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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魚水

所屬書籍: 將進酒

沈澤川遠行,丁桃和歷熊也不在,紀綱在家中寂寞,每日只能煮煮茶遛遛鳥。他廚藝好,替沈澤川照顧著姚溫玉,上下打點無不用心,半個月過去,姚溫玉看著氣色好了許多。

天好的時候,喬天涯就陪著姚溫玉出來曬太陽,他搜羅了好些舊書,姚溫玉就在院內觀閱。

姚溫玉行動不便,睡前清洗都是喬天涯代勞。但喬天涯有一回擦拭時,發現他耳根紅熟,在浴室內從來不正視自己。只有這個時候,喬天涯才能找到春四月里的璞玉元琢。

他們其實交談很少。

姚溫玉除了商談時會開口,平時都是枯坐。他守著一方棋盤,每日都在揣摩,時常捏著書本就是一天,早晨看到哪裡,晚上合起來時還是哪裡。他夜裡難眠,雙腿並不是麻木的,它們時刻都在疼痛,只有喬天涯彈琴的時候會好受些。

姚溫玉睡在這淙淙琴音里,宛如冥坐在細雨間。

喬天涯酒喝得少了,他把胡茬剃乾淨,枕臂仰身躺在椅子里,臨窗發獃的時候更多。姚溫玉偶爾端詳著他,發現他這樣襯映著窗外的霜山和薄霧,顯得很安靜,好似忘記了江湖風雨,從天涯客變作了月下松。

姚溫玉從不喊他喬天涯,喬天涯需要接風撣塵的人。他酒醉時嬉笑怒罵,把劍快哉;他酒醒時行單隻影,滿身涼意。他們彷彿是磕碎的玉碰在了一起,相互彌補著,拼湊起了往日風流。

***

「近來樊州安靜了許多,」高仲雄坐在爐邊烤手,「翼王該是已經得知了敦州的消息,這會兒宛如驚弓之鳥。」

「軍隊返程要經過樊州北邊,挨得那般近,翼王自然要害怕。」周桂嘬著熱茶說道。

「我是想不明白,」高仲雄說,「樊州四面環敵,翼王這麼著急地樹立反旗,倒像是趕著找死。」

「翼王在樊州自稱『大胤』,不僅把原先的樊州衙門修葺了,還在其中大肆搜羅美人,要選妃呢。」周桂感慨道,「與其說他想要參與逐鹿,不如說他只想及時行樂。」

翼王起立的時候,沒想到沈澤川會那般快。槐茨茶把他往西北全境發展的可能都堵死了,他硬不過沈澤川,也沒有沈澤川麾下這麼多人才。他最初是因為受不了匪患才揭竿而起,帶的人都是街坊領居。他現在在樊州封的兵馬大帥是個屠戶,文官全是鄉紳耆老。每日上朝時,奏的事情都是誰搶了誰的驢,誰偷了誰家的漢子。

「依照府君的意思,」高仲雄說,「翼王暫時不能倒,我們得讓他活到明年。翼王也知道自己無力抵抗,所以想要尋求雷驚蟄的助力。可如今雷驚蟄已經死了,他孤立無援,嚇都該嚇死了。」

「翼王終究不是面鐵盾啊,」周桂說,「對戚竹音,得想想別的辦法。元琢怎麼看?」

姚溫玉回過神,手裡還端著熱茶。他說:「我猜想戚竹音遲遲不肯出兵討伐中博,不僅僅是因為陸廣白叛逃。」

周桂咦了聲,說:「難道其中還有緣故?」

「花戚大婚時,離北世子妃親自前往啟東送禮,為的是接回父親。戚竹音肯冒闃都的雷霆之怒保下陸平煙,除了為私情,恐怕還是給離北一個態度。」姚溫玉指尖回暖,「就眼下的版圖來看,戚竹音如果聽憑闃都指揮,北上討伐掉了中博,那她就必須獨自面臨雙戰場。收復中博以後,如果闃都強命她攻打離北,那北邊的戰場就會陷入危機。一旦離北鐵騎崩潰,她就會變成東邊的最後防線。她手上的兵馬要全部投入戰場,在啟東的地理優勢不復存在,到時候只能硬扛。」

高仲雄恍然大悟,說:「如此一來,即便戚竹音最後能夠擊敗阿木爾,她也沒有餘力再跟闃都抗衡。」

姚溫玉頷首,說:「啟東守備軍是戚竹音的依仗,她如果沒有了這些兵馬,闃都就能輕易換掉她。」

周桂久久不能回神,最後只能說:「大帥卓有遠見,元琢是如何猜出來的?八月以前,府君在時,我們都認為戚竹音會來的。」

「我也是在花戚大婚後猜的,」姚溫玉說,「婚前大帥借口邊郡無人鎮守,沒有立即北上,讓侯爺回到了離北。太后派韓丞送嫁,也有催促她的意思,可是婚後大帥仍然駐守在邊郡沒有行動,」

