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桃盤腿坐在廊下,撥著銀盤裡的果子,數了一遍又一遍。他守在這裡,不讓任何人前來打擾。天色已經晚了,院牆上殘存著幾縷斜暉,槐葉里碎著一把落日。
沈澤川才醒,因為睡得太久太沉,這會兒腰酸背痛,格外疲憊。他打開房門,見著丁桃,竟有半晌的愣神。
丁桃被沈澤川看得抓耳撓腮,渾身不自在。他背過還捏著果子的手,忐忑地說:「公子,吃、吃飯吧。」
沈澤川扶了房門,立了少頃,才啞著聲音問:「……什麼時辰了?」
「酉時了,」丁桃出奇地明白,趕緊接著說,「公子睡了一天呢!主子卯時就出城了,周大人和成峰先生一起去送的。」
沈澤川眼角還剩餘著丁點兒紅色,在那要沉不沉的橘紅餘暉里,被染得像是吃醉了酒。他本就白,垂眸趿鞋時,讓丁桃覺得真好看。
「厥西還是沒有來信嗎?」沈澤川下階,倒也不著急走,而是站在槐樹底下,微仰著頭看天色,緩著昨晚的余勁兒。
「沒有。」丁桃跟在沈澤川背後,趁著沈澤川沒有回頭,飛快地把吃了一半的果子塞進嘴裡,十分猙獰地啃完了。
沈澤川沒見到猛的身影,便知道是蕭馳野帶走了。他一回首,嚇得丁桃被噎得咳嗽。他頓了片刻,說:「沒人與你搶,吃慢點也無妨。」
丁桃嗆得眼淚都要出來了,他一邊擺手,一邊扯著自己的前襟,艱難地說:「公、公子咳!咱們要去找周大人嗎?大人才與成峰先生在前廳用過晚飯,這會兒正商討事情呢。」
沈澤川頷首,說:「走。」
***
周桂才用過飯,此刻正在書齋里與孔嶺及茨州各階官員議事,他聽著沈澤川來了,便立刻起身,先讓旁人退下。
「侯爺說同知今日身體不適,我們原本想著明日才能商議軍務,不料同知還是來了。」孔嶺迎沈澤川上座,先替沈澤川免了尷尬,跟著坐下身,微微側向他們,接著說,「眼下雖然還是六月天,但咱們府里種的都是高頭茂樹,夜裡也涼。同知常年待在闃都,如今在這裡可要留心身體啊。」
沈澤川吃茶潤了喉,干啞稍緩,沒那麼明顯了,才說:「成峰先生說得是。先生說明日就能商議軍務,二位是今日就已經擬出章程了嗎?」
「自從同知與我們訂下盟約,我就召集府上的幕僚,連同茨州各階官員,在這幾日里簡單地擬了個冊子。」周桂一手扶著膝頭,看著孔嶺起身把冊子呈到了沈澤川跟前,繼續說,「都是些設想,具體還是要等同知點頭。你看看,如果有什麼不妥之處,我們今夜都能拿出來再談。」
他雖然說著要等沈澤川點頭,但是也說了「拿出來再談」,表明這冊子里大部分的內容他們實際上是已經敲定了。這就是沈澤川目前的一個尷尬處境,他有錢,但他沒有別的實權在手,他能坐在這裡同這兩人對談,蕭馳野的態度是關鍵。周桂可以感謝他,甚至尊敬他,但是周桂不會把茨州的決策權就此讓給他,因為他們訂的是盟約,不是歸順。
沈澤川看著冊子,書齋內很安靜。外邊只有丁桃在逗麻雀,沒有侍奉的人走動打擾。孔嶺喝著茶,無端地有些坐立不安。他不動聲色地端詳著沈澤川的神情,卻看不出沈澤川的任何情緒。他再看周桂,已經逐漸流露出了急迫,不禁在心裡暗想。
這沈澤川年紀不大,卻城府極深。大家相處了幾日下來,瞧不出他到底樂意還是不樂意,根本無法對症下藥。他們擬這個冊子,也有投石問路的意思。
