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商們著急見沈澤川,是擔心自個兒的生意。
堂內吵吵嚷嚷的,各種口音夾雜在一起,都在雞同鴨講,沒有了顏氏居中調和,好些人連官話都講不通順。顏何如在敦州開辦了這個「小互市」,他們跟土匪和邊沙各部都做過買賣,走的是茶鹽銅鐵這類生意。現在顏何如被看押起來了,他們怕沈澤川追究,便約好了一起登門,想鬧成法不責眾的局面。
晨陽招呼著侍女看茶,不僅是堂內坐滿了人,就連廊子底下也站滿了人,都是聞風而來的行商。他們天南海北哪兒來的都有,亂鬨哄地擠著,把庭院吵得像鬧市。
沈澤川坐在這裡,不管聽到什麼都會回答「說得在理」。堂內吵到快晚上了,遲遲沒進展。沈澤川像是什麼都回答,可他又什麼都沒答出來,把行商們晾得腹中飢餓,心火亂竄。
蕭馳野去隔壁跟澹臺虎把軍務都談完了,出來看天色昏沉,堂內點了燈。外邊的行商席地坐的、斜靠著的各式各樣,裡邊沈澤川還跟行商耗著。
費盛挑簾出來,到蕭馳野邊上輕聲說:「主子問侯爺,軍務談妥了沒有,若是談妥了,就開飯吧。」
蕭馳野說:「這些人打發了?」
費盛答道:「主子說不打發,就讓他們留著,晚上還請他們住這兒呢。」
蕭馳野便頷首,說:「那就到隔壁院子開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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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商們都打定主意要從沈澤川這裡討個準話兒,起碼得見一見顏何如。他們的貨物都積在顏氏的別院里,現在邊沙騎兵和土匪都退走了,這些貨物怎麼辦?顏何如可是跟他們打過保票的,是留是走,都得再談。
但沈澤川太極打得漂亮,就是沒個準確的意思。行商們忌憚敦州都是兵,不敢跟沈澤川翻臉,只能忍著火氣繼續坐在這裡,一定要耗著沈澤川。
沈澤川把敦州的要務都看完了,算算時間差不多,看費盛回來了,便起身朝行商笑道:「各位在這裡坐了一天,事情咱們可以稍後再談。我特地差人備了酒席,咱們待會兒席上詳談。」
說罷也不解釋,由費盛挑著帘子,俯身出去了。
坐在裡邊的行商們等了半晌,不見沈澤川回來,也不見侍女進來上菜。待他們打簾出來一看,發現院里就剩熟面孔了,連個近衛都不剩。
抽了幾管煙的男人著急,一拍大腿,說:「莫不是跑了吧?」
行商們頓時大驚,麻雀似的擁擠在一起,沖往庭院門口,到了跟前發現門被堵死了。
有人悚然道:「難道是想殺人滅口?那可不行啊!府君、府君!我們都是懷揣官府文書的正經商人!」
外邊的費盛聽著砸門聲,挎著刀,說:「胡亂鬼扯什麼呢?府君請諸位在院里歇息,你們不是不情願走嘛,那就睡這兒!」
行商們大喊:「我們要見府君啊!」
費盛冷笑起來,說:「今日不是都見了嗎?我主子可是待在裡邊陪了諸位半天。」他說著差人給自己搬了把椅子,就這麼朝門坐下,「諸位的貨,我們都查看過了,其中銅鐵都是官府嚴禁的東西,想弄出來沒那麼容易。」
「現在各處亂得很!」先前抽煙的男人踮著腳趴門縫上,狡辯道,「搞幾批貨還是容易,生意就走這麼一次,我們都是本分人!」
費盛不跟他們繞圈子,抬手接過冊子,翻著頁說:「知道我手裡拿著什麼嗎?就是顏氏當鋪的登記冊子,裡邊詳細地記著各位每月到敦州帶的是什麼貨。白紙黑字,做不了假吧。」
裡頭的行商交頭接耳,揩汗的、振袖的又擠在一起,吵得費盛根本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最後那男人又伸長了頸子,隔著門喊:「走茶早就不禁了呀,欸,我是走茶的!你把門打開,不要波及無辜嘛!」
「中博這兩年破敗成這個樣子,你往敦州走茶給誰啊?顏氏自個兒就是南下最大的茶商。」費盛說著抬起綉春刀,用刀鞘使勁敲了敲門板,「別吵了!趕緊都如實交代了!」
「交代什麼?」男人嘴硬道,「貨都在冊子里寫清楚了,你拿著對不就都清楚了?」
