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軍很像蕭馳野,但是他們比蕭馳野更加油滑,這是群讓離北鐵騎感覺複雜的兵。他們在永宜年以後名聲沒落,成為了闃都的裝飾物,連原本的巡查重任都讓八大營給搶了。在長達幾十年的時間裡,他們乾的都是雜役,並且呈現出一副樂於混吃等死的狀態。然而他們遇見了蕭馳野,就像是被擦乾淨了灰塵,終於在闃都放出了光彩。
禁軍不同於離北鐵騎,也不同於啟東守備軍,他們能夠忽視一切嘈雜的聲音,把目光緊鎖在蕭馳野一個人的身上。他們聽不到任何對蕭馳野的評價,只要蕭馳野揮手,他們就肯跟著蕭馳野上刀山下火海,這是種混雜著義氣的忠誠。
就好比此刻,敵我眾寡分明,禁軍卻沒有畏懼,他們削斷了邊沙騎兵前鋒的馬腿,讓哈森的包圍圈出現了缺口。可是後續的騎兵數量成倍,並且應變能力非常強,不需要哈森下令,就已經察覺到了禁軍的意圖。
禁軍還想砍腿,邊沙騎兵卻在沖入戰場前就翻身下了馬。他們沒有鎧甲,身著的皮裘輕便耐寒,行動十分敏捷。他們跟胡和魯的隊伍不同,每個人的馬側都配有備用的彎刀,在大腿外側緊束著棱刺,這樣即便彎刀壞損,還能使用備用刀,或是改用棱刺近戰。
他們沉默寡言,訓練有素。
蕭馳野在喘息,他的眼睛狠厲地掃視著這支精銳。
哈森沒有說話,他不需要跟蕭馳野做任何交涉,他也不想用蕭馳野去威脅蕭方旭。他深知把蕭馳野留下來就意味著後患無窮,殺掉蕭馳野就該在此刻。
哈森跟蕭馳野對視,他一手握著彎刀,一手鬆開韁繩,輕輕地落在了泥窪里。他們猶如某種獸類在對峙,血腥味混雜著厭惡。哈森不斷地挪動,他蹚在泥水裡,觀察著蕭馳野。
夜空中還剩零星的雨點,滴在了蕭馳野的手背上。他握著狼戾刀,目光隨著哈森而動。
這是種奇異的寂靜,明明周圍殺聲鼎沸,蕭馳野卻覺得很安靜,靜得令他寒毛直豎,需要剋制克制再克制才能壓下身體里正在僨張的殺意。
哈森不再動了,他似乎已經洞察了蕭馳野的急躁。他們爭奪著這個戰場的主動權,都試圖左右這裡的氣氛,這昭示著他們根本無法共存,那是對自己節奏的絕對掌控。
水珠沿著蕭馳野微微隆起的手背滑動,就在它掉下去的瞬間,哈森暴起了。紅髮宛如暗夜裡晃動的火把,在泥漿盪開的剎那間衝到了蕭馳野的眼前。
哈森的彎刀眨眼就逼迫到了蕭馳野的咽喉處,蕭馳野猛地後退一步,泥漿隨著腿腳濺出扇面般的弧度,他半畫著圓掄起了狼戾刀,兩者在空中交撞。哈森被蕭馳野砸得腳下滑退了些許,但是他在下一刻就捲土重來,甚至聰明地學會了避閃。
