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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茨州

所屬書籍: 將進酒

周桂按照蕭馳野的原話,在自己的庭院里設了一桌家常菜。沈澤川入院時,發現這庭院雖然布設簡單,卻很別緻,親近自然,沒有金玉器。

周桂迎了蕭馳野,讓蕭馳野上座。天正六月,小案側旁環繞著清冽的小溪,垂枝拂水,涼爽快活。周桂沒有讓別的人伺候,只有孔嶺侍立在側,為他們斟酒。

蕭馳野凈了手,看那杯中酒水逐漸上滿,說:「周大人費心了,酒還備的是離北的『馬上行』。我離家多年,已經很久沒有喝過了。」

這酒是離北鐵騎里的糧食酒,又燒又烈,冬日在冰天雪地里小飲幾口,身體就緩和了。它之所以叫作「馬上行」,是三十多年前,離北王蕭方旭在新婚夜收到邊沙入境的軍報,他來不及卸下婚服,就翻身上馬,要去上陣殺敵。臨行前同樣婚服未換的離北王妃提壺倒酒,與坐在馬上的蕭方旭飲了一杯交杯酒。此事是邊陲常景,只是借著離北王的名頭,讓人忍不住喟嘆,從此「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橫戈馬上行1」就是離北鐵騎的寫照。

周桂看蕭馳野神色沉靜,便稍緩了些焦慮,說:「我們與東北糧馬道靠得近,上個月押運軍糧時,軍中送了許多壇酒過來。我想著侯爺即將歸鄉,茨州也沒有什麼好東西招待,便只能借花獻佛了。」

蕭馳野笑起來,說:「山餚野蔌才有風味,這桌菜比起闃都的玉盤珍饈更見真心。大人不必自謙,軍糧籌備事宜繁雜,茨州能夠短短几日就封裝完畢,全是因為大人的鼎力相助,這是我該敬大人的。」

周桂不敢坐受,連忙起身,雙手奉酒,跟蕭馳野喝了一杯。他飲完酒,才落座,說:「離北鐵騎在前線跟悍蛇部打仗,軍糧是關乎成敗的緊要之物,那是我的分內之事,哪裡值得侯爺特地道謝?實在不敢當。」

「茨州雖然去年豐收,但開春連續接濟端州和離北,那都是茨州百姓省出來的糧食,為著此事,我也該謝謝你。」蕭馳野說著抬手,微微擋住了孔嶺要倒酒的動作,說,「既然是私宴家席,就不必拘禮,這位先生也坐吧。」

孔嶺反應很快,他就地行了個禮,還真坐下了。

「先生是哪裡人?」沈澤川含笑問道。

孔嶺心思轉得更快,他見蕭馳野開始吃菜,便知道今夜主談的是這位沈同知。他俯首,答道:「先生不敢當,區區一個山野村夫罷了。我是燈州人。」

「燈州人才輩出,不知先生怎麼稱呼?」

「我叫孔嶺,草字成峰。」孔嶺正襟危坐,看著沈澤川,說,「禁軍里的澹臺虎,正是我至交好友澹臺龍的親弟弟。」

「他鄉遇故舊,」沈澤川側首,對蕭馳野笑道,「策安,改日叫老虎與成峰先生見一見吧,亂世相逢不容易。」

他把蕭馳野叫策安,這個稱呼就足以讓孔嶺重新估量這位沈衛遺子。沈澤川進入茨州時不起眼,或者說遠沒有他的皮囊起眼。孔嶺知道他是沈澤川,天琛帝親自破例提拔的錦衣衛同知,但是離開了闃都沈澤川就失去了能夠叱吒風雲的根基——在孔嶺眼中,他沒有兵,也沒有人,他僅僅是跟隨著蕭馳野亡命到此的一個附庸,然而附庸是不能跟蕭馳野平起平坐,直呼表字的。

蕭馳野自斟著酒,說:「你拿主意就是了。」

周桂看孔嶺一眼,又看向沈澤川。孔嶺便起身敬酒,說:「久仰同知大名……」

「先生客氣,」沈澤川說,「先生請坐,我們邊喝邊談。」

孔嶺說:「我是大人座下的筆帖雜流,哪能與同知議事?我討了杯酒,能坐在這裡聆聽垂訓,便已經是半生福氣。」

沈澤川唇角微挑,說:「先生實在太過自謙,我聽聞先生在端州時,也曾做過澹臺龍的師爺。邊沙騎兵入境時,澹臺虎主戰,他的作戰策略都是先生擬定的。」

他們才剛進茨州,便已經把底細都打聽出來了。孔嶺心下一沉,說:「我是紙上談兵。」

「可惜澹臺龍死在了沈衛手上,」沈澤川飲酒,「端州也不攻自破。」

沈澤川說得這樣輕飄飄,彷彿端州破了,只是一層紙破了,不值得恨,也不值得怨。

孔嶺神色漸沉,他坐著,半晌後強笑著說:「同知在闃都里錦衣玉食,哪知道端州城破後的百姓苦楚?從茶石河到敦州,千里白骨無人收。沈衛畏戰,是個鼠輩,倒也沒什麼,可他與沈舟濟設置酒宴掐死了澹臺龍……中博兵敗,我孔成峰能換個主子繼續生活,但是以澹臺龍為首的主戰派全軍覆沒。你說得對,澹臺龍死在沈衛手中太可惜了,他是中博的好兒郎。」

