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郊施粥的白衣公子到底是誰,城內外無數百姓爭相猜測。有說是周桂的幕僚,有說是孔嶺的遠侄,傳來傳去都沒有個確切的說法。直到沈澤川離城以後,沈庶八的身份才不脛而走,頓時成為了茶州的盛談。
相比城內的輿論風暴,沈澤川的歸程很安靜,甚至稱得上無聲無息。他們沿著官道返回,趕得不急。
因為沈澤川在來時病過一場,所以踏上歸途前,孔嶺與喬天涯費了心思安排,甚至從河州商販手上買了大氅,就是為了應對路上驟然轉涼的天氣。
孔嶺有心,跟喬天涯說:「同知的身體,回去還是請個大夫給瞧瞧。趁著在家裡,也補得起,不然往後還有事務外出,路上都得提心弔膽。」
喬天涯端著碗水,看向林蔭下的馬車,說:「哪有好大夫?我主子的身體……得尋個厲害的大夫才能瞧出點東西。我們做近衛的,主子的事情就沒有麻煩事兒。別人不提,我就是怕主子自己心裡過不去。」
孔嶺不知道沈澤川早年服藥的事情,一直以為沈澤川身體就是不大好。但聽喬天涯的意思,沈澤川從前在闃都時還要比現在好些。
喬天涯喝了水,沒再提這事兒。
他這兩日在途中無聊,把那夜土匪暴起傷人的事情反覆想了許多遍,覺得沈澤川即便要施苦肉計,也不該傷得那麼深。身體一旦習慣了迅速反應,想要在剎那間控制自己不要格擋反而更難。
喬天涯見過沈澤川拔刀,仰山雪對於別人而言太長了,唯獨對於沈澤川而言正好,就是因為沈澤川足夠快。喬天涯在事後看沈澤川掌心的傷口,認為這個傷不尋常。
雖然沈澤川神色如常,沒有透露半個字,但是喬天涯猜測沈澤川近來不再拔刀是為了隱藏。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沈澤川可能比身邊人更早地覺察到自己的身體不如從前。然而就按他們離開闃都的日期算,時間還不到半年。
這事必須得給師父和侯爺透個風。
喬天涯想著,把剩餘的水潑了,收碗起身,對左右吩咐道:「差不多了,繼續趕路。」
沈澤川被外邊的走動聲吵醒,他脖頸酸疼,側頭磕在了車壁上,緩緩吐了口氣。車窗帘沒放下來,他懶得動,就著這個姿勢看沿途的樹影慢慢後移,馬跑了起來。
「到哪兒了?」沈澤川聲音微啞。
喬天涯扣上斗笠遮擋陽光,坐在車簾外,駕著車說:「今夜能到茶州邊境,再跑兩日,就是茨州境內了。」
這官道幾年失修,跑起來車身顛簸,晃得沈澤川頭疼,說:「下回去茶州送糧,讓羅牧分出銀子籌備工隊,把這道好好修一修。」
喬天涯就故作感慨:「那咱們往離北去怎麼辦?路比這裡還難走。」
「離北都是馬道,」沈澤川打起點精神,說「修得寬闊平坦,利於鐵騎賓士。你在背後這麼杜撰,留心讓侯爺聽見。」
喬天涯把嘴裡叼著的草芯摘了,說:「我就是當著侯爺面講也沒事,他這次要是回來,你得先讓他別瞧見那傷。」
沈澤川抬起左手,雖然包紮妥當,但天熱,傷口的位置易沾汗,如同螞蟻啃咬。他說:「蕭策安忙著呢,沒有個把月回不來。你們不提,他自然不知道。」
喬天涯又把草芯咬回去。
沈澤川說:「你要跟他告狀么?」
喬天涯駕著車,說:「待會兒,待會兒再說,我這聽不清。」
沈澤川擱下手,說:「我到家給他寫封信,這事就過了。」他說完想了片刻,覺得脖頸已經開始隱約癢麻,像是想起了被蕭二咬的滋味,於是加重語氣,又說了一遍,「這事就過了。」
喬天涯嘴上應了,一抖韁繩就想。
果然告訴侯爺最能治,靠譜!
