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夜談
邊郡守備軍暫歇在沙一營, 他們圍著篝火, 摘掉了遮擋風雪的布條,開始狼吞虎咽。戚竹音在卸誅鳩的時候, 注意到他們的槍與以前不一樣了, 她落座後把熱茶遞給了陸廣白。
陸廣白端著熱茶, 沉默半晌,說:「王爺……」
戚竹音喝著茶, 「嗯」了一聲。
陸廣白說:「既明和策安還好嗎?」
「不好, 」戚竹音用匕首利落地割著烤肉,送進口中, 「既明墜馬後就不能再騎行, 如今只能坐在大境里統籌戰局, 面對哈森十分不利。策安在追回王爺時遭遇重創,傷得不輕。現在北邊戰場急缺統帥,離北是危在旦夕。」
「我要跟大帥回大境,」陸廣白看著戚竹音, 「我在大漠發現了邊沙騎兵的弱點, 有很多事情都需要大帥和既明同時在場才能商談。」
「誰知道你是不是細作, 」戚竹音擦拭著手指,「這裡是離北,不是啟東。」
「我把兵馬交給朝暉,留在一營充作守備軍,」陸廣白把自己的槍輕放在腳邊,「我可以卸兵去甲, 由大帥押入大境。」
戚竹音插回匕首,凝視著那燃燒旺盛的火光,說:「我明早就返程,你跟著走吧。」
翌日天亮,戚竹音就帶著陸廣白返程。他們回到大境時已經是兩日後的深夜,蕭既明沒有驚動旁人,站在階前迎接。
陸廣白下馬時天正下著小雪,他熟悉又陌生地看著蕭既明。戚竹音把馬鞭扔給戚尾,抬步上階時拍了他的肩膀,示意他跟上。他們站在前方,無聲地催促著他。
鐵馬冰河蕭既明,風引烈野戚竹音,烽火吹沙陸廣白。
他們在年少時相互追逐著,都羞於提起自己的志向,彷彿不論過去多久,他們都將籠罩在父輩的光芒下。可是翻湧的浪潮推翻了那些遮風避雨的牆壁,他們終於重逢在大雪裡。
陸廣白迎著他們的注視,踏上了歸路。
* * *
陸廣白先拜過蕭方旭,再跟他們進了庭院。暖閣位置偏僻,內通著地龍,燒得很熱。戚竹音進入時脫掉了大氅,盤腿落座。側門開著,臨著小池塘,其間零星的岩石覆了新雪。幾枝綠梅沿著雪白的門紙,橫斜在空曠的夜色里,成為幽靜中的唯一點綴。
陸廣白靜了片刻,說:「半年前我離開邊郡,往東走到了大漠,想要打掉青鼠部,佔據他們的草場,和邊郡守望相助,但失敗了,因此被迫繼續深入。五月時,我到了格達勒的東邊,在那裡看見了阿木爾的糧倉。」
「阿木爾的供應線果然在中博,」戚竹音握著筷子,心不在焉地吃了幾口,「想要供應南北戰場,糧倉居中最合適。」
「那裡還有阿木爾的田地,」陸廣白捏著茶杯,看向他們倆人,「他在那裡開墾了荒地,讓嘹鷹部放鷹的同時像我們一樣種田。南下的青鼠部只是迷惑啟東的布設,阿木爾把格達勒以東隔成了無人打擾的區域,在那裡做了新的嘗試。他模仿了我們的軍屯,正在構建新的城池。」
蕭既明和戚竹音皆是一驚。
「我們必須統一南北戰線,」陸廣白緩慢地說,「甚至得告訴闃都停下內鬥,阿木爾已經長成了龐然大物,他想要成為茶石河兩岸的大君。」
「我此行北上,有三件事情要做,」戚竹音擱下筷子,稍停頓了下,繼續說,「一是看看蠍子到底是何方神聖,二是試試離北鐵騎還有沒有救,三是遊說既明放棄現如今的對峙,和闃都握手言和。」
「那不可能,」蕭既明溫聲反駁,「離北如今有屬於自己的供應線,我們往南和中博達成聯盟,跟闃都握手言和就意味著要交出現有的優勢。」
「如果離北不肯放棄對立,那麼闃都就不會給予任何幫助。」戚竹音說,「你也知道,太后是個老頑固。」
