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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隱患

所屬書籍: 將進酒

韓靳貿然進軍的消息傳回闃都,引起了轟動。因為僅存的錦衣衛帶回了一麻袋的人頭,這昭示著沈澤川、蕭馳野與闃都徹底決裂,雙方甚至不再有能夠坐下來商談的可能。韓靳被俘惹得韓丞震怒,沈澤川離開闃都時錦衣衛就已經四分五裂,以葛青青為首的錦衣衛還在厥西看顧奚家,費盛就帶著自己的親信藏匿了起來,韓丞剩餘的人手不多了。

錦衣衛在紀無凡時期是鼎盛期,到了紀雷時期已經式微,再到了韓丞手中,徹底變作了殘破不堪的儀仗隊。費盛麾下的那批人都是能人幹將,韓丞過早暴露的殺機使他錯過了拉攏的機會。

「待到大局穩定,錦衣衛就要重理十二所。如今人手空缺,實在不像樣子,也辦不成事。」韓丞坐在太后下首,穩聲說,「我見近來世家子弟多閑職,給他們一個去處,也免得他們在這緊要關頭胡亂生事。」

太后頭戴點翠冠,髻發整齊,鬢角如裁,耳邊墜著金鑲寶珠的墜子。她就適合這樣雍容華貴的打扮,就像牡丹就該生在朱門大殿,金碧輝煌才能配得起這般的國色天香。她已經到了年齡,卻仍然不減風采。這會兒捏著木勺逗鸚鵡,看也不看韓丞,說:「錦衣衛是正經辦差的地方,已經養了許多世襲子弟,再放些進去,早晚要廢了。八大營在丹城外邊打了敗仗,哀家看,不僅要填新人,還要裁些舊人。」

韓丞正是受人所託,想要給別人家的紈絝子弟謀個出路。他聽聞此言,就說:「我也是這個意思,明日就和兵部打個商量,寫個摺子呈報內閣。太后,那海良宜病得直不起腰,他也為國事操勞了一輩子,好歹不能讓人累死在任上,總得有個安排。」

他這是要讓海良宜卸職回家,太后面上含笑,輕輕磕了木勺,遞給一邊候著的琉緗姑姑,對韓丞和顏悅色地說:「他那是心病,一時間沒有緩過來。這六部里許多事情還是他最了解,緊要時候,哪能貿然就打發他回鄉?再等些日子吧。」

韓丞碰著軟釘子,暗地裡咬牙,面上卻維持著氣氛,說:「如今是太后主政,這些事情,自然由太后做主。八大營既然在丹城跟前敗了,蕭馳野就已經逃到了中博,兵部儘早調遣啟東守備軍去阻攔才好,不然等他回到離北,離北鐵騎就多了兩萬助力么!」

太后凈手,說:「你若是能在闃都把他攔下來,就沒有這些後顧之憂。那茨州州府周桂會做事,又身處在夾縫裡,以後還要跟離北打交道,他必然不會得罪離北。蕭馳野回離北已經是定局,即便叫戚竹音去,也只是跟離北鐵騎硬打。咱們在這裡說調兵,簡單得很,可是支撐大軍北上的軍糧在哪兒?河州負擔不起。」

「那就這麼任由蕭馳野回離北?」韓丞驚詫之間跟著站起身,「這對離北鐵騎而言就是如虎添翼!」

太后由琉緗姑姑扶著,站在庭門口看外邊的奼紫嫣紅,她說:「韓丞,你以為蕭馳野回到離北,就一定是助力嗎?」

韓丞露出傾聽狀,恭順道:「我不明白,謹恭太后垂訓。」

「蕭既明從蕭方旭手中接替了離北鐵騎的兵權,用了十年時間才成就了今日,他是離北的軍心所向。」太后看著花園裡的花香漪正帶著侍女撲蝶,不禁露出笑來,又望了一會兒,才說,「蕭馳野離開離北六年之久,他如今回去,就像是闖入他人領地的狼崽。他說闃都非他夢中鄉,可他太年輕了,不明白時過境遷這句話的寓意。他帶著那兩萬禁軍,會逐漸發覺自己在離北格格不入。蕭方旭一直強硬地將離北鐵騎設為一個統帥,這是他屹立不倒的原因,卻也即將成為蕭馳野難以容身的原因。群狼啖肉,想要殺出重圍成為頭狼,就得先有咬死前任狼王的決心。」

太后回首,對韓丞微笑。

「蕭氏看不慣別人同室操戈,可是有時候沒的選擇。蕭家素來是兄友弟恭的典範,但這情誼在兵權面前還能維持多久?沙場是殘酷的地方,它使千萬兒郎拋頭濺血,權場比它更加殘酷,一場更迭往往就意味著自相殘殺。」