狼戾刀是重型鬼頭刀,蕭馳野的臂力就是它的依賴,哈森在搏鬥間招招都想要砍掉蕭馳野的手臂。蕭馳野每一次的揮刀都會劈空,即便追上了哈森,哈森也會立刻把彎刀側著擦過去,不承接蕭馳野可怖的力道。
蕭馳野背後冷不丁地還會冒出偷襲者,他把眼睛、耳朵都用到了極致,體力卻像是潑出去的水,不到半個時辰,蕭馳野已經覺得自己的動作慢了些許。哈森再次撲上來,同時蕭馳野的背後有強風突襲,他驟然半跨一步,錯開背後的彎刀,反手扣住背後人的手臂,接著旋身一腳踹翻了哈森,擰斷了背後的偷襲者的手。另一側的彎刀砍在了蕭馳野的手臂上,只聽「砰」的一聲響,被沈澤川送的臂縛擋下了。
泥漿猶如爆開的炮彈,狼戾刀被邊沙騎兵齊齊壓下,蕭馳野當即左手提拳,砸翻了其中一人,狼戾刀上的壓力頓減,他沉身要把刀抬起來。哈森的彎刀被狼戾刀砸出了豁口,他拋棄了彎刀,拔出大腿兩側的棱刺,看準時機一躍而起——禁軍中忽然撲出一人,抱住了哈森的腰,甚至用上了摔跤的技巧,卻絆不倒哈森。
哈森翻轉過棱刺,沿著那人的鎧甲,狠狠捅進了他的側頸,血如泉涌。哈森還沒有拔出棱刺,就先側頭躲開了蕭馳野的刀。
雙方都在死人,禁軍沒有想到哈森的精銳會這樣強,而這批精銳同樣沒有想到禁軍竟然能扛這麼久。
外圍的邊沙騎兵取出了帶著小銅球的鐵鏈,這種鏈子外形酷似離北鐵騎鉤掛用的鏈子,卻要輕得多。他們把包圍圈越收越小,在蕭馳野又一次被壓下狼戾刀時,無數條鐵鏈扔向了蕭馳野,銅球掛住了蕭馳野的手臂和腿腳,鐵鏈糾纏著,陡然把蕭馳野拖翻在地。
哈森的棱刺衝到蕭馳野的面門,蕭馳野幾乎是用了吃奶的勁才拖動了雙臂格擋,那頭拽著鏈子的邊沙騎兵齊齊趔趄。
棱刺再次「砰」地砸到了臂縛上,可是這塊精鐵也承受不住這樣的輪番碰撞。蕭馳野感覺到狗皮繩綳斷,臂縛已經凹陷下去了。
蕭馳野試圖掙斷鐵鏈,但是鐵鏈實在太多了,雙臂根本承受不了。他偏頭啐出了嘴裡的泥沙,眼看騎兵的彎刀直鉤向自己的脖頸。蕭馳野在這一刻看見了黑漆漆的天,鴻雁山的風吹著他濕透的發縷,他在粗喘中想到了沈澤川。
哈森原本已經勝券在握,豈料蕭馳野扛著眾力的拉扯,居然抬起雙腿踹翻了握刀的騎兵。拴著他的鐵鏈頓時晃動起來,他鬢邊淌的根本分不清是汗還是泥水。只看青筋突跳,蕭馳野驟然一個鯉魚打挺,翻起了身。
可是獨木難支,騎兵們在蕭馳野打挺時就拽直了鐵鏈,讓他起來不到須臾,就再次被拖翻在地。
他今夜插翅難逃!