「我絕不會,」蕭既明盯著戚竹音,斬釘截鐵地說,「再把我弟弟交給他們,還有我的妻子,我的兒子,沒有人再能夠從我這裡奪走他們。離北不需要闃都的援助,太后先讓八大營確保她自己性命無憂吧。」
蕭既明甚少這樣不留情面,他過於儒雅的外表時常讓人忘記離北戰營是由他建立。半年以前,他也是北邊戰場的統帥。
陸廣白擔心他們起爭執,於是安撫道:「我們可以再……」
「再談也沒用,」戚竹音稍微仰起了身,看著蕭既明,「我知道蕭既明是不會同意的。」
陸廣白嘆氣,無可奈何地說:「大帥。」
「我只是想提醒你們這點,在統一戰線以前,我們早已不再是同一個陣營。如果兩軍聯盟,到底聽誰的?」戚竹音指尖在自己和蕭既明中間晃了晃,「離北還要提防著來自闃都的問候,如果,我說如果,」戚竹音殘忍地說,「離北鐵騎再次失去了統帥,那麼北邊戰場誰來承擔?」
戚竹音早就提醒過離北,把全軍信仰繫於一人之身是何其地危險。離北是僵硬的鐵壁,戰營把主將都鎖死了。朝暉北上必須帶著他的柳陽三大營,郭韋禮南下必須帶著他的常駐營,換線意味著費時費力。如果主將戰死,打反擊的可能就等於沒有。
實際上大周最早確立邊防時,所有軍營都有這個問題。受地理條件的限制,各地招募規定又不同,軍營詳情就不同。主將是士兵的心臟,士兵就是主將的四肢,雙方想要默契無間,就需要長達數年甚至數十年的磨合,因此臨陣換將都是大忌。
啟東率先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們不像離北,需要面對開闊的草野和複雜的沼澤,他們有天妃闕和鎖天關的雙線庇護,只要守住唯一的豁口邊郡就能高枕無憂。於是戚時雨在永宜年間規定了啟東全境的招募標準,他們的兵不需要特定的主將,大家都熟悉同一個戰場。等到戚竹音上任,她在蒼郡建立起了將軍帳,麾下十幾位主將都是指哪兒去哪兒,換線相當容易,即便有誰不幸折損,也不會對戰局產生影響。
但有得必有失,啟東沒有離北這樣個性鮮明的將領,單調的抉擇標準決定了往後幾年時間裡,他們也很難出現具有個人風格的將領。
蕭既明說:「南北戰場間還隔著中博,我們不可能合為一體,也不需要聽憑你我之間誰的調令。闃都如今往東北方向受到槐茨茶的攔截,在問候離北以前,他們得先跟沈澤川談。至於統帥,竹音,我早已失去了做離北統帥的資格。」
蕭既明修長的手指扶住了茶壺,他動作利落地沏茶,在那氤氳的熱氣里,神色間找不到任何自怨自艾。
「哈森在拿走我父親頭顱時告訴阿野,他是在以牙還牙,」蕭既明停了手,神情冷漠,他看向戚竹音,「我知道你覺得離北鐵騎的管制方式過度地集中,但是我此刻仍然要遵循老路,我們還是會選擇用最直接的辦法回擊,就是以牙還牙。我們的信仰不在我父親身上,如果哈森真的這樣以為,那他大錯特錯,我們的信仰在腳下。哈森擊敗了我父親,但他擊不敗離北。三十年前我父親從腳下的土地里獲得了勇往直前的力量,離北是靠著這股力量走到了今天,我們絕不會就此認輸。新的頭狼年輕且強壯,充滿了好勝心,他能夠站在前方替代我父親的身影,當我們開始還擊的時候,他能迅速凝聚起被打散的人心。那個人不是我,我接過了磨礪他的重任,我要他出鞘時鋒芒畢露。」
戚竹音接著說:「可是據我所知,他還沒有真正接觸過各大戰營。你們離北的主將不是啟東的乖崽,他根本沒有征服離北。」
「但是他熟悉離北全境,」蕭既明說,「他在這半年裡跑遍了這些路,知道輜重如何迅速送達,知道援兵怎樣能夠直通,還知道交戰地各個戰營的消耗情況,這是我爹給他的禮物。竹音,他只是缺少一些時間。」
