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經是六月底,出行時間就定在了七月。沈澤川離開後,幕僚們才退下,周桂便問孔嶺:「你怎麼非要讓同知去?茶州那麼亂,同知如果有個三長兩短,茨州就沒有辦法跟侯爺交代。我原先想著你去了,路上喬裝成商隊,咱們跟茶州州府羅牧還能談些交情。」
孔嶺灌著涼茶,聞言點頭,咽下去以後說:「現在同知去,路上也可以喬裝成商隊,又有錦衣衛隨同,比我們自己謀劃的更穩妥。」
周桂指了指孔嶺,說:「你就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同知那……那樣貌,怎麼喬裝成商隊?路上眼尖的一看就能瞧出不尋常。」
孔嶺嘴裡含著茶葉,他看了片刻,覺得周桂是真的不明白,說:「你才是個老實人,我問你,從重建茨州守備軍到現在籌劃茶州的生意,哪一件不是同知的提議?茨州是實打實的拿了人家的好處,可這天底下沒有吃白食的道理。」
周桂說:「我不明白?我明白啊!軍費如今還不上,我們用糧食補給禁軍,再把北原獵場送過去,這不就勉強還清了嗎?同知對茨州好,茨州也在儘力還。」
孔嶺把嚼得發苦的茶葉吞下去,說:「如今我們還不上,來日更還不上。侯爺擊退了洛山土匪,給茨州留下了充裕的時間重建,我們現如今連兩萬禁軍的半年軍糧也供應不起。北原獵場送過去,我告訴你,那日後就是禁軍的營地兼校場,不論咱們在這裡怎麼劃,在別人眼裡,茨州就已經歸了禁軍。再者茶州的生意一旦做起來,這口紅利,你要怎麼還同知?而且同知說要派喬天涯保護我,那喬天涯是誰?從前在闃都做錦衣衛同知的,品階拿出來比你都大了一截,往年咱們進都,見了人家不僅要下轎行禮,還要靠邊讓路。同知讓他保護我,我一個白衣哪能真受?這樣到了茶州,到底是喬天涯主事,還是我主事?你還一口給應了!所以我說你是真老實。」
周桂沒做過都官,他一開始就在中博任職。他的老師也是他的貴人,周桂在底下做督糧道,幹得很好,學問也好,他老師愛才,就把女兒許配給了周桂,周桂因此在官場上免受了許多齷齪。他後來根據資歷抬升到了茨州州府,在中博兵敗案以前仕途都算是順風順水。他不像梁漼山他們,在闃都被世家官員踩得起不來,他沒受過那份罪,所以很多彎彎曲曲的東西,他是真的不明白。
周桂聽得發愣,遲疑地說:「我也是愁的,你帶人去談生意,我要擔心安危。守備軍才建,禁軍也走了,眼下能頂事兒的也就只有同知身邊的錦衣衛。」
孔嶺說:「最初同知說要留在茨州,是因為當時我們信不過禁軍。侯爺走之前,你我早已沒有那份懷疑了,但是同知還是留了下來。他對茨州就是『潤物細無聲』,只怕在進入茨州以前就做好了打算,你我現在醒悟也晚了。」
周桂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只覺得蕭馳野不好講話,但是辦起事來十分利落,該給的面子都給了,是把話放在明面上的人。可是沈澤川不一樣,沈澤川與他們談事,人是坐在上座,卻對那些幕僚很客氣,對孔嶺更是尊稱「成峰先生」,有事都能商量,讓人覺得他謙遜恭己,禮賢下士。時日一久,周桂早已去了戒心。
周桂站起身,手裡還捏著袍子,半晌說不出話。他再遲鈍也明白了,沈澤川這樣鼎力相助,是把茨州當作了囊中之物。他怔怔地說:「同知……如果真的肯讓茨州重現往日,那這個州府,我讓給他也無妨。」
孔嶺看著外面的夜色,一隻灰蛾被書齋透出的光亮捕獲,撲到了檐邊,卻撞進了飛檐間隱藏的蛛網裡。
孔嶺沉默少頃,說:「周桂,是時候免掉『州府』兩字了。海良宜一死,闃都的穩健派就遭遇了學生們的攻擊,再也沒有能夠靠一己之力維持大周平和的人。這天下分崩離析,如果說闃都是『鹿』,那茨州就是只『兔』,沒有狼狐做保,茨州就是中博群犲眼裡的肉,你我對此毫無招架之力。」
周桂與孔嶺年少同窗,多年情誼,甚少見他如此鄭重其事,於是說:「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只求同知能不負今日所望……我是怕這樣的人。」
孔嶺想起雷常鳴的那一夜,沈澤川說變就變,談笑刀鋒群圍中,把每一句話都講得真,連眼神都透露著坦誠,不止雷常鳴會信,他也信了。他正是那次以後,才開始估量起沈澤川這個人。
孔嶺收回目光,略微憂心地說:「今夜我鋒芒太露,已經算是越界,只怕要讓同知記住了。我是你的師爺,不應該在同知面前賣弄……日後還是要留神些。」
***
他們倆人在書齋內深談,沈澤川則回到了宅子。紀綱那頭已經歇下了,沈澤川便沒有讓人前去打擾,歸了庭院。他過了廊子,見費盛還帶著人在院中守夜。