韓丞在太后的注視里隱隱矮了半頭,他匆忙地埋頭附和,說:「太后聖明,可是蕭既明已經重傷,這個缺口由蕭馳野替補,倒也能說得過去啊。」

太后說:「蕭既明死了嗎?」

韓丞搖頭。

太后說:「蕭既明沒有死,他還能在後方統協軍務。蕭方旭重出,他又能在前方號令群雄。這對父子把控著離北鐵騎,許多事情都要相互體恤才能維持。可是蕭馳野既有統協軍務的能力,又有上陣殺敵的能力,他闖入這平衡之中,在那極度統一的兵權里,他就是阻礙離北鐵騎只有一個統帥的變故。他可能沒有頂替父兄的想法,但是他很快就會明白,離北也並非我們看到的那樣牢不可分,他的回歸就是離北分裂的隱患。」

這樣的局面不是任何人刻意主導的,它就是順勢形成。它的前因從蕭方旭率領離北鐵騎企圖和闃都抗爭那一天就埋下了,它會產生什麼樣的果,誰也不知道。

「這個世間,庸人有庸人的苦惱,天才也有天才的痛苦。」太后平靜地說,「既然有了蕭既明,又何必再生蕭馳野?六年的時間不長不短,卻足以改變很多事情。蕭馳野在闃都的痛苦來源於他不是個庸才,但是他回到離北以後,還會繼續被這種痛苦所折磨。當這對兄友弟恭的典範意識到廝殺才是唯一的出路,痛苦就會加劇,不論是蕭既明讓位,還是蕭馳野避嫌,曾經肝膽相照的兄弟都會生分。」

韓丞在這五月的暖陽里生出一股寒冷,又生出一股痛快。

「先帝已經下葬,新君的籌備也要有點眉目。」太后問,「你說你找到的皇嗣,到底何時拿出來讓哀家見一見?」

韓丞哈著腰說:「已經差人快馬加鞭地帶往闃都,最遲五日後,太后便能見到他了。」

太后看著他,說:「既然你這樣篤定他是皇嗣,總要有些能讓人信得過的憑據。以海良宜為首的文官不好打發。韓丞,你做個準備吧。」

韓丞又陪了一會兒,告辭退下。他一走,花香漪便擁著花枝走近太后。

「韓氏沒爬得這樣高過,稍微吹了些風,便沒有了分寸。」太后看著韓丞離開的地方,拉著花香漪踱了幾步,「韓靳在丹城吃了敗仗,糊塗東西,占著天時地利人和還是被人俘虜了,這樣的人哪堪重任?韓丞今日進宮話里話外都是要哀家撥人去救,殊不知人家之所以留下韓靳的性命,就是為了要挾。」

「我見指揮使近來氣色很好,進宮請安也不再自稱『臣』。」花香漪倚著太后,「姑母,他所圖不小,早早就準備了所謂的皇嗣,只怕已經不再滿足做錦衣衛指揮使。」

「他想做個攝政王,」太后摘了花香漪懷裡的花,「他選的孩子,哀家已經打聽過了,哪是什麼先帝遺孤,不過是從他老家遠親那裡找來的孩子。這樣輕薄的東西也想佔據李氏江山,未免太過痴心妄想。」

太后又想了片刻。

「可眼下確實沒有人了。」

兩人正言語間,忽見福滿疾步而來,行了禮,諂媚道:「薛寺丞薛大人求見。」

***

澹臺虎當夜就分了糧食,正如沈澤川所料,韓靳率兵追擊是輕裝上陣,沒有帶太多的糧食。但禁軍已經餓了好幾日,今夜也算吃了個飽。

沈澤川在先生去後瘦得太厲害,可是這林子早被清空了,連只兔子也沒有。蕭馳野把省出來的白面饅頭和肉乾都給了沈澤川,自己跟別人一樣吃的是干餅和稀米湯。

「我已聽從主子的安排,差人去給周桂打聲招呼,讓他有個準備。」澹臺虎蹲坐在火堆旁,說,「等後日過了茨州,主子就回家了!」

蕭馳野往火堆里扔著柴,說:「給周桂打個招呼,是讓他配合我們演一出。韓靳在我們手中,他不得不讓路。」

「這韓靳真是來得及時,」澹臺虎咧嘴一笑,「前日咱們還想怎麼過茨州,他就送上了門!」

沈澤川烘著雙手,看著火光沒說話。

澹臺虎泡著干餅,說:「這樣的糧,早些年我在燈州守備軍里也吃過。如今再看看這中博,已然與從前大不一樣……幾乎要認不出來了。」

丁桃把自己碗里的米倒出來一點,餵給袖子里的麻雀,聞言說:「這裡還好呢,你往更東邊去,那才是真正的不一樣。」

丁桃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他還記得六年前跟著蕭馳野一同隨軍收拾殘局時,在端州和敦州見到的慘象。他那年才十歲,剛剛得到小本子,才開始像他爹一樣記錄,為此做了一路的噩夢。

