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馳野說三日必回,就是三日必回。他深夜趕回茨州城下,城門早已打開,火把把城牆上下照得明亮,禁軍壓著俘虜列隊而入。周桂把茨州南側的牢獄騰給了禁軍安放這些土匪,迎接蕭馳野,說:「侯爺辛苦!將士們剿匪勞累,我已著人備好了飯菜,還請諸位移步。」
蕭馳野下馬,說:「大人有心了。」
周桂隨著蕭馳野一起往裡走,紅光滿面地說:「看澹臺將軍的軍報,群匪已經在東邊受俘,被徹底打散了。侯爺親自去追的雷驚蟄,這實在是……實在是好啊!」
蕭馳野已經看見了沈澤川,沈澤也看見了蕭馳野。幾個近衛跟在沈澤川的後面,喬天涯提著燈籠,顯然是等待已久。他嘴裡還答著周桂的話,說:「有關雷驚蟄的事情,明早我還要與大人在書齋詳談。」
周桂以為蕭馳野是跑累了,連忙頷首說「好」。孔嶺比他通透些,雖然不習慣,卻也知道礙著人家的事兒了,於是隨便尋了個借口,引著周桂離開了。
晨陽上前牽馬,後邊的近衛一起單膝跪地,說道:「恭喜主子凱旋!」
蕭馳野解掉了臂縛和霸王弓,說:「起來吧。等了多久了?」
沈澤川從喬天涯手裡拿過燈籠,轉身和蕭馳野一起走在街上,說:「一會兒。」
蕭馳野垂指,又把燈籠從沈澤川手裡提到自己的手上,沈澤川把他才解下來的臂縛拿到手上翻看。
蕭馳野見狀,說:「這臂縛是幾年前的舊物了,鐵是離北打的,上邊的皮繩還是闃都給八大營直供的東西。上回在這裡拉霸王弓時已經磨裂了,回離北前我想法子換一換。」
臂縛上捆綁用的皮繩確實已經磨裂了,沈澤川鉤了幾下,對喬天涯說:「先帶過去擱著。」
蕭馳野看兩個人走的方向不對,不禁回頭眺了眼周府的位置,又看向沈澤川,說:「咱們搬出來了?」
「當然得搬出來,」沈澤川抬步上階,「一直住在周桂府里也不方便,他年初才添了孫子,一家人都擠在兩個院子里,委屈了。我前些日子讓人打聽著消息,正好看中了這邊的一套宅子。」
他說話間兩人已經進了寬巷,石板路直通向大門。蕭馳野打量著,說:「挨著主街,距離周桂那裡也近,平時商議事情方便,位置挑得好。」
「有個缺點,」沈澤川帶著蕭馳野跨入門,說,「太大了,咱們的人零零總總加起來,也住不滿這幾個院子。」
蕭馳野看著宅子前設有上馬台,青磚疊累。木雕門柱粗獷,花紋沒有闃都、厥西那邊的精細,有點離北和邊沙的意思。五進院子對於他們兩個人而言確實大了,齊惠連還做東宮太傅時御賜的宅子跟這個差不多大,就是添了僕從也住不滿,何況他們兩人沒有子嗣,也沒有妾室。石壁看著有些年歲,但是重檐做得氣勢遒勁,不擋光,是蕭馳野喜歡的樣子。
「不礙事,」蕭馳野入了門,就牽了沈澤川,「讓師父住一院,你我一院,他們兄弟幾個一院,後頭再有人進來,按照身份分下去,等到七老八十,總能見到添滿的那一天。」
「後院得空,」沈澤川說,「後置院和耳房卻都要添人,這些院子都相互通著,不留人看顧不行,他們輪班的時候要麻煩些。」
他們兩個人在前頭商議著日後該添置些什麼東西,後頭的丁桃就在本子上記著路,小聲說:「這宅子雖然沒咱們在闃都的王府大,但是忒繞了,我要是住後頭,光是認路就要小半個月。」
「不讓你單出任務,都有骨津帶著,怕什麼?」喬天涯說,「這宅子不便宜,我主子眼睛都沒眨,財大氣粗啊。」
丁桃一臉憂傷,又寫了幾筆,說:「你不懂,就是有津哥帶著,才會迷路。唉,津哥真奇怪,在軍里做斥候,在外頭查事情,把那些陌生的地方認得清清楚楚,一回咱們自己家就不行,十有**都要拐錯院子。他在離北家裡的時候,經常繞到別處去。我給你講,那院子里有個叫翠蘭的姐姐,世子妃跟前的侍女,可溫柔了,每回津哥繞錯路,都是她給帶回來的,還給我給糖,反正……唔噶森么!」
骨津單臂夾著丁桃,把他的嘴塞了個結實,看喬天涯幾眼,說:「非禮勿聽。」
「我還沒聽出哪兒『非禮』呢,」喬天涯面露詫異,小聲鼓掌,「你倒是自己把自己給一錘釘死了。」
