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澤川在屋內寫信,喬天涯便和費盛退了出來。
費盛犯了煙癮,但站在檐下不敢抽,怕一會兒沈澤川有吩咐的時候自己身上帶味。他杵了片刻,見喬天涯沒挪腳步,就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了。
「這是有事啊,」費盛往外靠了幾步,搭著廊子底下的欄杆,說,「你先說,你跟那『璞玉元琢』什麼關係?」
「見過,不熟,有點印象。」喬天涯輕描淡寫。
喬天涯越是這麼說,費盛越是覺得有事,他說:「姚溫玉沒入仕,白衣一個,常年待在外邊,赫連侯想見他一面都難,你在哪兒遇見的?」
「緣分唄,」喬天涯答話不正經,「我也沒想到啊,這不就是想請你打聽一下嗎?」
費盛套不出究竟,便淡了詢問的心,如實說:「海閣老出事以前,曾要姚溫玉離開闃都回晉城。晉城是姚家本家,那還有姚太師的學生,能替閣老照看他,但是姚溫玉沒走。」
喬天涯「哦」了一聲,立在檐下看雨連續掉著。
費盛繼續說:「恐怕姚溫玉當時也察覺了,閣老讓他走,是存了死志,所以他上了馬車,繞了一圈便回去了,在府中等候閣老下朝,誰知這一等,等到是閣老死諫的消息。」
雨珠打濕了喬天涯的靴頭,他望著庭院漸起的薄霧,目光落在水窪上,看見的是他自己。
費盛頓了須臾,看喬天涯神色如常,才說:「閣老下葬時萬人送行,姚溫玉是他唯一的學生,把閣老當作父親辦的。沒幾日太學暴動,他的書都被撕乾淨了,若非孔湫藏得及時,只怕他也要被學生們給生撕了。可是後來出了皇女的事情,他就像是憑空消失了,我在闃都的眼線也找不到他的蹤跡。」
喬天涯轉過目光,重複著:「消失了?」
「不錯,消失了。」費盛搭在欄杆上的手在空中虛畫了個圈,說,「我跟你從闃都逃命的時候,一度斷了和眼線的聯繫,直到不久前才恢復,當時姚溫玉已經消失了。闃都是錦衣衛最熟悉的地界,我的人說消失了,多半就是死了。」
喬天涯不假思索地說:「不可能,孔湫還想要振興穩健派,姚溫玉就是必要人選,於公於私,孔湫都不會讓他死。」
費盛看著喬天涯,待他說完了,才接著說:「我說他死了,也是有憑據的,你聽我講完。最初人只是不見了,孔湫岑愈都在尋找他,但是未果。他最後出現的地方就是海良宜下葬的菩提山,我的人前去探查,發現了廢棄的馬車,他被人劫持了。可如果是純粹的劫持,就一定會跟孔湫交涉,起碼該談些相應的條件,才能讓姚溫玉發揮人質的作用,然而孔湫那頭根本沒有收到任何消息。不僅是孔湫,連晉城姚氏也沒有得到任何消息。」
喬天涯眉間微皺,說:「若是太學沒有發生暴動,他就是穩健派的新秀,但是太學暴動以後姚氏一落千丈,他已經無法再承擔號令天下學子的重任,對於闃都而言就是廢子。殺他總要有個理由,在我看來,完全沒有必要。」
「是吧,」費盛轉過頭,奇怪地說,「他無官無職,卻是姚氏的嫡孫,殺他只有麻煩沒有好處,我也想不明白。」
屋裡沈澤川在喚人,喬天涯便中止了話題,掀簾進去了,再也沒提過。
***
羅牧很謹慎,沒有直接同蔡域說,而是哄高興了他的小妾,讓小妾跟著他出入書房。書房裡頭的私信半遮半掩,由蔡氏的侍女謄抄了下來,神不知鬼不覺地轉到了蔡域手中。
蔡域一看,登時大怒,把羅牧叫到府中,罵了個狗血淋頭。
「我看你是個老實的,才肯把妹子許配給你。你府上有困難,哪一次不是我蔡域慷慨解囊?我把你當做親妹婿,你便跟人在背後搗鬼!羅夢正,你看看你自己,如果沒有我在旁托著,你算個,你還真把自己當個了!」
蔡域混跡草莽間,罵人粗鄙,說得羅牧跪了下去,在桌子前悔道:「兄長待我好,我哪能恩將仇報?這些私信都是沒姓名的雜信,從哪裡來的我也不知道,我心裡害怕,夜裡也睡不好,整日恍惚,就想尋個機會跟兄長說。」
蔡域越發來氣,把私信扔在桌上,指著羅牧說:「你尋什麼機會?你我就是前後院的距離,你腿瘸了嗎,跑不過來?要不是我發現得早,你就跟人狼狽為奸了!」
蔡域氣得不舒坦,站起身走了幾步,連連撫著胸口。
「你可真不是個東西,羅夢正!我說呢,今年春後,怎麼罵我的人多了,原來是你們在背後要捅我刀子!一群不要臉皮的腌臢貨,老子出名那會兒,你們還是穿開襠褲的小奶娃娃,我平素各種接濟你們,反倒讓你們給咬了一口!怎麼了?眼看著糧食賺了錢,都紅了眼,呸!你們也配做這生意?你們拿得起來嗎,啊?」
羅牧惶恐不已,想要說話,蔡域喝道:「跪穩!在外頭我給你臉,想方設法捧著你,你不珍惜,偏要跟這些白眼狼攪和在一起。我告訴你,要不是妹子愛重你,今日我就讓你有來無回!」