***
沈澤川這一次走了小半個月,七月流火,茨州比茶州冷許多,因為靠近離北,所以已經有秋季的景象。
周桂總算把人盼回來了,早早在城外等候著,見車馬靠近,便提著袍子走過去,喜笑顏開,說:「同知,成峰!一路辛苦,快快入城,我已備了桌席為你們接風洗塵!」
他們在城門前稍作寒暄,一起進了城。周桂的席就設在他府上,桌上倒沒有怎麼提公事。周桂知道沈澤川在路上生病的消息,用過飯後就親自把沈澤川送出了府,只說萬事不急,等同知休息一夜再談也來得及。
話雖如此,沈澤川還是把喬天涯留在了周府。晚些周桂和孔嶺會在書齋召集幕僚詳談茶州一行,到時候讓喬天涯旁聽應答,也不會誤了事。
另一頭紀綱也等了好久,站在巷子口老遠看見沈澤川就來接。這會兒天正黃昏,沈澤川又垂著袖子,紀綱便沒瞧見那傷。他把沈澤川上下看了,緊跟著問:「怎麼路上還病了呢?臨行前不是叫松月備了大氅,就是擔心路上變天。」
沈澤川抬起右臂,引著師父進門,說:「風寒罷了,沒什麼大礙,都是小事。師父吃了嗎?適才在周府坐了一局,我還沒吃飽呢。」
紀綱與沈澤川並肩入門,還想問問病情,卻被沈澤川的「沒吃飽」給帶走了,高興地說:「師父早猜著了,知道你今日到家,早上專門去挑了幾尾肥魚。你想吃什麼,師父都給你現做,已經收拾乾淨了,料也備得齊,快得很!」
丁桃湊在後邊,冒著腦袋說:「公子,公子回家啦!」
歷熊也在後邊跟著喊公子,丁桃的麻雀跳到他肩頭也嘰嘰喳喳。從門到庭院不過幾步路,卻比外頭還要熱鬧。庭院里的花草侍弄得比他走前還要好,正屋廳堂寬敞,竹簾都掀起來了,看著舒服。
沈澤川陪著紀綱又吃了一頓,詢問了丁桃和歷熊的功夫進展。好在他傷的是左手,席間一直擱在膝頭,沒讓紀綱起疑。屋裡的熱鬧勁直到子時才散,紀綱讓沈澤川早早休息。因為晚上是喬天涯輪值,他便把丁桃和歷熊一起給拎走了。
屋裡一靜,沈澤川才舒口氣。他褪了外袍,侍女們把帘子都放了下來,點起了熏香。他們的屋裡一貫不讓人留夜伺候,侍女一退到廊下,屋裡就只剩沈澤川了。
沈澤川沐浴更衣,回到屋裡重披上外袍,挑燈寫信。丑時一刻喬天涯回來,把周桂他們新擬的冊子呈交到沈澤川桌上。
沈澤川封了信,說:「離北近來是什麼消息?」
喬天涯臂間搭著自個兒的褂子,說:「壞消息,主子明早聽最好,今晚能睡個好覺。」
沈澤川翻著冊子,說:「最壞就是邊沙人已經打到了門口,你說吧。」
喬天涯轉過椅子,倒跨上去,說:「那倒沒有,就是侯爺的消息。侯爺帶著禁軍到了離北境內,沒有直往北邊回大境與世子會面,而是去了中博跟前的邊博營。侯爺就在邊博營待了一夜,次日就帶兵東襲,先打了沙三營,給老王爺立了一功。」
沈澤川抬眸,想了片刻,笑起來:「沙三營可不是小功。」
「是吧,」喬天涯接道,「這麼大的功,得賞啊。」
沈澤川聽著這話,便說:「王爺賞他什麼?」
喬天涯伸出手指,說:「賞了咱們侯爺一個營。」
沈澤川微微挑眉。
喬天涯繼續說:「就是邊博營,王爺把侯爺留在了那裡。至於侯爺打下來的沙三營,王爺反而交給了郭韋禮。這人主子記得嗎?就是前頭構陷骨津通敵的那位老哥。雙方交接不愉快,侯爺退到了後頭,被沙三營和柳陽三大營夾在中間,往北往東的戰事都沒有他的影子。」
