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馳野說:「願聞其詳。」
沈澤川被他貼得熱,起了些汗,說:「寬衣解帶的事情,說出來就沒有意思了。」
蕭馳野反握住了沈澤川要逃跑的手指,笑了片刻,說:「說出來就沒有意思了?你且聽著,我給你說。」
沈澤川往賬簿上看。
蕭馳野捏著沈澤川的指腹,隨著他一起看賬簿,說:「我還沒說呢,怎麼就熱了?」
沈澤川側眸看蕭馳野,悄聲做著口型:因為你啊。
蕭馳野看了沈澤川半晌,忽然俯首下來,埋進了沈澤川的頸窩。適才的一切情感都被沈澤川這個模樣融成了水,它們沿著蕭馳野的胸腔,流到了蕭馳野的全身,成為另一種沸騰的湍急。可是不論他身軀內部如何波濤翻滾,他抱著沈澤川,連更大些的力氣都不敢用。
那一腳在闃都歲月里不動聲色,隨著時間的推移,狡猾地變作了蕭馳野情動後的陣痛。渾濁的愛恨經歷了瓢潑大雨的淘洗,變成了清澈見底的湖泊。蕭馳野斂起了鋒芒,在「心愛」兩個字下俯首稱臣。
沈澤川鬆開手,又與蕭馳野十指交握。他偏頭碰了碰蕭馳野半晌不動的腦袋,說:「睡著了嗎?」
蕭馳野抬起頭,啞聲說:「我好愛你啊。」
沈澤川微怔。
蕭馳野看著他,一字一句地重複著:「我好愛你。」
沈澤川怔了少頃,說:「我——」
蕭馳野等不及了,他偏頭吻住了沈澤川,用力地,像是要把胸腔里無法靠言辭表達的愛意都送給沈澤川。庭院里的清風撥動竹簾,花影隨著日頭傾斜到檐下。那穿過阻礙,得以深入的金色光芒灑落一地。
***
北原獵場距離茨州不遠,又有相通的馬道,浪淘雪襟半日就能跑到。蕭馳野次日就帶著晨陽和丁桃去看地方,沈澤川整理完了這段時間在茨州的賬目,在茨州守備軍的事情上與周桂、孔嶺倆人又做了一些改動。
「雖然也曾想過會有不少人前來應招,卻沒有料到這麼多!」周桂喜不自勝,「如此一來,明年的耕田範圍還能再擴增。」
「外頭缺糧,茨州能供應,對於好些走投無路的人來說,就是雪中送炭,既解了他們的燃眉之急,也免了他們落草為寇。」孔嶺也面露喜色,對沈澤川說,「軍備的事情,就要勞煩同知了。」
「我看依照這個趨勢,等到明年,茨州境內就沒有匪患了。」周桂昨夜一宿沒睡,盤算了許多,說,「咱們若是能替敦、端兩州也解了難處,洛山土匪就會不攻自破。」
「招募初見成效,大人卻不能一味依賴於此。茨州能夠支撐得起這樣大的糧食消耗,是因為過去五年時間裡茨州上下能夠齊心協力。端州臨近邊沙,即便他們想要收心開墾,也做不到。」沈澤川還有思量,說,「況且如今帝位空懸,亂世最易出梟雄,洛山有個雷驚蟄,茶州就未必沒有。茨州才開始蹣跚學步,萬事不急。」
「是這個理,」孔嶺頷首,說,「當務之急是解決戶籍問題,好些人都是其他地方跑來的,身上沒有文書證明,若是想要在茨州常住,總要有個身份。」
沈澤川稍作停頓,說:「永宜年間,東宮力推黃冊入籍,是由各地州府、知縣、村鎮層層稽對出來的。如今茨州人少,既然已經不再受大周號令,便可以廢除原先的三部冊籍,由茨州自己再分新籍,城中仍然嚴禁遊民。等到確定冊籍,茨州就能隨冊徵稅,賬目上也會隨之更加清楚。」
「那這幾日便能著手整理,」周桂頓了頓,說,「如今只擔心啟東守備軍。」
「這麼久了,」孔嶺也說,「怎麼半點都沒有聽到啟東的消息?」
沈澤川也在這等待中覺察出別的東西。
闃都若是想要阻止蕭馳野回離北,馬上調出戚竹音就能在一個月前把蕭馳野堵在中博境邊。但是闃都沒有,他們放出了一個只會紙上談兵的韓靳,這韓家嫡子在丹城外被禁軍俘虜,現在還關在牢里。按照啟東五郡的劃分,戚竹音能夠在半月以內召集十萬人馬,她卻到今天都沒有來。
沈澤川從周府出來時,天已經晚了。他算著時間,蕭馳野應該還在回城的路上,便也不急著回家。下階時前頭一亮,費盛提著燈籠,給沈澤川把路照得清清楚楚。
沈澤川這幾日忙於旁事,還沒有和費盛交談過。費盛每日儘力與晨陽幾個親近,給紀綱端茶倒水最勤快。這人是在闃都滾出來的老手,當下給沈澤川掌著燈籠,路上也沒開口打斷沈澤川的思緒,面上看著像是給沈澤川提提燈籠已經知足了。