待天色微暗時,沈澤川才合上冊子。他指腹蹭著茶盞,沒有開口。
孔嶺是師爺,在書齋里正經兒議事時不能越過周桂。周桂一邊讓他點燈,一邊也微微側過身,面朝沈澤川,斟酌著說:「同知看著如何?」
「大人把茨州這幾年柴米油鹽的價格浮動也記錄在內,賬目清晰,估算明年的大致開支不成問題,我看大人還寫了以後要為守備軍撥出的軍餉比重。大人夙夜不懈,考慮到了方方面面。」沈澤川含笑說道。
周桂稍鬆口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吊著心弦。聽著沈澤川這麼說,便道:「這冊子非我一人之力能夠寫下來的,還是多虧了成峰和諸位同僚。那我們就開始商討一下城牆防禦吧?」
沈澤川指尖一頓,他說:「不忙,我有些問題。」
周桂連忙說:「請講。」
「大人估算了茨州明年的大致開支,除了重建的守備軍,還要給兩萬禁軍補償一萬六千石糧食,兩軍總計就是十一萬石糧食。」沈澤川思索著,「這是按照茨州去年豐收的數額分撥下來的,也是在茨州目前原定的人數上省出來的,但是我看大人還餘下了萬石糧食沒有標記。」
「不錯。」周桂接道。
蕭馳野雖然說不要報酬,但是他們卻不能真的不給。這一萬六千石糧食只夠兩萬禁軍吃兩個半月,比他們劃給兩萬茨州守備軍的月額要多,雖然不能供出一年的糧食,卻是真的儘力了。
周桂擔心沈澤川覺得少,便真誠地說:「我今日既然把茨州的賬目給了同知看,就是希望同知和侯爺能夠理解。因為今年大周諸事不穩,我們去年的糧食前後撥給了離北和洛山,這都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往年軍糧供應都有厥西糧倉一力承擔,如今分攤在茨、槐兩州的頭上,槐州我不清楚詳情,但是我們茨州是真正的省吃儉用挪出來的。我也不是要與同知抱怨,我實話實說,侯爺的兩萬禁軍如今暫由茨州供給糧食,我們是咬著牙在承擔,但是也僅僅能夠承擔個把月,幸好時間緊挨著秋收,算算日子能接上,所以才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我們這一萬六千石糧食,也請同知替茨州向侯爺說說情,挪到明年不是想要賴賬,而是實在有太多的考慮。」
周桂因為總是愁眉不展,眉心已經早早落了川字痕。他起身,在空地上踱了幾步,對沈澤川說。
「茨州是靠天吃飯的地方,但誰也說不準明年老天爺是否還肯給茨州賞飯。我看大周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害怕明年戰事一起,茨州才墾出的良田毀於一旦,到時候連城中百姓都吃不飽,即便建立了守備軍也養不起。我們把軍糧余出了很多,那都不僅是要留作保命糧,還是在給離北鐵騎做準備。同知,不是我們不肯把大額拿給侯爺用,而是離北鐵騎鎮守邊沙悍蛇部第一線,他們確確實實比兩萬禁軍更加重要。」
「茨州肯與兩位訂下這樣的盟約,我有一半的原因是被魏氏軍糧案被傷著了心,也是沖著侯爺是蕭家二公子的身份才免去了許多顧慮。這個情面,我是給兩位的,但也是給世子爺的。雖然同知為東北糧馬道還能繼續使用許下了承諾,可我也要留條後路,畢竟厥西是大周糧倉,那是各家必爭之地,同知想要,太后更想要。」