千鈞一髮之際,地面霍然震動起來,灌木叢枝葉間的水珠隨之蹦跳,茫茫夜色里響起了號角。
哈森眺望向南側,果然看見一人單槍匹馬地蠻衝過來,背後是同樣碾壓一切的黑色浪潮。泥窪隨著他們的靠近震動得更加厲害,那悶雷般的馬蹄聲里透露著鋼鐵的重量。
哈森立刻吹哨,騎兵們整齊地翻身上馬,向北迅速撤離。哈森在掉轉馬頭時,遺憾地看了眼蕭馳野。他抬起雙指,點了點額角,俯身對蕭馳野禮貌地道別,然後留下一地狼藉絕塵而去。
黑色的鐵馬衝到了蕭馳野的身邊,繞著他轉了一圈。
蕭方旭摘掉了頭盔,睨視著蕭馳野,對背後的人沉聲吩咐道:「給你們二公子解綁,怪難看的。」
蕭馳野神色冷峻,那是初嘗敗北的羞恥。
***
沙三營有五個營的主將,他們都歸屬於蕭方旭,按照品階,蕭馳野位於最末端。但是他這次敗得很狼狽,蹲在帳子外用涼水沖著半身,進出的主將都會看他一眼。
蕭馳野似乎感覺不到,他的肩部、胸口、脊背上都有刀傷,被冷水沖得發白。帳內散了會,左千秋掀起帘子,看著蕭馳野蹲在邊上的背影,責怪都變作了心疼的好笑,喚道:「進來吧,喝碗熱□□,這麼冷的天別病倒了。」
蕭馳野悶聲應了,起身把水桶擱回去,就這樣進了帳。
帳內生了火,蕭馳野爛得不成樣子的鎧甲已經作廢了,蕭方旭正在端詳那臂縛上凹陷的精鐵。左千秋吩咐軍醫給蕭馳野上藥包紮,蕭馳野坐在小馬紮上,光著背不動。
過了半晌,晨陽、骨津、澹臺虎、鄔子余都進來了。
「給你的主將呈報一下傷亡情況。」蕭方旭把臂縛扔回桌上,坐在了上位,對晨陽說道。
晨陽低聲說:「禁軍死亡三百人……」
「大聲點,」蕭方旭看著晨陽,「垂頭喪氣幹什麼。」
晨陽抬高了聲音:「禁軍死亡三百人,三十六人重傷,八人輕傷。」
禁軍是蕭馳野的根,死傷都要他自己承擔,這支軍隊沒有再擴充的可能,它具有獨特性,一旦全軍覆沒,即便是蕭馳野,也無法在離北重建。這就意味著禁軍只要打了敗仗,就會面臨成倍的損失。三百人對於啟東守備軍或是離北鐵騎兒而言非常少了,但是對於禁軍就算是傷亡慘重。
帳內陷入沉默,澹臺虎偷瞄了幾眼晨陽和骨津,最後壯著膽子說:「哈森出其不意,主子也是……」
「再給你的主將呈報一下柳陽三大營的傷亡情況。」蕭方旭肅聲說道。
晨陽頓了一瞬,說:「柳陽南路軍死亡八百九十二人,重傷四十五人,輕傷二百三十七人。」
「朝暉原本打的是北路線,這支南路軍是為了救你們禁軍而臨時設立的,總共兩千人,挖坍塌的馬道時遭遇了哈森留在北線的騎兵突襲,算是折了一半。」蕭方旭說,「你如果老實地留在原地,不出兩個時辰就能和他們見面,但是你貿然掉頭進了圖達龍旗,這個損失,你要怎麼跟朝暉交代?」
蕭馳野沒有說話。
蕭方旭繼續說:「你該記住,你是押運輜重的主將,不是作戰的主將,用數百人去強襲哈森的部隊,你的腦子是不是被驢踢了蕭馳野?」
左千秋原本不該講話,但是蕭馳野才退下戰場,他作為師父難免心疼,於是說:「這一次哈森籌謀已久,又遇暴雨,當時情況緊急,阿野——」
「你根本沒有把離北鐵騎當作己任,你的眼裡只有禁軍。」蕭方旭撐著膝頭,驟然嚴厲起來,「邊博營那場仗沖昏了你的頭腦,你把誰都當作了胡和魯。今日敗給哈森就是教訓,你到底有什麼底氣跟他硬碰?你給我把頭抬起來!」
鄔子余沒忍住,「撲通」一下跪到了地上。他一跪,澹臺虎也搞不清情況,跟著跪了下去,「撲通撲通」地晨陽和骨津也跪了下去。
蕭方旭倏地看向他們。
鄔子余極虛弱地說:「王爺……不、不是……我腳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