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恆從不與人談及生母,因為那是他的夢魘。他生母樂氏沒有嬪位,是個卑微的宮娥,檔冊里潦草地寫著姓樂,別的什麼也沒有。
李建恆尚在襁褓中時,咸德帝的生母陸氏就把他抱入自己宮中,但僅僅是給口飯吃,給身衣穿的照顧。他如今之所以這麼不學無術,是因為該上學的時候,誰也沒記著他,他把時間都用來跟太監玩兒了。
他沒有母妃,他只有個奶娘。
奶娘是咸德帝貼身太監的對食,慣會勢利眼,苛待李建恆,把他每日收拾得表面光鮮,回到屋子裡,他卻經常餓醒。李建恆跟哥哥告過狀,咸德帝發作了貼身太監,貼身太監就回去打罵奶娘,奶娘翌日就冷眼冷飯伺候他,沒動過手,可嘴巴比刀子還利,割得李建恆不敢再跟人提。他正經話還說不利索的時候,粗鄙髒話先學了一堆。
奶娘給他講,他生母是宮裡邊的下賤貨,因為暗結珠胎,被原先宮裡的娘娘拘在院里調養。說是調養,幾年也跨不出門,病得半死不活,整日還妄想著能跟兒子見見面、說說話。
李建恆五歲時,光誠帝來陸氏宮裡考咸德帝李建雲的功課,父子對答的時候,李建恆捏著蛐蛐跟人玩兒,被光誠帝看見了,叫到跟前,那是他第一次跟親爹面對面。
光誠帝問他些字。
李建恆掌心裡捏著蛐蛐,不敢看光誠帝,話也講不漂亮,結結巴巴的什麼都不知道。
光誠帝覺得他蠢笨,五歲了,話不會說,禮也做不全,縮手縮腳,沒有一點天潢貴胄的氣勢。
李建恆很想和光誠帝講話,但他害怕,他覺得這不是他爹,他甚至在那漫長的詢問里,哭了起來。他這一哭,光誠帝便徹底厭棄他了,第一次也就成為了他與光誠帝的最後一次。等光誠帝走了,李建恆才發現自己掌心裡的蛐蛐在不知不覺中被捏死了。
李建雲覺得這弟弟太沒出息,他那會兒身體還好,是太子以下最得寵的皇子。他可憐李建恆,便求了光誠帝,開始帶著李建恆上學。
李建恆認識了兄弟們,但他們個個都是錦衣玉食,李建恆逐漸發覺那都不是他的兄弟。他們嘲笑他,他們講禮儀,他們摁著他行禮。李建恆不懂,他見兄弟不需要下跪磕頭,可兄弟們這樣教他,他這樣做的時候,滿殿太監宮娥沒一個人來攙扶他。
只有太子和李建雲在的時候,大家才能兄友弟恭。李建恆什麼都不會說,也沒人說,他逐漸不再按時上學,對李建雲耍滑頭,裝病賴床,能不去就不去。李建雲覺得他是個朽木,教不了,掰不正,便也漸漸作罷了。
有一回李建恆跟太監鑽狗洞,他鑽過去,小太監們就捂嘴偷笑,給他甜食房的糖吃。他像條尋食的小狗,被那幾顆化掉的糖哄得搖尾巴。他在那狗洞里,得到了很多沒吃過的東西,也在那狗洞里,看見了他娘。
李建恆不認得樂氏。
太監攛掇著李建恆,喊樂氏「孱頭病鬼」,李建恆就沖樂氏啐唾沫,喊她孱頭病鬼。樂氏倚著壁望著他哭,李建恆覺得這女人好生古怪,看得他心裡發毛,看得他也想跟著哭。
回去之後奶娘又罵李建恆,李建恆半夜想撒尿,聽見奶娘跟那攛掇他罵人的太監偷情。他撒完尿,踢著夜壺,被兩個人抓了個正著。
奶娘害怕李建恆跟別人講,那夜之後塞給了他好些糖,再也不罵他了,整日恨不得把他抱在懷裡哄。糖有好多種,其中有一種叫作絲窩虎眼糖,每日只有一點,李建恆捨不得吃,就每日跟在李建雲後邊,叫哥哥吃。但也就是從那一年開始,李建雲的身體逐漸不行了,最終病得連學也上不了。
陸氏查宮裡頭的飲食,什麼也沒查出來,整夜對著李建雲流淚,太醫來來去去,李建雲卻再也沒好起來。
奶娘也不再給李建恆糖了,李建恆吵著要,奶娘就給他說,那東園裡邊住著的孱頭病鬼因為挨過李建恆的罵,要向人告狀,不許李建恆再吃糖了。李建恆一直惦記著絲窩虎眼糖,因此恨著那病女子。奶娘又說,李建恆想要再吃糖,就得給陸氏告狀,說先前的糖都是那病女子給的。
李建恆不敢對陸氏說,便偷偷地告訴了李建雲,李建雲卧在榻上看著他,那一刻李建恆覺得他哥哥像父親。
夜裡李建恆被叫醒,奶娘領著他出門,他在正殿里聽到「嘩啦嘩啦」的聲音。他在垂簾後,看見人影憧憧,李建雲擁氅卧在榻上,沖他招手。
李建恆跑過去。
那病女子半身赤|裸,頭被摁在泔水桶里,一次一次摁進去,嗆出水,水再從口鼻里灌進去,她指甲扒得稀爛。