街上有些人,費盛小心地引著路,忽然聽沈澤川說:「今早侯爺出門,聽說你也自薦了。」
費盛神色如常地說:「我見骨津傷勢未愈,想替他隨侯爺跑一趟。」
沈澤川看著路,沒再說話。
待回了宅子,喬天涯便接了燈籠。庭院里還有骨津,輪不到費盛值班,他便自覺地回去了。
「主子晾著他,」喬天涯說,「只怕他會心生怨憤。」
沈澤川進入長廊時回了頭,看那邊的費盛已經轉入洞門,他說:「我有心用他,他卻未必看得上我。他在錦衣衛中的品階於你只高不低,韓丞算是他背靠的大樹之一。先帝暴斃前,他還是韓丞的左膀右臂,韓丞要殺他,總要有個理由,而這個理由,他來茨州數日,卻始終沒有對我開口的意思。」
沈澤川站定,對喬天涯微微一笑。
「他肯在闃都孤注一擲,原本就不是沖著我來的,而是沖著策安。策安是離北王嫡次子,當時世子重傷,旁人都以為策安回去是要接替蕭方旭的。費盛已經和韓丞起了間嫌,與其委曲求全,不如索性離開闃都,去離北另謀條出路。救命恩人這個身份,足夠他在離北有個安穩。」
喬天涯對費盛有些了解,他說:「骨津如今負傷不便,他今日自薦,就是想要頂替掉骨津的位置。可惜侯爺是個硬心腸,不肯給他這個機會。」
但是費盛早有準備,他對紀綱如此殷勤,就是為了給自己留條後路。今日的自薦是種試探,他已經明白了蕭馳野的意思,便把目光又挪回了沈澤川身上。
「這人有真本事,」沈澤川說,「比起骨津不相上下,如果真的棄而不用,就太可惜了。」
他們言語間已經到了庭院,骨津要安排人上菜,沈澤川讓他等等。
「差不多該回來了,」沈澤川回身,「你去門口接一接。」
誰這一去就是半宿,蕭馳野遲遲沒歸。沈澤川一直沒睡,等到燭都燃了一半,才聽著前頭有動靜。
蕭馳野大步入內,卻沒有立刻進屋。他一身灰塵,在院子里脫了外袍,回身看著後邊的人,嘴裡卻喊著:「蘭舟。」
沈澤川的目光越過蕭馳野的肩膀,看見晨陽和骨津攙著個人進來。庭院里不夠亮,沈澤川竟然沒有看出來這人是誰。
這人的袍子被掛得稀爛,底下的褲腿也破著口子,蹬著一雙裂開的草鞋,腿上全是泥垢。人站不穩,全靠晨陽和骨津架著,嘴裡說著胡話。整個人蓬頭垢面,狼狽不堪。
沈澤川借著那微弱的芒,在電光火石間想起什麼,說:「余大人?」
那人渾身一抖,掙了幾下,不可置信地從昏暗裡窺探向前。他亂糟糟的頭髮里露著雙眼,看到沈澤川,愣了半晌,隨後吞咽了幾口唾沫,嘴唇翕動,猛然間號啕大哭起來。
「累死老子咯!」余小再哭得聲音沙啞,他不住地擦著臉,喊著,「同知!元輔沒咯!我也要四!這一漏上東多西藏。活得太辛苦了!」
沈澤川隨之一驚,跨出一步,沉聲地說:「海閣老怎麼沒了?」
余小再喉間被哽咽聲堵塞住,他想要回答,卻儘是哭聲。他哭得厲害,幾乎要滑去地上,不斷地搖著頭,最終在那肝腸寸斷里,聲嘶力竭地用官話說:「元輔……元輔死諫無果……」
「先帶他去平復片刻,換身衣裳。」蕭馳野冷靜地說,「骨津去跟廚房說,做些湯水送過來。」
那凄絕的哭聲縈繞不散,沈澤川仍舊站在原地。任憑他有千百種猜測,卻都沒有料到海良宜會死。海良宜是闃都的定海神針,當年花、潘兩黨那樣權焰衝天,他都能在內閣穩居不倒,如今李建恆一死,即便韓丞要扶持自家子嗣,海良宜也該是朝野內外首推的託孤大臣。
蕭馳野扶住沈澤川的手臂,讓他從木然里回神。蕭馳野說:「我在獵場往西幾里外的匪群里發現他的,他出闃都不容易,又在離開丹城後被土匪打劫,只能赤腳徒步往茨州走。他貼身帶著信,是岑愈給你的。他知道闃都的消息,也知道啟東的消息。」
***
余小再再入屋時,還是需要人攙扶。他餓得沒有力氣,在談話以前,就抱著飯碗狼吞虎咽。他吃著飯,還淌著淚,像是趕著時間,噎得直咳嗽。待到飢餓稍緩,他才用乾淨的帕子悶了面,擦拭少頃。
「還能活著見到同知,萬幸。岑大人的信就在我懷裡,一路上貼身存放,生怕被土匪搜去。」余小再跪坐著,艱難地說,「萬事開講以前,我要先告訴兩位,即將登基的新帝,是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