「你是戰後路過,沒見過中博曾經的模樣。」澹臺虎耷拉著雙眼,看著碗里的湯水,「我小時候跟著爹娘去過敦州,真大啊,快比得上闃都那麼繁華了。正旦時街上的火花銀樹美得很,鰲山也起得漂亮,人擠著人……那麼多人。」

沈衛是建興王,建興王府就在敦州。他們一時間都垂了頭,沒人敢亂瞟沈澤川,也怕惹惱了蕭馳野。這幾日在路上,禁軍也逐漸發現了沈澤川與蕭馳野的微妙。曾經的流言和真正面對起來的感覺截然不同。

他們該怎麼看沈澤川,是把他當作夫人嗎?可是誰家的夫人能統協錦衣衛三抄人家?他砍下保護韓靳那些舊下屬的腦袋時,禁軍將領無不側目。

沈澤川和蕭馳野太不同了,他不是禁軍熟悉的統帥模樣。他看似溫和謙遜,卻在議事時很少改變主意,甚至連澹臺虎都會直接被他駁回,他比起蕭馳野更顯冷酷。過去他們在私底下把沈澤川看作美人,那是攀附著強權的柔弱暗示,然而在沈澤川披上猩紅蟒袍以後,他曾經隱藏著的東西就透露在外,他變得和以前他們知道的那個沈氏餘孽不一樣。他的美也不再是誰都能夠肆意欣賞的美,那是在絕艷里含著兇狠的強勢。

禁軍里很少有人肯與沈澤川對視,除了丁桃毫無知覺,就是澹臺虎也察覺到了某種壓力。他們聽命於蕭馳野,也不介意蕭馳野喜歡男人,但是他們必須儘快弄明白沈澤川應該處於哪個位置——沈澤川有可以和蕭馳野爭奪強權的威勢,這就是他們這幾日最不能適應的地方,那是微妙的忌憚。

蕭馳野輕輕蹭著扳指,正欲開口,沈澤川卻翻著手掌,說:「端州的野菜很好吃。」

氣氛稍緩,丁桃果然抬起了頭,說:「我在離北就聽人講過,端州冬日裡的一把野蔬跟金子一樣貴,好想吃啊!公子,你常吃嗎?」

「春日冰雪消融,師娘就擇最嫩的野菜包餃子。」沈澤川語氣平常,指尖不染塵埃,那些血跡彷彿從來沒有挨過,他笑著說,「不常吃,才記得清楚。」

丁桃吞咽著唾液,就著那一點墨,在本子上小心翼翼地寫著:「我想吃,咱們以後肯定有機會,記著就不會忘了。」

澹臺虎擼了把丁桃後腦勺,笑罵道:「出息!你什麼山珍海味沒嘗過?還惦記著野菜!」

大伙兒笑起來,中博的話題就此岔開。沈澤川烘熱了手,沒再說話。

晚上蕭馳野枕著石頭,還沒睡著,面頰上就貼著個微熱的油皮紙。他坐起來,就著沈澤川的手嗅了嗅,笑道:「哪來的包子?」

「丁桃從鎮子裡帶回來的,讓我藏著吃。」沈澤川坐在蕭馳野身旁。

兩個人並肩,背著已經睡著的林帶,面對著河水和漫天星斗。蕭馳野打開了油紙,推向沈澤川,說:「那你就吃啊,再留著就涼了。」

沈澤川說:「我吃飽了,你吃。」

蕭馳野知道他這是專門留給自己的,便接過來,掰開了,一手給自己,一手給沈澤川。沈澤川象徵性地咬了幾口,就讓蕭馳野吃完了。

「兩百萬的聘禮是帶去離北,還是擱在茨州,你也得拿個主意。」蕭馳野喝著水囊里的水,「葛青青得了信,想必會替你看好奚家的生意。等我們到了離北,喬天涯和晨陽他們也該趕回來了,到時候置個新院子……」

蕭馳野停下聲音,在這不尋常的安靜里敏銳地察覺什麼,他靜了少頃。

「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沈澤川手裡捏著那把不離身的小竹扇,側眸看著蕭馳野,說,「策安,我不能跟你去離北。」

他講得如此溫柔,就像是在城牆上時,對著蕭馳野同樣溫柔地說:「策安,回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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