李建雲扶著李建恆的身,一言不發。李建恆看得害怕,幾次回頭看李建雲,可是李建雲面上沒笑,李建恆便不敢笑。
那病女子被摁進桶里,便響起「咕嘟」聲,她痛苦地撓著桶,瘦指摳著木屑,指甲縫裡又臟又爛。
李建恆看著她,卻記不清她的臉。,「嘩啦」聲卻一直伴隨著他的記憶。奶娘是個高挑健康的女子,李建恆不喜歡,他日後選的女人全部都或嬌小或病態。
李建恆也不喜歡水,他覺得臟死了。
那夜之後奶娘待他很好,李建雲也待他很好,只是誰都不再提他讀書的事情,李建雲也不再拘著他練字。李建雲甚至指派了太監陪著他玩兒,李建恆徹底自由了,他整日玩到睡著,等他長到十幾歲,要分府的時候,李建雲給他府上送了好些美人。李建恆嘗到了滋味,明白了耽於美色的快樂,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直到很多年後。
李建恆才知道那病女子是樂氏。
「朕的母親是當今太后!」
李建恆手指顫抖,他像是對奚鴻軒說,又像是對自己說,把這句話瘋魔一般顛來倒去地念著。
奚鴻軒抽著鼻子,聽他呶呶不休,不禁咧嘴一笑,說:「皇上,要想人人都這麼以為,太后的尊榮總得給足了。如今太后……噝。」他疼得抽了一口氣,接著說,「正缺兒子嘛!」
李建恆在喘息中胸口錐疼,他胡亂地用手指擦掉眼淚,說:「我……朕知道!」
「我看你未必知道。」奚鴻軒說道。
李建恆說:「誰給了你狗膽,在這……這裡跟朕這般講話?」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奚鴻軒口裡滲血,他又啐了幾口,才說,「今日你我出不去,就沒什麼君臣,不過是一個坑裡的耗子,等著水淹閉氣罷了!你算什麼皇帝?先前被那蕭二提上龍椅,便把他當祖宗似的奉承!你忘了?你本就是他的主子,他豁出性命救你,該的!哪有爹娘老子對兒子孫子感恩戴德的道理。他們蕭氏,如今仗著離北鐵騎個個都威風極了,早幾十年前,光誠爺前頭,哪有這等荒唐事?我看著你,我真是急!皇帝做到這個地步,有什麼滋味?還不如我混跡鹽場,做個皇商的時候逍遙快活。你要繼續待在這位置上受著窩囊氣,不如今日與我一同淹死在這兒好。」
他講了一大段,疼得齜牙咧嘴,緩了片刻,聽著李建恆的啜泣聲,又忽然也哽咽起來。
「皇上……」奚鴻軒真情流露地說,「我娘是琴州女,出身卑賤,能得我爹的垂青,不過是因為她娘老子憑靠著前頭姚太夫人的指點,賺了些錢。你看著我是嫡次子,在家裡卻活得不像個人。我十八歲敢下虛海,去那風裡浪里討飯吃,為什麼?全因為爹娘偏心,要把這偌大的家業全交給我大哥!後來我在海里受難,傷著了元氣,在琴州調養了大半年。你看我如今肥胖可怖,皆是那回為了吊命使勁補起來的,丑嗎?哈哈!可我受傷前,也是琴州的俊兒郎。我臨行時遇著個女人,心愛得很,出海前訂好了親,待我回去時,她卻已經嫁做他人婦,成了我的親嫂嫂。奚固安好大哥,聽著我遇難,連我的女人也要替我照顧,這麼好的大哥,哪兒找呢?我謝他一輩子!」
奚鴻軒在這昏暗潮濕的逼仄地方,又哭又笑地說著。
「我謝他一輩子!皇上,這世上誰不可憐?你可憐我,便肯讓我做權傾朝野的元輔嗎?你可憐蕭二!讓他真正做了紅極一時的闃都總督,那誰會可憐你?他蕭二待你但凡有一點真心,能叫蕭既明在御前說出那番話來?不正是仗勢欺人么!你再看看那沈八,攤上了沈衛這個爹,詔獄是那麼好待的地方嗎?他十五歲落在紀雷的手裡,扒皮抽筋似的在獄裡滾了一圈,如今人是出來了,可瞧著樣子,分明已經給養成鬼了。這天下人人都可憐,你要是個個都去可憐,那這皇帝還怎麼做?俗話說得好,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皇上,別聽那嘴碎的講什麼生母卑賤,你姓李,我姓奚,那便夠了!人生來就是要分高低貴賤的!什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那都是攛掇傻子的,不講規矩,哪來的江山社稷?你叫李建恆,便生來比他蕭馳野高一等!他蕭氏敢動什麼歪心思,你怕什麼?你才是天下民心所向,他們怎麼折騰都是個亂臣賊子!你振臂一呼,天下誰敢不從?這才是天子!」
這才是天子!