「……這邊種竹子難活,過幾日我再找找別的。」蕭馳野說著回頭,沖他們幾個說,「今晚哪個守夜?」
晨陽一直心事沉沉,聞言說:「我一個人守,這幾日都是他們幾個在輪班。」
蕭馳野知道晨陽這是要跟自己稟報事情,便頷了首,沒再多問。他一進城看見晨陽迎接自己時的神情,就明白有事。回到院子時熱水都備好了,蕭馳野去沐浴的空隙,沈澤川就叫人熱飯。
天氣熱,正屋的門向兩側推開,只垂了擋蚊蟲的竹簾。窗紗都是新換的,廊下擱著一壇胖肚銅缸,納著兩條清水紅鯉,浮著三四朵青荷,院內栽著幾株綠植,襯著屋內漏出來的暖光,簇擁著呆坐的晨陽。
晨陽穿的是舊袍子,他們一路趕過來衣裳都磨得不像樣子,沈澤川請周桂的大夫人找裁縫挨個給他們量了,再等段日子就都能換新衣服了。
晨陽和朝暉一個年紀,但是朝暉已經成家立業了,他還是個近衛統領,一直跟兄弟們住在一塊,看起來最講究,實際上也糙。他這會兒坐在屋檐下,被蚊子叮了好幾口,心裡卻七上八下,還在斟酌著一會兒怎麼和蕭馳野彙報。
竹簾半開,沈澤川已經換了家裡穿的常服。他對晨陽說:「晚上一直守在城門口,坐這兒還要喂蚊子,先進來跟策安一道把晚飯用了。」
晨陽起身應了,跟著進去。
蕭馳野還沒出來,飯菜很簡單,他們很少用大魚大肉。如今紀綱回來了,把伙食看得緊,該用什麼補什麼都按照在昭罪寺里跟齊惠連訂的譜子來。他們幾個近衛都愛喝酒,紀綱以前也愛喝,做的下酒菜都是一絕。
晨陽跪坐在席子上,侍女往他跟前的小几上擺放飯菜。
屋內很安靜,晨陽垂頭坐著,聽著人都退了出去。沈澤川坐在上邊,倒沒有晨陽那麼拘謹。他穿著的白寬袍在行動間露出了手腕,那因為容貌帶來的精緻散了幾分,反倒有些令人放鬆的不拘小節。
兩個人若是處久了,興許會不自覺地被對方影響。
晨陽覺得沈澤川這個時候,有些蕭馳野安靜時的感覺,都有逐漸使人安心的氣勢。
「顧慮太多反倒不妙,」沈澤川擱著木筷,沒看晨陽,只說,「你如實彙報,不添一字,不改一詞,把事情告訴他,他自有想法。常言道當局者迷,其實未必,他在其中,遠比別人更了解,他興許遠比你想得更早。」
晨陽俯著首沉默地行禮。
「你若是小看了他,就是小看了你自己。」沈澤川緩慢地說,「他從千萬人里挑了你們,你們何嘗不是從千萬人里挑了他。日後還有疾風驟雨、驚濤駭浪,你要是每一件都像今夜這樣踟躕,那麼遲早有一天會跟不上他的腳步。他們只認識六年前的蕭馳野,可你看到的卻是這六年里被磨礪出鋒的蕭馳野。晨陽和朝暉皆是日光,蕭馳野與蕭既明都是離北的狼,你還在害怕什麼?不要被闃都的時光迷惑了自己,你們早已與他們旗鼓相當。」
晨陽在席子上埋著臉,喉間隱約泄出哽咽。他手指微蜷,半晌沒有說話。他自覺自己的事情無關緊要,所以沒有提,他雖然沒有像骨津那樣蒙受不白之冤,卻也感受到了家裡對自己的冷置。他這幾日輾轉反側,正是因為不知該如何對蕭馳野開口,他在和骨津離開離北時,甚至暗暗鬆了口氣。
晨陽離開離北時,樣樣都不比朝暉差。他事事都想要爭氣,最怕被人認為他比朝暉差勁,所以對自己不斷地提高要求。可是他回去待了半個月,竟然有了避開朝暉的念頭。
他害怕了。
他在某一刻認為自己已經敗了。
他是蕭馳野的心腹,也是蕭馳野和蕭既明被拿去比較的一環。一旦他自己率先生出了這樣的畏懼,那麼往下的骨津和丁桃也勢必會受到影響,他們將無法再和蕭既明的近衛們相提並論,這對於即將面臨離北苛刻審視的蕭馳野而言才是種重創。
蕭馳野誰也不是,他不是蕭方旭也不是蕭既明,他是他自己,他最囂張的特點就是勇往直前和勢在必得。晨陽跟著他,就猶如跟著那狂浪兇猛的風。沈澤川說得沒錯,如果晨陽就此畏懼了,那麼他遲早有一天會被留下,因為他最初選擇的正是敢單槍匹馬留在闃都的蕭馳野。
蕭馳野頭髮還沒幹,他披著常服出來,就見晨陽還伏在地上肩頭顫動,不禁一愣,看向沈澤川。沈澤川微微攤開了雙手,對他露出個無辜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