太后想說服戚竹音出兵,籌碼卻不夠。她手裡最後的底牌就是花香漪,已經打了出去,結果戚時雨中風了,這張牌就作廢了。以太后為首的所有人都要暗自咬牙,恨戚竹音怎麼不是個男兒身。

他們還在圍爐談話,喬天涯忽然挑了帘子,說:「府君回來了。」

周桂和高仲雄當即站起身,高仲雄想替姚溫玉推車,卻慢了一步,被喬天涯自然地接了過去。那邊帘子掀起來,喬天涯就推著姚溫玉出去了。

***

費盛在路上很小心,但這會兒接近九月,沈澤川枕著蕭馳野也沒抵擋住寒襲,又一次病了。他燒得厲害,像是把敦州那點從容都燃掉了。

敦州招募守備軍的事情是重中之重,幕僚們都在書齋里等了一天,沈澤川躺到床上還記著這事兒。

「敦州帶回來的賬簿交給元琢,」沈澤川面頰微紅,擱著手掌擋住眼睛,在昏暗裡說,「成峰旁佐,今晚就先把敦州軍費擬出個數,最遲兩天以後就給澹臺虎送過去。」

蕭馳野擋著他,攏起手臂撥開他微濕的發,低聲說:「我都記著呢。」

沈澤川不想蕭馳野走,但事情都急,端州的情況不清楚,邊沙騎兵就是心腹大患,敦州的防禦工事一刻都耽誤不起。他半斂著眼看蕭馳野,說:「臂縛跟喬天涯說,他知道怎麼辦。」

蕭馳野嗯了聲,看沈澤川合上眼,又等了半晌,聽著沈澤川呼吸平穩了,才起身迅速換了衣裳,出去了。他下階時對費盛說:「葯好了就把府君喚起來,讓他喝掉。」

即便回了宅子,沈澤川的葯還是費盛親自看著煎煮。費盛跟著蕭馳野走了幾步,頷首應了。

「師父來的時候,如果府君是醒的,就請師父進,如果府君沒醒,就先請師父回去。」晨陽過來給蕭馳野披大氅,他穿氅衣的同時說,「師父若是問敦州的事情,你就隱掉撫仙頂,回頭我親自跟師父說。」

蕭馳野站定,看了眼天色。

「我亥時前回來。」他都跨出去了,還在說,「葯好了記得備糖,換點蜂蜜水也行……」

聲音沒落定,人已經匆匆地走了。

蕭馳野到了書齋,所有人起身行禮,他已經落座,廢話都不多講。姚溫玉看著顏氏和敦州的賬簿,孔嶺細細地把情況說了。

今日幕僚們沒一個敢抽煙的,都正襟危坐。侯爺壓得他們抬不起頭,陳述事情儘力言簡意賅,連奉承都不敢多說。

敦州情況複雜,關鍵是跟茨州有些距離,中間還要經過樊州,許多事情都得好好商議。周桂原本想著蕭馳野沒有沈澤川熟悉中博地形,專門讓人呈了地圖。豈料蕭馳野這段日子在離北跑輜重都跑出名堂了,把中博圖也記得清晰,談話間找不著錯處。

他們在書齋內點燈議事,沈澤川在屋內時醒時睡。

費盛送葯進來的時候,沈澤川聞聲醒了。他喝了葯,這次連糖也沒含,倒頭就睡。費盛合上門,讓庭院里伺候的人都換了鞋,侍女把佩環釵墜都摘了,行走間沒聲音。

許是安靜的緣故,沈澤川竟然睡得久,再醒時聽著門外有點動靜,想著是蕭馳野回來了。結果蕭馳野遲遲沒進來,沈澤川就又睡過去了。半夜被燙醒,發現蕭馳野蓋他身上睡得熟。沈澤川動不了,就這樣被壓出了一身的汗,臨近天亮時才恢復些精神。

沈澤川乏力地把手搭蕭馳野背上,卻摸著一片紗布,他當即就醒了,想起身看,被蕭馳野又給壓回去了。

「嗯?」蕭馳野埋著臉,沉悶地說,「喝水?」

沈澤川沿著那紗布摸了會兒,越摸越心驚。

蕭馳野把沈澤川的手捉下來,不讓他亂摸,說:「摁哪兒?怪疼的。」

兩個人對視片刻,蕭馳野忽然收起手臂,把沈澤川箍起來,讓他不能動。

沈澤川盯著蕭馳野,緩聲說:「不是說別打嗎?」

他病得憔悴,聲音又啞,這樣瞧著蕭馳野,像是下一刻就要紅眼眶了。

上回茶州以後,蕭馳野跟紀綱說好的是沈澤川傷一回抽一次。沈澤川在敦州哄他,被他罰得狠,以為他就算了,誰能想他回來了動作這麼快,睡個覺的工夫,已經領完鞭子了。

蕭馳野磕沈澤川的腦門,貼著他,感覺他燒下去了,懶散地「嗯」,就這麼袒露著肩臂,背上纏了好幾圈紗布。蕭馳野在圖達龍旗跟哈森對陣,傷到了右臂,背上也留了傷,這會兒新舊交替,真是又麻又疼。

