒眉毛,推諉扯皮也得等到人出來了再說!禁軍從現下的防守里撥八百人,跟著工部立刻疏通官溝,所有違規侵佔的宅子,馬上拆!戶部趕緊稽算庫銀,把塌了屋子的流民匯聚到昭罪寺去統一賑濟。八大營巡防各大城門,進出必須要有通牒和文書。這是個緊要關頭,望諸位齊心協力,穩住局勢,不要亂!」

海良宜說罷倏地看向沈澤川。

「錦衣衛把守大內,萬不要讓閑雜人等趁機生事。凡有悖逆者,依照我海仁時的命令,就地斬殺!」

大雨中浮動的人心在這一連串殺氣騰騰的命令里霎時間定下去,海良宜走了幾步,在雨中摘掉了烏紗帽。

「皇上乃天子,」海良宜臉上雨水滑淌,不容置喙地說,「我大周運延百年,還不到絕的時候。」

***

李建恆卡在了斷木下邊,面朝著下,被澆在脖頸里的涼水凍醒。他覺得呼吸艱難,胸口卡得太緊,肋骨疼得厲害。

李建恆咳嗽著,嘶聲喊起來:「救、救命——」

這聲音沙啞無力,在瓢潑大雨里細不可聞。

李建恆挪動著目光,手邊的姐兒已經涼透了,花白的肉擠在斷壁里,幾縷發被血淌得發紅。李建恆顫抖起來,已經認不得這是昨夜撫掌跳舞的美人了。

「救命。」

李建恆垂著腦袋,費力地念著。

「救命。」

下邊忽然傳來嗆水的咳聲,奚鴻軒半身被泡在了水裡。他仰著半身,正砸在缸上,背部一片血肉模糊。他喘著氣,說:「皇上,別叫了,聽不見。」

李建恆失魂落魄,用手肘推著斷木,卻毫無作用。他鞋掉了一隻,凍得面色蒼白,說:「肯定會有人來救我的……」

「那是了,」奚鴻軒悶聲笑起來,「你是天子啊。」

李建恆說:「你笑什麼?」

奚鴻軒砸吧著嘴,吐出點沙土,說:「我笑這命……你說奇不奇怪,人就像在重複著輪迴。」

李建恆抬起眼皮,什麼也看不到,他陰沉地說:「不是……沒有輪迴……」

「皇上的生母樂氏,」奚鴻軒艱辛地挪動著身體,「就是淹死的嘛。」

嘩啦。

污臭的水從脖頸迸濺到別處,李建恆在這細流流淌之中,吞咽著唾液。

淹死的嘛。

李建恆艱難地回憶起來,那浮光掠影一般的童年記憶。他又一次看向那花白的肉,卻彷彿看見了他娘。

女人被摁在泔水桶里,手指扒著地面,劃得血爛。水濺打在臉上,李建恆看見她花白的脖頸,花白的臂膀。

淹死的嘛。

李建恆淚水上涌,他瘋狂地用手遮擋雙眼,怨恨地說:「住口,你住口!」

奚鴻軒安靜下去。

李建恆卻不想再挨著這肉,他哭起來,口無遮攔地謾罵著,髒話粗鄙,他說:「不要提起她,朕是九五之尊,朕——」

李建恆粗喘著,他十指間的臉面目猙獰。

「朕的母親是當今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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