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珠亂跳,泥點迸濺。
昭罪寺急匆匆地進出著人,遮雨棚已經架起來了,那草藥煎煮的濃郁苦味四處瀰漫,守著爐子的錦衣衛都用巾帕遮著口鼻。
齊惠連用布裹著腦袋,跟紀綱一起分發葯湯,見那燒昏迷的人口裡含糊地講著話,便端詳了片刻。
紀綱手腳麻利地收拾著碗,看太傅不動,於是問道:「怎麼了?」
「這是丹城疫病,」齊惠連撥開病人的衣領,「紅疹會爬身,挨不得,要傳染的。」
紀綱說:「好治么?」
齊惠連頭皮癢,他搓了幾把,說:「好治,就是麻煩。官溝必須繼續挖,但誰知道有沒有患病的人往水裡吐過唾沫、撒過尿?要是挖溝的染上了,自個兒卻沒察覺,跟別人挨著碰著,不就又要倒一大片。」
「造孽,」紀綱看著遮雨棚底下,「那怎麼辦?」
「怎麼辦……」齊惠連忽然拉高布遮臉,看著昭罪寺門口來了人,小聲說,「全看命,這先得穩住人心,斷然不能亂,再把闃都的大小藥鋪都彙集起來,病人是一定要隔開的。」
「我們也不能久留,」紀綱把碗放下,「這事兒有人辦,我叫川兒走。」
「蘭舟走不了,」齊惠連說,「他就是那個辦事人,這個關頭你能指望韓丞出來辦么?他們躲都來不及。」
「不行!」紀綱勃然變色,「他如今才是個五品鎮撫,連四品上堂的資都沒有,怎麼能讓他辦?這事這麼大,有的是比他位高權重的人!」
「你跟誰講道理?」齊惠連撂碗,「韓丞要是打著歷練的名號把他摁在這裡,你也沒辦法!病一起來,哪個官大的情願下來?就是海良宜也來不了!況且蘭舟不能走,這機會千載難逢,他要是辦成了,就能再升!升——」
紀綱猛然推開他,說:「你說什麼胡話!」
齊惠連跌在地上,又爬起來,說:「此刻不順勢而為,還等什麼!」他也動了氣,「這會兒正是人踩人的時候,他不辦也得辦!你明白沒有?」
「我不稀罕明白,」紀綱怫然作色,「我要叫他走,我得帶他走!」
紀綱說罷,就往裡頭去,迎面走出來了喬天涯,攔住了他的去路。
「昭罪寺的人要往外疏散,裡邊只能留病人,師父不要再進去了。」喬天涯笑道,「先生的手記已經挪去了舊宅子,主子叫我在神武大街給兩位租了個小樓,緊挨著宮門,淹不著。」
「你讓開!」紀綱說,「這留的都是病人,川兒哪能久待?我得跟他說!」
喬天涯笑一斂,正色說:「師父何苦為難我?主子既然這麼吩咐了,就斷然沒有改變的道理。這裡都是病人,您留在這裡,主子也擔心,為著他一片孝心,您跟我走。」
紀綱聽四下咳聲激烈,更著急了,一把擒住喬天涯的手臂,正正地推了回去。喬天涯早就料到他要動手,當下吃了這一招,半臂都麻了,腳下卻更快,整個身體都擋著紀綱。
「師父!」喬天涯低聲說,「您老冷靜!主子這麼安排了,自然是已經有了對策。我稍後還要回來,咱們早早去,主子也早早回,行不行?這麼多雙眼睛看著,您難道真的能帶他走?去哪兒呢?」
這一聲去哪兒呢,才讓紀綱冷靜下去。他往裡頭看了半晌,又一甩袖,顫抖地指著齊惠連,到底一句話都沒再說出來。
***
沈澤川坐在板凳上,閉眸休憩。耳邊一直嗡嗡作響,他這會兒頭昏腦漲,面上卻滴水不漏。半晌聽著有人喚他,沈澤川方才睜眼。他一睜眼,就沒有了疲憊的神色。
戶部辦差的官員說:「鎮撫大人,草藥供應不及,咱們明日怎麼辦?」
「事關重大,草藥必然不會斷。」沈澤川攏著氅衣,「太醫院的太醫該到了,到時候會把籌備草藥的消息一併帶過來。你叫人繼續煎煮,不要省。」
那官員應了。
沈澤川看他神色惶恐,便說:「你是戶部哪科的官員?」
這官員連忙說:「卑職算不得官,不過是個掌管案牘記錄的吏胥。」
「為民辦差,大小都一樣。」沈澤川說著伸手,捏著眉心定了片刻,問,「你叫什麼?」
「卑職名叫梁漼山。」
「督察草藥的事情,明早便由你接手,無論大小全部詳細記錄。」沈澤川說,「我猜想禁軍應該已經去調草藥了,時間緊張,必然等不及宮裡的條子,所以這幾日的草藥必須記得清清楚楚。」
他說著忽然停下來,頓了半晌。
「你且去休息吧,這幾日留意身體,如有不適立刻稟報。」
梁漼山告退,那帘子一垂下去,沈澤川便摸到自己額頭滾燙。
葛青青跟著進來,見狀一驚,上前小聲說:「鎮撫……」
沈澤川從容地說,「奚鴻軒是什麼時候起的疹?」