待沈澤川進去了,費盛才略微放鬆。喬天涯把自己剩餘不多的煙草給費盛分了些,過了半晌,看正屋的燈滅了,便叫人把庭院的燈籠也熄掉。
「侯爺不在跟前,主子入睡就難。」喬天涯站樹底下低聲說,「睡得也不好,後半夜若是聽見動靜,也別讓人進去打擾。」
費誰腦子一轉,就知道怎麼回事。他把煙槍挪開,沖夜裡呵了口氣,說:「理解,茶石天坑是個夢魘,謝了。」
喬天涯倒不抽,他手臂架撐在樹榦上,聽了會兒池子里的蛙聲,說:「你閑置這麼久,主子覺得做個近衛可惜了,有兩個任務,明早我讓師父把腰牌給你。」
費盛心裡明白得很,沈澤川這是要用他,但沒打算把他放在跟前,起碼替不了喬天涯。他悶頭抽了會兒煙,磕了幾下煙槍,笑說:「可以啊,我盼著呢。不過你給我透個口風,什麼任務?」
喬天涯看向費盛,說:「聽記,輕鬆的事兒。」
費盛說:「另一個是什麼?」
「查雷氏兩個人,尤其是雷常鳴,要把他的生平都報給主子。」喬天涯笑了笑,「這事叫你去辦,是大材小用。原本丁桃也行,但是他人小,怕他辦事沒輕重,所以還是得找你。你是這方面的行家,怎麼樣?」
費盛也笑起來,頷首說:「只要是主子吩咐,沒有不行的事情。」
喬天涯接著說:「我這邊呢,還有個事情也想請你幫忙。」
費盛轉著煙槍,說:「你我兄弟嘛,客氣了。什麼事兒?」
喬天涯收回手臂,說:「我想請你派人出去做聽記的時候,替我查一個人的下落。」
費盛上了心,看喬天涯幾眼,說:「誰?」
喬天涯說:「姚溫玉。」
***
夜半三更,禁軍還沒有休息。
鄔子余跟晨陽喝奶茶,軍醫給他上藥,他就這麼蹲在地上,問晨陽:「二公子到底什麼打算?」
晨陽整理著邊博營的軍匠名冊,說:「那是主子說得算的事情,你問我幹什麼?」
鄔子余說:「你我都是老相識了,一點口風都不肯透?」
晨陽碼齊名冊,好整以暇地看著鄔子余,說:「你要是談私交,咱們就在這裡喝茶吃肉。你要是談軍務,我就得先稱你一句營戰將軍。你把這兩者混在一起,我到底回答你什麼?」
鄔子余套上衣服,說:「那這麼著,我就跟你說明白。二公子想要去東邊打被侵佔的沙三營,我覺得不行,這事做不了。邊博營現有的離北鐵騎是我的隊伍,我們不是打前鋒的人,我們是交戰地的押運隊,跟嘹鷹部玩一玩還行,但是要打悍蛇部,對不住,我馬上帶著人回撤。」
晨陽頷首,說:「恕不遠送。」
鄔子余嘖聲,他面露不耐,說:「你這是幹什麼呢?」
晨陽擱了名冊,說:「你把這話送到我主子跟前,他也就這麼回答。你想走,可以,走就是了。」
鄔子余說:「我說走,不是因為怕跟悍蛇部打仗,而是眼下打不起,何必以卵擊石?邊博營里的戰馬和軍匠都是離北的貴重物資,再在這裡跟邊沙人耗有什麼好處?把他們儘快送去東北糧馬道,我們就有了柳陽三大營的支援,再回頭也來得及。」
「來得及,」蕭馳野正掀開帘子,彎腰進來,拭著手上的水,說,「你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說給我聽聽。」
蕭馳野一進來,鄔子余就覺得帳子里暗了許多。軍醫收拾了箱子,對蕭馳野行過禮就退出去了。
鄔子余有幾分尷尬,沒敢繼續看蕭馳野。
蕭馳野把帕子扔給晨陽,繞到了火爐邊坐下。那上頭還溫著奶茶,蕭馳野已經很久沒有喝到了,骨津從後過來給蕭馳野倒了一碗。
帳子里一靜,鄔子余就覺得自個兒很不適應。他在蕭既明跟前犯錯,也沒有待在蕭馳野跟前這麼壓抑。
蕭馳野喝了一口,問鄔子余:「還有鮮奶嗎?」
鄔子余倉促地搖頭,說:「沒了,就這一壺,還是後邊省下來給邊博營解饞的。」
「糙茶有嗎?」
鄔子余「嗯」一聲,說:「提神的東西哪能沒有?糧倉里多著呢,您喜歡,我讓人給您裝。」
蕭馳野後架起胳膊肘,看著鄔子余,說:「你就是在這裡站一宿,明早天不亮我依然會走。讓人打了就跑,你們不是離北鐵騎嗎?」
鄔子余今日是第二次聽蕭馳野說「你們離北鐵騎」了,他心裡窩火,忍了片刻,正準備說什麼,又聽蕭馳野說:「裝點吧,骨津,回頭封匣子里,明早以前差人送去茨州,順便給蘭舟報個平安。」
鄔子余哪知道「蘭舟」是誰,聽這語氣,蕭馳野就沒把打仗這事放心上,想著給人送茶呢。他忍不了了,脫口而出:「二公子——」
「談軍務不叫二公子,我是禁軍總督蕭策安。我問你是不是離北鐵騎,你沒有一次肯定地回答我。離北沒有單獨的『押運隊』,離北只有離北鐵騎。你的兵騎著跟前鋒一樣的戰馬,佩著跟前鋒一樣的長刀。」蕭馳野盯著鄔子余,喝掉了奶茶,隨後微嘲道,「離北的主將就這點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