李建恆覺得這番話振聾發聵,講得他如夢初醒。他在這濕漉漉、髒兮兮的塌坑裡,頭一回明白自己是什麼人。他不知什麼時候淚流滿面,回憶起過去種種,只覺得全部白活了。
奚鴻軒不肯放過這個機會,強撐著聲,說:「他們是不是笑你胸無點墨、貪生怕死?這世上誰不怕死!刀沒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時候,什麼話都能順溜地說,等架到的時候,十有八九都要尿褲子!你是做皇帝的,不是做手藝的!學問的事情,國子監養出來的學生自會解答。政務么,內閣幹什麼的?不就是替你參酌建議的嗎?你是皇帝,你是個皇帝!」
「朕是皇帝……」李建恆又冷又熱,他顫抖著,重複道,「你說得不錯,朕是皇帝。」
奚鴻軒掌握著火候,看差不多了,方才鬆口氣。
誰他媽吃了熊心豹子膽!在藕花樓里做手腳,這樓一坍塌,再叫水一衝,什麼東西都查不到了,結結實實栽贓在他奚鴻軒頭上。他若是不能拿捏住李建恆,出去後光是都察院的彈劾就能讓他揭層皮。新任的戶部考功司主事是留不住了,海良宜經此一事斬了他都有可能。
奚鴻軒在這髒水里,細細捋著人際網。他既不想死,也不想被流放出去,他好不容易踹掉了奚固安爬到這個位置,又遇著李建恆這樣千載難逢的「好主子」,他得活著。
快點吧。
奚鴻軒的唇因為失血泛出白色,他默念著。
薛修卓、海良宜、沈澤川甚至蕭馳野,誰都行,趕緊把人帶出去,李建恆決計不能夠死在這裡,李建恆要是死在了這裡,他過去做的一切都會付之東流。
就在奚鴻軒快要閉眼的時候,上邊突然「轟隆」一聲,接著斷壁碎屑噼啪地向下滾,臭水也猛地涌灌而來,各種聲音摻雜在大雨里。
奚鴻軒幾乎要喜極而泣了,他聽著李建恆被吊上去,壓著他的重物也在禁軍齊聲吆喝里被抬開。
臭水已經灌到了奚鴻軒的半腰,他移著手臂,喊道:「救、救——」
蕭馳野俯瞰著奚鴻軒,大雨沖刷著,奚鴻軒陡然升騰起一股寒意。水驟漲到了奚鴻軒的胸口,蕭馳野卻仍然沒有拉他一把的意思。
「蕭二……」奚鴻軒含恨咬著字眼,那水倏地漫過他的腦袋,他奮力掙扎著,嗆著髒水,撲騰著求生。
等到奚鴻軒被拽上去時,已經被淹得滿口臭水。他在蕭馳野提他時,狠狠摳著蕭馳野的手臂,狼狽地伸頸,喘著息低聲說:「我、干、你、老、母!」
蕭馳野翻手一把將他摁下去,奚鴻軒扒著泥,口鼻皆是泥沙,這窒息感迫使著他全力扒扯,卻無法撼動蕭馳野的鐵臂半分。
蕭馳野有殺機,卻不能真的摁死他。後邊的人沒撤完,李建恆出去時也還是清醒的。
蕭馳野提起他的後領,俯首森然道:「再說一遍給我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