沈澤川被打疼了,光是摸著那紗布,就疼得指尖蜷縮。蕭馳野挨著他,讓他喘不過氣。他恨死蕭馳野了,可是他躺在這裡,只想一遍遍地重複。

他後悔了。

***

丁桃坐在檐下跟歷熊翻繩子,一直悶悶不樂。看紀綱站檐下已經站了半個時辰,便拉了紀綱的衣角,說:「爺爺怎麼不坐?」

紀綱還在游神,問丁桃:「我是不是抽狠了?」

丁桃安慰道:「主子要求的,都逼到那份上了,您也沒轍。」

紀綱心神不定地坐下來,過了一會兒,又站起來,說:「那我拿點葯去。」

費盛原本在廊下候著,看見紀綱來,趕忙過來迎。

紀綱望著正屋,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他把葯遞給費盛,想了半晌,問:「侯爺跟蘭舟在敦州辦事,也是住在一起嗎?」

費盛心裡邊記著蕭馳野的吩咐,面上維持著鎮定,說:「一起,侯爺跟主子就是話本里講的魚水深情,誰也離不得誰呢。」

紀綱看費盛一派坦然,倒覺得是自己想茬了。所謂摯友難覓,蘭舟跟蕭二又是過命之交,親近起來遠超常人也是……他想不下去,只覺得還是不對。但紀綱不肯往另一邊想,他不情願用這些去揣測沈澤川。紀暮還在的時候,他們給紀暮說親,沈澤川當時說日後也要娶妻。為此花娉婷還真物色了好些女兒,都是鄰里,小門小戶挨得近,只要沈澤川喜歡,他們就去登門拜訪。

「師父?」費盛試探地喚了聲。

紀綱背起手,說:「那你就守著吧,我晚點再來。」

紀綱想跟蕭馳野再談談,但是蕭馳野太忙了。他幾乎是腳不沾地,在宅子和周府間徘徊。敦州的事情才落定塵埃,離北的信就跟著來了。沈澤川的病一好,蕭馳野就得啟程回邊博營。

「冬衣九月就能到離北,你差人在邊博營接應就行。」沈澤川給蕭馳野系臂縛,說,「離北的雪下得大嗎?」

「斷斷續續吧,」蕭馳野說,「現在經常是雨夾雪,維護馬道是緊要任務,必須確保到十一月真正的大雪下來時,馬道都能暢通無阻。」

「告訴王爺明年開春的軍糧已經有了著落,」沈澤川的手沿著臂縛滑到了蕭馳野的掌心,抬頭看著他,說,「敦州到邊博營的馬道也會在明年動工。」

他們要把中博和離北連在一起,讓邊博營能夠直達茨州和敦州,敦州的消息一定要靈通。

蕭馳野這兩個月都可能回不來,他必須時刻盯著離北全境,並且要算準交戰地的物資儲備量,以防大雪壓塌了馬道,意外堵住了路,導致交戰地補給不足陷入苦戰。

「丁桃如果淘氣了,你就把他打發回大境,大嫂能治他。」

蕭馳野說著俯首,雙手帶著沈澤川踩到了自己腳上,扣著他後腦,跟他站在這裡接了個吻。

衣料摩擦著,沈澤川撐著蕭馳野的手臂,融在他的味道里。

蕭馳野喜歡沈澤川這樣仰頭,那是索求,在觸碰時瀰漫的都是愛欲。他承載著沈澤川全部的重量,能夠輕鬆地把沈澤川抱起來。原本只是一個吻,但是他沒鬆手,兩個人在鼻息交錯間纏戀不清。

「我已經讓大嫂準備了,」蕭馳野說,「過年前讓晨陽過來接你和師父直接去大境。」

沈澤川在親吻里呼吸凌亂,說:「我備禮……」

傻蘭舟。

蕭馳野托著沈澤川,越吻越凶。

蕭馳野來得匆忙,走得也匆忙。茨州陰天霧氣繚繞,他帶著鞭傷冒雨北上。中博三州暫時安穩,他把澹臺虎放在敦州,當作了留給沈澤川的牆。

茨州進入暫歇期,沈澤川就像是收起了鋒芒,蟄伏了下去。但很快,遠在闃都的薛修卓就領教了這場冬眠的厲害。

十月寒衣節,茶州借著顏氏的資助,開樓設宴,廣邀天下英才。不論是山野大家,還是鬧市隱臣,但凡在學問上有造詣的,盡數收到了邀約清談的帖子。

若是無名小輩,自然掀不起風浪。可是此次不到三日,牛車葉舟盡數出動,天下英賢群擁而至。

因為投帖的人叫作姚溫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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