「所以才輪到了……我,」陸廣白適當地接住了話,「如何統一戰線是你們的事情,在前方,怎樣和哈森周旋,給離北拖延時間則是我要說的另一件事情。」
「你改變了邊郡守備軍的長槍。」戚竹音想起了那些槍。
「不錯,我敗給青鼠部以後陸續又遇見了其他部族,」陸廣白撐住膝頭,停頓了一會兒,面色沉重地說,「我都敗了。」
「哦,」戚竹音絞盡腦汁地安慰道,「那是挺不容易的。」
「我還是在餓著肚子打仗,為了吃飯,只能流竄在他們之間。我們不斷地交手,我就是在這其中發現了騎兵的弱點。」陸廣白說著回身,把放在背後的長槍拿到膝上,解開布條,露出裡邊的槍身。
「你增長了槍頭,」蕭既明手指寸量了一下,「……這也太長了。」
「還加上了倒鉤,」戚竹音端詳著,「怎麼是綁上去的?」
陸廣白拍開他們的手,愛惜地撫摸著槍,說:「我是步兵,以前在邊郡跟邊沙騎兵打仗,靠的是用地形來伏擊,但到了大漠里,除了沙丘還是沙丘,以前的優勢都不復存在,我被迫要跟騎兵正面。最初是為了留下逃跑的時間,我想跟騎兵隔出距離,於是把槍加長了。結果槍桿太長了,揮動起來很難保持住方向,迎接騎兵衝擊時來不及掉轉方向就會被砍翻在地。」
陸廣白在這個過程里發覺騎兵在繞行,他們沒辦法從正面進攻,必須避開槍頭。
「我就把槍桿改了回去,但增加了槍頭的長度,」陸廣白看著他們倆人,露出笑容,「只要確定好陣型,讓槍頭四面朝外,就是活動的『撞車』。他們快速衝鋒會被我的兵直接插下馬,槍頭過長使得他們無法從另一端搶奪,一旦中招,就難以存活。」
蕭既明和戚竹音都陷入沉思。
陸廣白繼續說:「不過騎兵反應很快,他們不再直線衝鋒,而是圍困我。我發現這感覺就像是在釣魚,接著把從他們那裡搶到的棱刺靠麻繩捆在槍頭一側,在雙方接觸時,即便刺不中人,也能靠著倒鉤把騎兵掛下馬背。不過麻繩容易損耗,所以我得問你們借錢,給這批槍打上倒鉤。」
「我沒錢,」戚竹音說到這裡就生氣,「我一個做大帥的欠了一屁股債,把我姨娘們的胭脂水粉錢全賠進去了,誰現在跟我談錢我跟誰急。」
陸廣白看向蕭既明。
蕭既明說:「我們離北……沈澤川現下也在家裡,你跟他談談?」
陸廣白把槍包好,欲言又止,最後只說:「他怎麼在這兒,以前不是跟咱們不是一路人嗎?」
「天下大亂啦,」戚竹音說,「沈澤川如今是中博虎啊,往北和離北唇齒相依,往南牽著河州顏氏這艘船,在闃都東北方圈起了道牆,就兩個字形容。」
陸廣白問:「哪兩個字?」
蕭既明矜持地說:「有錢。」
「南北中間隔著中博,現在要談的事情都繞不開沈澤川,」戚竹音說,「況且所謂的南北統一,也需要中博在其中使力,現在是掐斷阿木爾那條供應線的好時機。」
「今晚詳談的時候,」蕭既明喝茶,「他會帶著幕僚來的。」
「我只有一個問題,」戚竹音端著茶杯,「你們離北到底是靠什麼說服他的?」
這個問題問住了蕭既明,世子沉默須臾,說:「……臉吧。」
三個人靜了片刻。
「言歸正傳,這槍能對付騎兵,但不適合離北鐵騎。」戚竹音回到正題,「我這次在一營發現蠍子沒有預料中的那麼強,鐵鎚只對你們離北鐵騎有用,放到南邊戰場就是累贅,對我們啟東守備軍沒用,所以我姑且認為,阿木爾不會把這批蠍子兵撤離北邊戰場。可是他們如果一直留在這裡,鐵騎就只能龜縮在營地里打防禦戰,沒有辦法再打野戰。」
「在沒有找到應對鐵鎚的辦法以前,」蕭既明說,「防禦戰能為我們贏得時間。」