「我與同知說得皆是肺腑之言,」周桂最終停下,對著沈澤川緩緩拜下去,說,「亂世謀生,誰都不容易。我是茨州州府,茨州安危與我而言才是首要。侯爺與同知此次解了茨州之難,我為兩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如果今年茨州還是豐收年,明年這一萬六千石糧食我們可以再加,但是茨州確實無法像供給離北鐵騎一樣供給禁軍。我也直說了,如果秋時邊沙進犯,或是明年春時離北糧食吃緊,茨州都會先給離北鐵騎撥糧,再給禁軍撥糧。」
書齋內的燭火不太亮,周桂吃穿用度都很簡樸,除了要招待沈澤川和蕭馳野那次,平時全家都吃的是尋常小菜,災年也煮過樹皮。茨州如今看起來是中博最富裕的地方,其實比起別地仍舊是一片狼藉,他肯拿出糧食,那都是頂著莫大的壓力。周桂在蕭馳野第一次出城時,就建議過請求離北鐵騎的支援,那不是即興,而是已經根深蒂固的念頭。
中博兵敗案在他們話里話外已經說多無數遍,然而外人永遠無法感同身受。周桂因為兵敗案,甚至落下了個毛病,他夜裡聽見哨聲,都會輾轉反側,心裡惶惶。茶石河沿線敗得太慘了,屠殺,屠殺,這兩個字從端州一直傳回了闃都,當年每個人都念著這兩個字,但是血流成河對於闃都而言僅僅是摺子上的一坨墨跡,對於中博而言卻是真正地家破人亡。
茨州能夠倖免,靠得是離北鐵騎。在周桂乃至茨州所有人眼裡,離北鐵騎遠比禁軍更加重要。蕭既明天降神兵,「鐵馬冰河」就是大周東北兩境面對邊沙騎兵的免死金牌。雷驚蟄敢謀取茨州,卻沒有長住的打算,他甚至做好了劫糧就走,馬上向闃都邀功的準備,他怕的就是蕭既明再次調兵南下。
蕭既明在軍糧案中受損負傷,可是他們都沒有親眼看見,等他的人不敢信,怕他的人不敢賭。如果說以海良宜為首的老派重臣,忌憚的是蕭方旭,那麼往下年輕的後輩更忌憚的是蕭既明。
書齋里寂靜,燭火搖曳。
沈澤川覺得腰背酸痛,他領口掩住的鎖骨上還有蕭馳野咬過的痕迹。奇怪的是,在這樣正經嚴肅的時刻,他卻想起了蕭馳野帶汗的臉,想起了蕭馳野有力的臂膀,想起了蕭馳野喘息時貼在頸間遊走的吻。
他想起蕭馳野的一切,卻唯獨想不起蕭馳野比蕭既明差勁的地方。
沈澤川僅僅沉默了少頃,游神也只是剎那間,他說:「大人所說的事情,我都明白。我與策安到此,暫借的糧食,明年會如數奉還。」
周桂當即面色煞白,想要解釋:「同知,我們不是……」
「我要與大人談的問題,不是你們撥給禁軍的糧食太少,而是你們撥給禁軍的糧食太多。」沈澤川示意周桂坐下來,思路清晰地說,「茨州肯把如此多的糧食撥給軍用,就足見誠意。但是一如我們開始提過的那樣,禁軍只有此刻會用茨州的糧食。禁軍往後的軍糧有供給渠道,不需要藉助茨州糧倉。」
周桂自覺愚鈍,不敢擅自接話,便看向孔嶺,說:「成峰是都察擬定冊子的人,有些事情,他比我更加了解。成峰,你與同知解釋。」
孔嶺起身,扶著椅背,卻問道:「同知如此篤定禁軍往後不缺糧食,又說東北糧馬道可以照常使用,我等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對策可以這樣做,煩請同知與我們說一說,否則這糧,還是要請禁軍收下。」