羅牧大汗如雨,悶著頭不再吭聲。
蔡域站著,看羅牧背上都被汗滲濕了,只管冷笑。他前半生過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如今到了年紀,總算安穩下來,出去辦事,誰不恭恭敬敬地叫聲「蔡老」?中博大小土匪都得給他面子,就是他百般看不上的雷常鳴也不敢在他跟前撒野。
羅牧跪了不知多久,蔡域胸中的氣才歇了些。在他看來,羅牧是沒膽子的人,羅牧敢把這些私信藏這麼久,鐵定是受了對方的煽動,這說明對方是真的在算計他,要從他跟前下手。
蔡域心有餘悸,轉念就恨得牙癢。他自認為做得很大方,雖然佔了糧食的大頭紅利,卻還是給底下的小子們分了肉渣,讓他們不至於餓死,豈料這些人根本不知感恩。
「既然他們不仁,我也只好不義了。」蔡域坐下身,在透光的窗邊陰聲說,「貪心不足蛇吞象,待我逮幾個以儆效尤,讓他們明白,我蔡域是老了,可還沒有老到任人欺辱的份上。」
這邊蔡域敲鑼打鼓地處理小幫派,那邊沈澤川的風寒也逐漸好了起來。費盛的聽記做得很快,不僅把茶州的物價記錄在冊,還差人去了樊州做聽記。
頭幾日,沈澤川沒有放出茨州是來做糧食生意的消息,孔嶺只是在茶州各處買外貨,他們就像是專程來採買的。有人上門打探消息,孔嶺也含糊其辭,不怎麼上心的樣子,幾日以後,前來打探的人也少了。
孔嶺跟著沈澤川外出,到奚家的鋪子里轉。奚家在此的鋪子多是水貨、胭脂以及藥材。
「城外哀鴻遍野,城內還是太平富貴。這甭管是不是亂世,受苦的總歸是百姓。」孔嶺捧了把藥材嗅,誇道,「好東西。」
「奚鴻軒在生意場上還是有遠見,」沈澤川環視著鋪子,「旁人一般不敢在這兒開這樣的鋪子,不是怕被搶,就是怕做不起來。中博這些年飯都吃不起,誰曾想城內有勢之人遠比厥西的商賈們更加豪奢,缺的就是這樣的鋪子。」
「有錢能使鬼推磨。」孔嶺似是感慨。
沈澤川跟他談奚鴻軒,就是談自己的錢庫,其中的重量孔嶺心裡明白,這是對他在茨州站隊的褒獎。孔嶺心下一緊,覺得那日自己還是太孟浪了,人都道藏拙,在聰明的主子跟前顯示自己的聰明,不是什麼好事情。
孔嶺沒接話,打了個馬虎眼。沈澤川便沒再繼續,又看了一會兒賬,跟掌柜們細細詢問了厥西那頭的消息。掌柜們孝敬了些玩物,玉器之流沈澤川一概不收,合了眼的只有把扇子。但是他拿慣了蕭馳野送的那個,把這新扇子掂在掌中總不太得勁,算是湊合著用,心裡還惦記著蕭馳野回來的時候,別忘了這回事。
***
茶州的雨停了,離北卻下了起來。中博還熱著,離北已經開始轉涼,七月起風,雨下完就該冷了。
蕭馳野自打收到了蕭方旭的信,心情就沒有好過。他仍然駐紮在沙三營,但和邊博營連上了巡邏範圍,把兩營全部納在眼下,四方戒備。
鄔子余原本三日後就要北上送戰馬,現在也拖了幾日,他不能自個兒跑,得跟著蕭馳野。蕭馳野接了信,就是現如今離北的輜重主將,去哪兒他都說得不算,要聽從各方軍需調令。
蕭馳野從營牆上下來,淋著雨往帳子回。這會兒天都要黑了,伙夫鏟著鍋,招呼著吃飯。離北鐵騎跟禁軍涇渭分明,大家各蹲一邊,都是屁股對著對方。
離北鐵騎是因為先後吃了敗仗,面上過不去,躁得慌。禁軍本身作風很不正經,個個都是插科打諢的好手,脫掉了鎧甲規矩少,都好玩,這點也入不了離北鐵騎的眼。
蕭馳野從晨陽手裡接了帕子擦汗,帳子敞開的,沒垂帘子,不然裡邊悶。他還沒坐下,就見骨津進來,說:「主子,公子的信到了。」
蕭馳野接了,抬手讓他們退下去,給自己沏了糙茶,邊喝邊拆那不大不小的包袱。裡頭的東西不多,鼓鼓囊囊的油皮袋底下壓著疊放整齊的衣裳,他沒顧著看,先打開了袋子。
袋子里只有兩樣東西,一把已經壓癟泛黃的九里香,一封信。信浸久了,有點潮,蕭馳野拿起來時還能嗅見花的香味。他一口氣喝盡糙茶,拆開了信。
信不長,看完了,蕭馳野的茶也咽下去了。他轉頭看帳子口,那還立著晨陽和骨津,蕭馳野神色尋常地說:「掛帘子,我冷。」
骨津想說剛不是悶得慌嗎,但晨陽已經撤了鉤子,把帘子放下去了。
帘子一擋,蕭馳野就把那信反覆看了好幾遍,最後重重地倒在床鋪上,舉著信一個一個字地讀。
分別數日,知你相思,特贈小物以撫慰。
摸它如摸我。
蕭馳野盯著那一行字,又重複了一遍。
摸它如摸我。
蕭馳野喉間乾燥,莫名笑起來,目光有點發狠。
最底下又輕又草地寫著:孤枕難眠,何日歸榻?抱我才好睡。
蕭馳野鬆開指,望著頂,半晌後猛地翻身,埋進了枕頭裡。可是沈澤川就猶如趴在他身邊,咬著耳朵散漫地說:「抱我才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