「上完葯兩個時辰之後,」葛青青說,「從腿上開始往上爬的疹子。」
「我是先起的疹再起的熱,」沈澤川清醒地說,「癥狀不符合,應該不是疫病,但為了以防萬一,那葯我也得喝。」
葛青青稍放下心來,又說:「今早幸好沒有告假!」
皇上染了疫病,哪個太醫敢說他是出去鬼混染上的?只能找借口來搪塞,說成不慎傳染。但是能把病傳給皇帝的人又是誰?不是貼身內宦,便是經常在御前走動的侍衛。沈澤川如今掛牌在御前行事,他若是今早告了假,事後就是讓人捏著的把柄,濕疹一旦被說成疫疹,他就再也沒有留在御前的資了。沈澤川背上還帶著沈衛的罪名,他下去就是真的難再起來了。
即便是沈澤川,這一刻也覺得難以喘息。比起陰謀詭計,這樣無法預料的天算才是防不勝防,若是他沒有那麼謹慎,此刻便已經落在了別人的掌心裡,生死不過一句話的事情。
葛青青見他閉上了眼,便退了出去。
沈澤川聽著雨聲,思緒卻飄遠了。那渾濁不堪的舊憶隨著雨聲接踵而至,他在煩倦里皺緊眉。
他既不喜歡下雪天,也不喜歡陰雨天。濕冷會讓他想起茶石天坑,想起紀暮,想起所有屈膝下跪、任人宰割的日子,並且濕冷會讓他變得不安,變得陰鬱,變得皮囊之下儘是冰涼的忍耐與暴躁。
沈澤川就這樣靠著牆壁眯了一會兒,卻越眯越昏沉,竟然真的在這角落裡睡著了。
蕭馳野到昭罪寺時已經很晚了,與趕來的太醫一起進入昭罪寺,丁桃在後邊愁眉苦臉,因為他沒找著沈澤川,錯過了時候。
蕭馳野問煎藥的錦衣衛:「鎮撫在哪兒?我找他!」
錦衣衛蒙著半張臉,遞給他一碗葯,說:「找誰都得先喝葯,總督,你們禁軍還要下水,當心啊!」
蕭馳野悶了葯。
錦衣衛起身,對遮雨棚底下喊道:「青哥!青哥在嗎?咱們鎮撫在哪兒?你給通報一聲,說蕭總督找。」
葛青青正躺凳子上睡,聽著聲一骨碌坐起來,披上衣服就走過來,見是蕭馳野,便說:「鎮撫在裡頭休息呢……一宿沒合眼,總督也休息休息吧。八大營說要去守城門,這沒挖完的溝,明天就只有咱們一塊挖了。」
「體力活,自然得身強力壯的人干。」蕭馳野邊走邊說,「盯緊門,別叫外邊的人進來。」
蕭馳野掀簾進去,裡邊沒點燈,他掃了一圈沒找著人,又走了幾步,才看見牆邊靠著的沈澤川。
蕭馳野身上臟,他脫了外衫,坐在沈澤川旁邊,把靴子里的水倒出來。屋裡涼,他又把靴子蹬好,重新出去,從爐子那借了火,進來找了個銅盆生火。
沈澤川睜眼,說:「東龍大街挖完了?」
「嗯。」蕭馳野把火燒旺,「怎麼不到床上睡?」
「眯一會兒,」沈澤川說,「躺下就起不來了。」
蕭馳野把盆挪到床跟前,說:「上來睡,一會兒我叫你。」
沈澤川也不客氣,他躺下去,蕭馳野便從後抱著他,用臉貼著他的面頰。沈澤川原先還能聽見蕭馳野低聲說話,後邊就模糊了。
蕭馳野聽著沈澤川呼吸微沉,才伸手解了他衣領,仔細看著那紅疹。
跟奚鴻軒的不一樣。
蕭馳野又給他把衣服扣好,抱著人自個兒也睡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蕭馳野覺得懷裡燙得厲害,他半睜眼時意識還混沌著,待看清懷裡的人,立即就清醒了。
沈澤川火燒似的,汗已經滲濕了鬢角。蕭馳野摸他,他哪裡都在發燙。
蕭馳野猛地坐起身,喚道:「蘭舟,蘭舟?」
沈澤川淌著汗,眉頭緊鎖,呼吸微促,被蕭馳野喚得半醒,說:「分……分隔……這病不挨著水也能染上。」
蕭馳野用氅衣裹了他,喊道:「晨陽,叫太醫!」
外頭靠著牆壁打盹兒的晨陽立刻驚醒,起身跳下台階,鑽進遮雨棚,拉著太醫往門內去。
太醫稍掀開氅衣,看了一會兒,急聲說:「總督,鎮撫這是染上疫病了!我看這病,是先染了風……」
蕭馳野扣住太醫的手臂,他盯著太醫,寒聲說:「鎮撫是什麼?」
太醫一慌,改口道:「是……是勞心費力……才病倒的……」
「沒錯,鎮撫是今日在這裡病倒的,」蕭馳野收緊手指,「他在此之前沒有病。」
太醫連聲說:「對對對……」
「闃都的葯都在這裡,我知道大人是杏林妙手,」蕭馳野倏忽緩和了語氣,「你能治吧。」
太醫看著蕭馳野的眼睛,腿腳一軟,扶著床沿,慌不迭地點頭,說:「能治、能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