沈澤川輕輕撥著茶盞,說:「在此以前,我還是要先問兩位,茨州往後就要靠地吃飯了嗎?」
孔嶺說:「茨州位置受限,若非如此,哪能存活?」
「我看見的正好與先生相反。」沈澤川擱下茶盞,說,「茨州原先的確是位置不佳,往北頂著離北,往南頂著茶州,往東被敦、端兩州遮擋,往西受著丹城牽制,不敢隨意地動,也不能隨意地動。但是那是茨州還附屬於闃都時的境地,現如今你們與離北交情不淺,丹城已經無法再靠闃都的威勢來迫使茨州做事,敦州被流匪佔據,馬上有盪清空缺之勢。這樣一來,茨州的三面圍牆已經坍塌,剩下的茶州不是阻礙,而是機會。」
周桂又想起身,他把袍子揉得皺,謹慎地問:「同知是指?」
「茶州可以沿線到達河州的水路,兵敗案後河州游商藉此在中博兜賣天價糧食,從大小土匪手中賺取了暴利。這條路如果僅僅用來給別人發財,未免太可惜了。」
「可是茶州如今也是盜匪當道,又與河州顏氏有關係,不會平白無故讓我們茨州借道做生意。」孔嶺說著又有些急切,「況且我們能賣什麼呢?茨州比之河州,就是個窮鄉僻壤。」
「賣糧食。」沈澤川說道。
此言一出,周桂馬上起身,他說:「不成!那不與厥西官商勾結、倒賣官糧的黑心賊一樣了嗎?」
「大人稍安勿躁。」沈澤川的眼神太平靜,平靜得讓周桂不由自主地坐了回去。他說:「厥西和河州之所以會有人高價倒賣官糧,就是因為中博各地缺糧,其中以茶州最甚。在闃都,一兩銀子能買兩石糧食,在厥西,一兩銀子能買一石五斗糧食,但是在茶州,一兩銀子只能買兩斗糧食。茶州盜匪手頭的銀子都是從茶州僅剩的百姓身上刮出來的,為此有戶籍的良民反倒不能存活,於是鋌而走險,淪為土匪的人只會越來越多。大人,雷常鳴——也就是雷驚蟄,他能半年以內把人馬迅速擴增到這個數量,根本原因也是如此。所以茨州肯用稍高於闃都的平價把糧食賣給茶州,反倒是在幫茶州。」
「可是,」孔嶺微微皺眉,「我們把糧食賣給了茶州,糧倉就勢必會出現空缺。我們手裡只捏著銀子,那不就處於茶州現在的境地里了嗎?到時候厥西和河州的黑心糧商只會變本加厲地從咱們這要錢。」
「河州離得遠,茨州要與它做生意,不著急在這一兩年。我離開闃都時,對槐州有些了解。這次軍糧籌備,槐州出了一半的力,糧倉十分充盈。他們往西南就是闃都外圍的荻城,荻城又直通厥西海港,槐州想通過荻城走生意,正好缺錢。茨州可以先把糧食賣給茶州,再用低於茶州的價格從槐州買回來,余出的銀子可以補貼其他地方,糧倉也能隨時保持充裕,能在關鍵時刻給離北鐵騎,或是茨州自己留下退路。」
錦衣衛有「聽記」的差事,就是在大街小巷詳細地記錄物價。沈澤川任職南鎮撫時管理錦衣衛軍匠,能夠翻閱錦衣衛每年對各地的記錄。葛青青原本想要謄抄下來,但是沈澤川通宵達旦全部背了下來。他過早地警惕著那些未知的將來,不肯輕易把重要的東西交給紙張承擔。事實證明他做得不錯,他們離開闃都那樣倉促,什麼都來不及帶。他離開了,他看過的記錄、卷宗、舊籍就跟著他離開了。
周桂陷入沉思,他想了又想,說:「槐州若是不肯……」