沈澤川說:「先生死裡逃生,憑藉先生的才學,去了闃都也能遇見伯樂。可是先生偏偏留在了茨州,我不明白。」

孔嶺想站起身,可他又不能擅自離席。他只能抬起頭,看著沈澤川,說:「同知不明白,同知怎麼會明白呢?兵燹之災從天而降,把中博變得滿目瘡痍。這裡既沒有名利,也沒有富貴,它興許在同知眼裡就猶如空中破絮,可是對於我等而言,中博仍然有重振之機。」

沈澤川一哂,說:「端州失去了守備營,由一群流匪稱王稱霸。田地荒廢,出城半里就杳無人跡。先生說的重振之機,到底是中博六州的重振之機,還是茨州一城的重振之機?茨州一面意圖與闃都繼續苟且,一面又對離北有求必應,做著這個牆頭草,我確實不明白。」

孔嶺霍然起身,說:「你哪知茨州的不易,中博兵敗後,闃都忙於內鬥,我們屢次上奏求人,卻遲遲沒有回應。茨州的田地開墾是大人躬親自理,耗時三年才有了這個豐收。不錯,茨州確實在闃都與離北之間左右為難,可是離北有難,茨州都是全力相助。同知,說茨州是牆頭草,未免誅心了吧!」

「先生說得是,」沈澤川忽然一改神色,正色道,「我知道茨州有難處,故而特意來此與兩位詳談。我們開門見山,大人不肯放禁軍通過,是忌憚闃都日後的責難。但是如今的局勢已經崩塌,抱守殘缺絕非上策。韓丞設計謀害天子,策安與我離開闃都不是為了逃命,而是為了能夠重拾殘局。太后把持朝政,世家再度封鎖闃都大門,太學還能興盛幾時?中博兵敗後,大人與成峰先生屢次上奏,不正是因為花思謙敷衍了事,才造就中博復興無望嗎?我早在闃都時,就對中博流匪有所耳聞。悍匪不除,中博不穩,先生又怎麼繼續重振中博?篳路藍縷,以啟山林2,我對二位的重振決心很是佩服,只是前路艱辛,何不索性改弦易轍,把中博的事情,交給中博自己解決。」

周桂持著酒,拉住孔嶺,說:「既然同知這般坦率,那麼我也不再繞彎子。我不肯放侯爺通過,確實是因為擔心闃都日後追究罪責,加重茨州的稅收。茨州如果不顧闃都的調令自作主張,只怕日後也會孤掌難鳴。我沒有兵馬在手,也沒有巨賈支援,更沒有離北這樣的底氣,同知這樣勸我,我卻沒辦法拿茨州百姓的性命做賭注。」

「恰恰相反,」蕭馳野示意孔嶺坐,「蘭舟這樣說,不是在勸大人單打獨鬥。茨州挨著東北糧馬道,眼下沒能建立起自己完整的守備軍,只要大人肯容我的兵馬來去無阻,那麼茨州守備軍成形以前,巡防大任,我這兩萬禁軍可以代勞。」

周桂沉思不語,孔嶺說:「侯爺自然是千金一諾,可是我也要問問侯爺,離北如今反了,東北糧馬道自然作廢了,往後離北鐵騎的軍糧從哪裡出?茨州嗎?」

「東北糧馬道是離北鐵騎建立以後專程開闢的押運要道,如此作廢豈不是太可惜了?」沈澤川把玩著酒杯,目光從容,「離北鐵騎加上禁軍總計十四萬兵馬,以後的軍糧還是要走東北糧馬道。」

孔嶺與周桂對視一眼,他詫異地說:「侯爺如今可是頂著弒君的罪名,厥西十三城豈敢再給離北鐵騎籌備軍糧?」

沈澤川微微一笑,說:「厥西是厥西,闃都是闃都。成峰先生,我既然敢這麼說,自然有辦法。如何?只要今夜周大人同意讓禁軍過境,茨州日後就絕不是孤軍奮戰。」

周桂心下猶豫,穩著聲音說:「我信得過侯爺的人品,可是我信不過這轉瞬變化的局勢。兩位口口聲聲說禁軍過境以後才會剿匪,但若是兩位過境之後背棄了承諾,那茨州就要落入真正的絕地了!」

「不急,」沈澤川放下酒杯,平和地說,「我會孤身留在茨州,直到禁軍平息悍匪。如果大人仍存忌憚,我們現下俘虜的韓靳也可以交給大人,如此一來,即便我們日後反悔,大人也可以用韓靳的性命為借口,平息闃都的怒火。」

李建恆已死,闃都遲遲沒有新君的消息。地方已經出現了蠢蠢欲動的趨勢,只是畏懼啟東戚家不敢跟著離北樹旗自立。但是茨州不同,它跟離北鐵騎挨得這麼近,如果真的能得到兵馬援助,就不必再委屈於世家的調令之下了。

「我今日入城,消息已經飛傳闃都。」蕭馳野不緊不慢地接道,「不論大人放不放我過境,今夜以後,太后都會對茨州懷有忌憚。」

周桂驟然變色,說:「侯爺,同知,你們!」

「再者,」沈澤川緊隨其後,溫聲說,「兩位想要建立完整的茨州守備軍,當務之急就是招兵買馬。茨州憑靠田地吃飯,內外都沒有連通厥西及港口的生意,僅僅用稅銀,只怕要等到數年以後了,我恰好有一些積蓄,願盡綿薄之力——周大人,禁軍能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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