沈澤川鬆開了手指,合上冊子,說:「邊博營是世子用來做補給地的大營,策安留在那裡,管的是離北輜重。」
但是離北鐵騎里不缺輜重將軍,蕭方旭為什麼一定要讓蕭馳野做?別的不提,蕭馳野做這個輜重將軍遠比他做沙三營主將更難。蕭馳野如果在沙三營,那隻要帶著禁軍跟邊沙人打好仗,時間一久,有了戰功傍身,什麼閑言碎語自然煙消雲散,他到時候再進入北邊的交戰地,接觸離北將領也有底氣。可是他做邊博營的輜重將軍,就先在將領里矮了一頭,是要聽各方指派要求,滿離北跑著送物資。這活不僅不好乾,還容易受氣,算起戰功不如前頭打仗的主將,可吃的苦卻一點不比別人少。
喬天涯沉默片刻,試探地問:「侯爺是不是王爺撿的?這待遇比起世子可是差了不止一星半點。」
沈澤川看著他,說:「我看你像是撿的。」
喬天涯瞭然地抬手,閉上了嘴。
沈澤川把封好的信給喬天涯,說:「今夜就讓人送出去。時候不早,今晚也不必在外頭守夜,回院子休息去吧。」
喬天涯臨出門,被沈澤川叫住。
他一回頭,看著沈澤川神色,就懇切地說:「我知道,我記著呢,傷那事就過去了,我不跟侯爺提。」
沈澤川被他這麼插科打諢,反倒忘了自己要說什麼,無言以對地揮手,示意喬月月可以趕緊出門了。
喬天涯一走,沈澤川也沒坐太久,這會兒已經是深夜了,他熄了燈上床,聽著院子里的池子里有蛙聲,不知道是丁桃還是歷熊抓來的,吵得他睡不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沈澤川意識才模糊。他邊上沒人,那熏香伴著清甜,到了夢裡卻不知道怎麼變成了咸膩的血腥味。已經許久沒有出現的茶石天坑就在腳底下,沈澤川俯瞰著,裡邊卻什麼也沒有。
蛙聲隱約,沈澤川出了些汗,無意識地翻過了身,背著那蛙聲。
今晚的茶石天坑沒有風雪,艷陽高照,曬得沈澤川肌膚刺痛,汗流不止。這坑裡分明沒有屍體,沈澤川卻覺得自己周圍全是看不見的人,讓他透不過氣。他忍不住扯開了緊束的領口,在喘息間被汗珠浸濕了雙眼,看見天坑裡躺著一個人。
那是他自己。
沈澤川脊背上頓然被寒意貫穿,他想起了齊惠連。先生喊著他,但是聲音被蛙聲蓋掉了。沈澤川從前不怕自己再回到茶石天坑,他根本不畏懼這裡,然而此刻,他想逃。
有人靠近沈澤川,他幾乎是即刻睜開了眼。
蕭馳野才卸了一半的鎧甲,輕手輕腳的,哪知沈澤川忽然就醒了,當即愣在床邊,手上還提著臂縛。
兩個人對視片刻。
蕭馳野覺察不對,把臂縛扔案上,挽起些被汗打濕的窄袖,蹲在床邊,用手掌夾了沈澤川的面頰,說:「偷看什麼呢?」
沈澤川似是才恢復。
蕭馳野湊近些,目光銳利地瞧著沈澤川。他的眼眸在漆黑的屋內像是星子,明亮又冷靜,讓沈澤川逐漸清醒。蕭馳野摸了摸他微濕的發,低聲說:「路上顛得要死,趕緊讓周桂修路。他禁了城,我蹲外頭喊了半天。」
沈澤川不知道為何,貼著蕭馳野的掌心被逗笑了。他才從惡夢裡醒過來,自己橫屍坑底的場景還清晰的印在眼前,卻又在這轉瞬間都忘了。
沈澤川笑一半,又狐疑地問:「那你怎麼進來的?」
蕭馳野深吸一口氣,緩慢地說:「翻進來的,浪淘雪襟還拴外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