「可行!槐州往東是落霞關,它能從離北轉出一些邊境風物,運去海港正好是條線。」孔嶺越想越興奮,他忍不住走了幾圈,拍了大腿,說,「是啊!早該如此了!茨州如果還要不知變通,那不就還要處在以前的牢籠裡面嗎?可行,可行!」
沈澤川始終沒有回答他要如何讓東北糧馬道繼續使用的事情,但是孔嶺已經無暇顧及了。他在燭光里,似乎看到了屬於茨州的生機。他在雷常鳴的事情里,覺得沈澤川是走「詭」道的人,可他如今全然忘了,想要拉住沈澤川好好道謝,手伸出去又想起蕭馳野,連忙又規矩地收回來,連聲說:「這樣一來,後幾年的糧食若是多了,也不怕在倉里堆放生霉。」
「那就再談談守備軍的事情,」周桂隔著桌椅,說,「還有城牆防禦的事情。」
沈澤川喝著熱茶,還沒開口,就見書齋門外的丁桃露出腦袋,沖自己使勁揮手。
「怎麼了?」沈澤川起身走到門邊。
丁桃剛才出去了,跑得滿頭滿臉都是汗。他張嘴說:「公子,公子!來了!」
周桂與孔嶺也走近,看丁桃上一刻還在激動,下一刻就兩眼一閉,放聲大哭。沈澤川似有所感,怔怔地走出門。果然聽丁桃一邊哽咽一邊說:「公子!哥哥都回來了!喬天涯也回來了!還有那紀——」
沈澤川已經大步流星地出門院子,外邊的天已經黑透了。他手裡還捏著茶盞,在行走間潑了些出來,燙得手指微紅,他卻像是沒有察覺,全然忘了。他一鼓作氣走到了府外,短短的路程,卻走了一身的汗。
府外停著幾輛押運貨物的馬車,燈籠底下散站著幾個高個子。矮些的那個還罩著斗篷,歇在馬車邊,側身站著。
沈澤川胸口起伏,眼眶已然通紅,卻強壓著不肯在這裡露形。
紀綱聽著動靜,轉過來看,看到沈澤川,竟忘了跟前的石階,險些絆倒。他露出的一頭蓬亂的白髮,唇間翕動,名字還沒有喊出口,已經老淚縱橫。
「川……」紀綱像個白頭孩子,一面氣自己喊不完整,一面又著急地直招手,「你、你……」
沈澤川兩步下階,來攙扶紀綱。紀綱一把反握住沈澤川的手臂,把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他此生先在闃都做錦衣衛,又在端州做鐵匠,後來遭逢大難,妻兒皆喪,卻始終會在人前撐著副硬漢的模樣。可是他此刻見了沈澤川,竟不能控制自己淚如泉湧。
「川兒……」紀綱用粗糙的手指抹著眼淚,一遍一遍地看著沈澤川,千言萬語都變成了一句「沒事便好」。
他風塵僕僕,瘦了好些。齊惠連死了,他心裡過不去,又唯恐沈澤川離開闃都後受苦,一路快馬加鞭,吃不好睡不好。那所有的苦楚都積壓在已經佝僂了的脊背上,他早已不再是能夠名動天下的紀綱,可是他這乾瘦的身軀,依然情願為沈澤川遮風擋雨。為著這個兒子,他能疾行千里萬里,也能拳打天下豪傑。他真的什麼都不求了,只想看沈澤川好好活著。
「怎的瘦成了這個樣子!」紀綱難以自抑地說道。
「師父,」沈澤川聲音發抖,「師父怎麼瘦了這樣多。」
「我是老了,經不住折騰。」紀綱倉促地擦著眼淚,高興地說,「現在見著你,師父什麼都好!」
喬天涯把那摔碎的茶盞撥開,單膝跪地,有意沖淡這傷感,便笑說:「雖然晚了幾個月的路程,但是幸不辱命。主子,賞頓飯,賞口酒成不成?師父,咱們坐下來再談!」