費盛晃了晃手中的冊子,說:「這東西送到了闃都,交給衙門你們誰都跑不了。我給你們講,我主子宅心仁厚,給你們留了將功補過的機會。你們只要在紙上如實寫下到敦州來是跟誰合計、為誰折兌白銀的,我就馬上開門放你們出來,過去的賬也跟著一筆勾銷。」
茶鹽銅鐵,除了茶,後邊三樣都受朝廷管制。奚氏在厥西能開設銅礦,是皇命特許,他們按月要跟戶、工兩部稽對賬目,還要專門派監察的管事。只是這差事油水太多了,派下去的管事又是由戶部挑選,往往和奚氏沆瀣一氣,聯手對朝廷做假賬,替奚氏瞞藏銅鐵。奚氏以外所有的銅鐵流出,都可以看作是地方官商在勾結。這些銅鐵和軍糧一樣,是從大周內部偷出來換取暴利的東西。
顏何如在敦州開辦當鋪和行院,不只是明面上給各地行商一個交易場所,還包括替地方官員銷贓,在這裡把東西折兌成白銀。六耳帶沈澤川的隊伍進敦州的時候話沒有說完整,那就是想進敦州,需要的特定暗號不僅僅是為了「講規矩」。
費盛說完了,門內頓時猶如蜩螗沸羹,各種口音吵起來,擠得門板「哐當」作響。費盛合上冊子,把剛沏好的茶拎在手上,吹著熱氣品起來。
***
晚飯前晨陽囑咐廚房做魚,沈澤川因此多吃了半碗飯,最後還剩的半條魚都進了蕭馳野的肚子里了。二公子只要不自己挑刺,吃魚還是挺痛快的。
飯後兩個人站檐下聽隔壁的行商在罵祖宗,蕭馳野漱了口,拭嘴的時候說:「不是還有隻蠍子嗎?趁這會兒叫他來,我有事問。」
晨陽退下去喊人。
蕭馳野轉向沈澤川,問:「最近怎麼不叫丁桃跟在身邊?」
沈澤川看著蕭馳野說:「雷驚蟄在敦州,歷熊要是沒人盯著,指不定就跑出去找雷驚蟄了。丁桃跟他玩得好,兩個小孩兒待一起正好。」
蕭馳野抬起手裡的茶盞,喝了一口,像是信了。
沈澤川偏頭時露出了些許脖頸,上邊都是蕭馳野的痕迹,隱隱約約的,襯得那玉珠更白了。他沒接著丁桃繼續說,而是道:「上回的臂縛壞掉了,這次回茨州再打一個。」
蕭馳野想起臂縛就想起哈森,他看向夜色,說:「修修還能用。」
蕭馳野沒有跟沈澤川提起過哈森,那場敗仗讓他迅速沉寂了下去,把那些豪言壯志都藏了起來。送輜重真的累,但離北沒有不累的人,就連陸亦梔都為了交戰地的禦寒冬衣整日縫補舊襖。蕭馳野被蕭方旭收進了鞘中,但他甘之如飴,情願這樣等待時機。
「我給你打兩隻,」沈澤川認真地說,「也刻上我的名字。」
蕭馳野抬臂,捏著了沈澤川的下巴,頓了須臾,說:「臂縛就不要刻名字了。」
戰場上刀劍無眼,蕭馳野不樂意沈澤川跟著他在那裡出生入死,名字也不行。他要個好兆頭,他要沈澤川長命百歲。
***
海日古跟顏何如關在一起,已經餓了兩日了。他還帶著傷,被拖到檐下時唇乾舌燥,強撐著精神。
蕭馳野蹲下身,把海日古籠罩在陰影里。骨津即刻壓低了海日古的腦袋,撥開他的頭髮,露出頸側的蠍子刺青。
「格達勒的蠍子,」蕭馳野沉聲說,「你跑中博來幹什麼?」
海日古的手臂被捆得緊,他蹭著地面,不肯回答。骨津勒著他的喉結,把他的頭卡了起來,朝著蕭馳野,寒聲說:「答話。」
海日古呼吸沉重,他迅速瞟向門邊站著的沈澤川,但是這個眼神激怒了蕭馳野,他的腦袋幾乎是立刻就被摜在了地面。他貼著冰涼的木板,發出掙扎的聲音。
「我不是敵人!」海日古掙脫不了,覺得像是被鐵臂碾壓。他拚命向上看,只能看見蕭馳野的靴子,他說:「幫幫我,沈——」
蕭馳野面無表情。
海日古逐漸喘不上氣,他面頰擦著地面,在瀕臨死亡時喊道:「我還有、有很多話沒有講完!」他使勁喘著氣,「你們不想知道白茶的事情了嗎?!」
蕭馳野說:「在你學會『回答』以前,我們什麼都不想知道。」
海日古的脖頸感覺到了那力道,他吃力地抵著腦袋,鬢邊淌著汗,嗆著聲說:「我、中博咳、咳!是逃命!」
沈澤川的右手雙指隱約痛起來,他邁步走近,停在了海日古的身邊,說:「三日前你對我說,你把我叫作格達勒的兒子,是因為白茶分裂了你們。」
海日古艱難地咽著唾液,粗喘著說:「沒錯,因為白茶分裂了我們……才有了你!」
沈澤川微皺起眉。
蕭馳野驟然放手,海日古大口喘氣。骨津把他提了起來,他灰頭土臉地緩了片刻,飛快地說:「格達勒在邊沙話里是『光明』的意思,這是白茶取的名字。你母親的故事很長,如果不介意的話,先給我口水喝。我向你發誓,我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