***
原本不大的庭院里都是人,孔嶺招呼廚房熱鍋炒菜,就在院子里架起了桌子,用馬上行給錦衣衛和離北近衛們接風洗塵。
喬天涯用筷子追著丁桃的肥麻雀,說:「人都跑瘦了,就你把它喂得油光發亮,準備給哥哥們下酒是不是?」
丁桃原本高興,聞言兜起麻雀,急道:「不給!」
骨津餓得很,埋頭扒飯的空隙也沒忘了伸筷子把喬天涯打回去,悶聲說:「你皮癢么?非得欺負他一個小孩子。」
「路上也沒剋扣你的糧份,」晨陽坐吃了酒,說,「你怎麼還餓成了這樣?」
「骨兄弟把糧都分給路上行乞的小孩兒了,」費盛才跟他們打交道,知道以後大家都是一路人,所以話都挑好的說,「我看骨兄弟也是俠骨柔腸,掏了好些銅錢給他們買包子呢。」
「救急不救窮,」晨陽苦口婆心地說,「你這見人落淚就心軟的毛病得改改了。現在哪兒都缺糧食,不是不讓你行善,但也得有個分寸。」
「你把錢都花啦?」丁桃趴在一邊說,「津哥,你上回不是還說要交給我嗎?我給你攢著娶媳婦呢。我早說放在我這裡,我記得可清楚了。」他說著又把小本掏出來,「大前年過年,你吃酒借我三文錢的事情還寫著呢。當然我也不在乎這點錢,我不在乎,真的哥,我就是……」
骨津吃得痛快,把隨身帶著的棉花塞進右耳,轉向左邊,說:「家裡的酒?給我弄一壇。」
「只喝三杯,」喬天涯早已經停了筷子,他說,「待會兒要跟我主子彙報差事,你喝得爛醉,是忘了上回侯爺的罰么?這個時候,我勸你謹慎行事。」
他一般都是嘻嘻哈哈的樣子,可他從前是錦衣衛同知,如今真的拿出派頭來,還真有點威勢。語氣很平和,話卻沒那麼好聽。
骨津煩躁地皺了下眉,卻還是點了頭,說:「是饞了,我已經連月沒有喝酒了。」
丁桃逐漸關上了話匣子。他是這些人裡邊年紀最小的,平素都被當作弟弟養,哪個哥哥都沒吝嗇過給他買糖。正是如此,他誰也不怕,誰都敢親近,他天生帶著洞察力,對於人與人之間的情緒格外敏感。他察覺到哥哥們都不同於表面上的放鬆,於是他捧著自己的小麻雀,老實地坐在一邊,不吵也不鬧。
飯吃得差不多了,孔嶺又安排了人騰院子,給這些一路奔波的來客落腳休息。這會兒已經是半夜,沈澤川讓丁桃送紀綱去歇息,為首的幾個都有事稟報,依次立在門廊,準備挨個進去。
「一道進來坐下,有話一起談。」待他們都進來了,沈澤川坐在主位,先問晨陽,「籌辦軍糧的事情順利嗎?」
晨陽坐得端,他整理了片刻言辭,說:「不順,正如我臨行前公子所料,槐州的官員百般搪塞,遲遲不肯籌辦。當時離北戰事緊張,主子的兩日期限眼看就要到了,我急得上火,還是落霞關守衛姜大人出面擔保,槐州才肯放糧。好在趕上了期限,由糧馬道直通,才沒有耽誤軍情。」他說到這裡,沉默一會兒,說,「我在離北見了世子爺,世子爺傷得很重,聽聞主子在闃都陷入重圍,想率兵去接,可惜被王爺駁回了。」
沈澤川沒有再問詳細,而是轉向骨津,說:「你當時來茨州調糧,周桂沒有槐州州府那麼難纏,怎麼如今也愁眉不展?」
骨津被點到名字,竟然有些錯愕。在座都發覺他的心不在焉,沈澤川看著他,他說:「……我來茨州都察軍糧的籌辦,確實沒有遇著刁難。早早就隨軍送去了前頭,還在鴻雁東山脈見到了王爺。」
他說得不快,停下來猶豫許久。
「我聽說主子出了闃都,一直在等他歸家。後來和晨陽在軍中碰頭,才知道主子停在了茨州,所以便趕向這裡。」
離北就在茨州北方,按道理他們應該比喬天涯更快。
沈澤川指尖微敲著桌面,略了過去,對喬天涯說:「你呢?詳說。」
喬天涯在椅把手上架著手臂,回答得很快:「我受主子命令趕去尋人,在薛府內宅追查蹤跡,發現薛修卓把師父移到了東龍牙行,先生卻不知所蹤。我們晚了一步……城門也不出去,便只能在闃都里躲藏。」他說著看向費盛,「正巧他也帶著人在躲世家搜查,我們想方設法要出城,韓丞卻把闃都堵得水泄不通。我們實在沒有地方去,就藏身在侯爺的梅宅里。我在梅宅里,恰好發現了侯爺從潘家套出來的闃都官溝分布圖。」
這東西是蕭馳野進爵設宴時從潘藺手裡得到的,當時他是準備留給自己以防萬一用的,卻不料陰差陽錯地成為喬天涯他們逃脫闃都的鑰匙。
「我們是從官溝爬出來的,」費盛說著伸手,比出手指,「各個大街的官溝都是新挖的,不知道是不是侯爺的意思,全部是外窄里寬,乾燥之處還存著燭火和一些乾糧。我們一行五十多個人,就是靠著這些乾糧,跟八大營繞了十幾天,最後從靠近楓山的地方出了闃都。」
「出來後發現闃都八城間的官道查封嚴格,就當掉了身上的金銀玉佩,喬裝成游商,從遄城南邊繞到了茶州,再從茶州趕到了茨州。」喬天涯說,「我們半月前到茶州時,聽說韓丞已經把皇嗣送入了宮中。但是離開茶州後消息不通,就失去了後續,其他詳細,就得等葛青青的信了。」
沈澤川沉思著,沒人打擾。他聽見丁桃在廊下走動的聲音,等到丁桃走到門口,他說:「你們倆人也累了,今夜便跟著丁桃先去休息吧。」
費盛有眼色,也不忙著在今夜剖白忠心,乾脆利落地起身,跟喬天涯一起喊了主子,就退出去了。
***
燭花微爆,閃爍了一下。
骨津始終沒有抬起頭再吭聲,他陷在昏光里,燭火的影子投映在他的側臉,像是兩團扭打在一起的小人。
沈澤川出奇地冷靜,他說:「你們兩個在離北遇到了什麼事情?」
晨陽抬起手半遮了臉,肘部撐在椅把手上。他說:「……我在世子跟前,沒遇著什麼事情,是骨津。」
骨津在難捱的寂靜里解了衣扣,脫掉了上衣,背過身,使得整個背部暴露在沈澤川眼前。他說:「這些事原本該直接稟報主子,但是主子幾日後才回,依照主子在闃都的吩咐,我可以先稟報公子。我到了戰事最激烈的地方,王爺和左帥都平安。軍糧審查結束後,我暫時做了原來的斥候游隊前鋒,每日跟悍蛇部的騎兵打交道。記不清是那一日,我從東山脈帶著小隊回程,在途中遇到了伏擊。」
那背部被蝕爛了,嚴重的地方已經刮掉了,纏著紗布的地方仍然能看見滲出來的血。
「我中了一箭,卻逃脫了。我原本以為是悍蛇部的人,所以帶著剩餘兩百弟兄繞開了悍蛇部出沒的草場,從圖達龍旗的沼澤地往回走,誰知當夜就在圖達龍旗再次遭遇了伏擊。」骨津把衣衫再拉起來,他系著扣,說,「公子,我是斥候出身,能被王爺選入近衛,靠得就是一雙眼睛和一對耳朵。這些年在闃都待得雖然不如從前,但在主子提點以後,也不敢再大意,尤其是在戰場上,更是謹慎。那夜我的行軍路線都是直接下達,沒有和任何人商討,卻兩次被劫,所以我開始懷疑隊伍里有悍蛇部的眼線。」
「第二次脫逃的路上我發現箭上有蛇毒,這毒從前丁桃在鋼針上塗過,是鴻雁西山脈的東西。我當時背上爛得厲害,又在沼澤地里被追得緊,挨了些毒蟲的咬,沒抗住,天亮時就起了燒。」
骨津說到這裡又停了。
他把話說得很沉悶,屢次停下來,像是在反覆確認,以防自己說錯一個字,他知道接下來的話意味著什麼。
「我們的馬都溺在了沼澤里,我走不了了。從圖達龍旗往南走十幾里就是離北鐵騎的常駐營,奇怪那日沒有人巡防,我讓親信小將先行往回趕,在原地等候援兵。結果從黃昏等到次日天亮,沒有人來。我擔心眼線會藉此進入常駐營,所以硬撐著往回趕。我九死一生地回到營地,卻被卸刀扣押,在關押邊沙俘虜的牢棚里待了一宿,第二日被押入前帳,由常駐營的將領郭韋禮主審。」
骨津略掉了受審詳情,他也不願意回想,那對於他而言不是身體上的疼痛,而是某種念想的崩斷。
他用極輕極輕的聲音說:「他們說我私通悍蛇部,讓那夜圖達龍旗更東邊的先鋒隊全軍覆沒,並且剝奪我軍中品階,要我交代是否受人指示。我沒做過的事情,我認不了,我質問常駐營為什麼前後兩次忽略我的求援軍報,他們聲稱沒有收到。按照軍律,我要經過三將會審,再由現任統帥親自畫勾才能斬,但是郭韋禮一口咬死世子重傷未愈,他們有代行之權,若非晨陽當日正好趕到,我已經見不到公子了。」
沈澤川用銀針挑掉了燭芯,那火光滅了一團。他盯著那狀若垂淚的燭,在頃刻間已經閃過了無數念頭。他甚至不用晨陽和骨津提醒,也記得在兵部任書里,這個郭韋禮是蕭既明的一手提拔起來的人。
***
蕭馳野沿著雷驚蟄留下的痕迹,一路追到了舊營地的北方。他下馬抓了把土,看向前方,微斂起了雙眼。
澹臺虎眺望山巒,說:「繼續往北就是踩著離北的邊線,他們不敢往那頭去,只能分而逃竄。主子,我懷疑他在遛人,這樣追太吃力了。」
「他確實在遛人,」蕭馳野鬆開手指,「又是小股流竄,用大網自然兜不住,但是我們就此分散反而會落入對方的陷阱。他不肯跟我正面打,就是因為吃不住禁軍的衝力,擔心自己的人被打散了心。他們熟悉這片地方,所以千方百計地想要引誘我們也解散成股,好逐一攻破。」
「我們沒有足夠的騎兵,」澹臺虎審視地形,「這狗賊也太狡猾了!」
「不忙。」蕭馳野站起身。
猛巡視而歸,落在了蕭馳野的肩頭,跟著蕭馳野一起立在夜風裡。風簌簌地吹動了草叢,迎面散開了幾縷柳葉。
「五兵之中,惟火最烈1。」蕭馳野再次上馬,「我要一把火燒得他無處可藏。」
澹臺虎跟著上馬,說:「但是此地多樹木,若是燒起來,火勢只怕會蔓延到離北草場。」
蕭馳野在馬上笑出聲,對著澹臺虎道:「我不是讓你燒這裡。走,去沿途大小村鎮,讓他們張貼告示,但凡窩藏匪盜者,一律馬前斬。但若是通報禁軍,就依照人頭稱量銅錢,有多少,我賞多少。還要告訴他們,茨州馬上要頒布徵兵告示,去了別的沒有,一日三餐都能供應,其中以得過禁軍賞錢者優先。雷驚蟄既然不願意被我們找出來,那我就要他自己撞出來。」
澹臺虎猶豫再三,還是說:「可咱們不是沒錢了嗎……」
「回去如數報給蘭舟,」蕭馳野策馬,又勒馬回頭,說,「二公子幾把銅錢都掏不起了么?」
澹臺虎神色訕訕。
蕭馳野轉了轉扳指,神情冷酷地說:「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