「哈森知道你們想幹什麼,」戚竹音回憶著一營防禦戰的細節,「他給騎兵加入了鐵盾,並且配備了大周的攻城器械。也許他現在還在磨合,但是他很快就會在實戰里找到自己的方向。最多半年,哈森就能熟練地使用起他們,到時候防禦戰也保護不了離北。」
「所以我需要啟東守備軍的援助,」蕭既明叩著茶壺,「我猜阿木爾在格達勒東邊的田還沒有到能夠供應四部的地步,他仍然要依賴大周的糧,沈澤川會在中博徹底掐斷阿木爾的那條供應線,啟東守備軍只需要走出邊郡,攻打青鼠部,在南方給阿木爾增加壓力就可以了。」
戚竹音頭疼起來,她出兵東進得經過闃都兵部的批准,這跟不交陸平煙不是一回事,如果闃都因此斷了她的軍糧,她只能自己想辦法。但是她沒提,只是點了頭,示意自己聽見了。
* * *
次日蕭馳野在院子里接到了猛。
猛停留在交戰地數日,渾身都是雪屑,爪子髒得不像樣子。蕭馳野架著它,給它清理羽毛和爪子。骨津進來輕聲稟報了幾句話,蕭馳野回過頭,在小雪間看見了陸廣白。
陸廣白才給陸平煙磕過頭,進來後並不入屋,而是坐在了檐下,看著蕭馳野走近,忍不住感慨道:「你這小子……這半年是不是又長高了。」
「我都這個年紀了,」蕭馳野放開猛,坐在了旁邊,解著臂縛,「已經不會再長了。」
陸廣白淋著雪,看著他,說:「你還會變得更加強大。」
蕭馳野摸著臂縛,沒有說話。
「我給你講幾件事情好嗎,策安?」陸廣白喊著蕭馳野的字,不再把他叫阿野,這意味著蕭馳野不再是狼崽了,他能夠和陸廣白平起平坐,不僅僅是弟弟。
陸廣白看向庭院,說:「你知道你大哥的過去,但你肯定不知道大帥的過去。我們最早在啟東的時候,戚家沒嫡子,戚時雨決定從庶子里找個能幹的人,但他挑來挑去都沒有找到合適的。那個時候,大帥說她要當將軍,戚時雨當作玩笑,我也當作玩笑。我心想哪有女人做將軍的,她能捏起繡花針就不錯了。可是她那麼堅持,戚時雨就把她放進了蒼郡守備軍里,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戚竹音一腔熱血地撲了進去,但她很快就發現沒用。她在其中格格不入,這裡沒有人願意接納她,更沒有人願意聽從她的調令。他們對她很客氣,那只是因為戚時雨。
「於是她執意到邊郡來,」陸廣白接著說,「戚時雨把她託付給我爹,但她很不聽話。那會兒我家還有兄弟,我根本不想做將軍。她來了以後,我以為自己終於不再墊底了,誰知道她那麼強,把我們都甩在了後面。」
戚竹音拿出繡花的耐心對待自己,她聽慣了嘲笑,甚至知道他們在背後怎麼說她。她像是不會生氣,仍然留在邊郡。
陸廣白拂開膝上的雪花,說:「戚時雨彷彿不再管她了,她就被扔在邊郡。我們在黃沙里的時候,有很多人想占她的便宜。她被那些人拽住了腳踝,他們讓她滾回家,但是她只會說不。她靠著手腳甚至是牙齒爬出黃沙,摔得鼻青臉腫,那氣勢簡直要吃人了。」
可是當戚竹音站在沙丘上時,她卻失聲大哭起來,她瀕臨崩潰地喊著你們這些狗屎!她扯住陸廣白的衣領,一遍遍痛苦地質問著:「我哪裡不行?!」
陸廣白心有餘悸地說:「我當時嚇死了。」
蕭馳野問:「然後呢,戚時雨把她帶了回去?」
「然後她擦抹乾凈鼻涕眼淚,又自己拖著刀回營地了。」陸廣白說到這裡跟蕭馳野一起笑起來,但他緊跟著嘆氣,「後來她立了小功,按照規矩要升小旗。我爹同意了,卻沒有人願意歸她管。她在那裡從天亮坐到天黑,最後問一個士兵為什麼不肯跟她,對方說『因為你都提不起鬼頭刀』。」
邊郡守備軍不用鬼頭刀,這種刀又重又沉,他們也沒有多少人能真正地提到戰場上。然而戚竹音像是信了,她從此拋棄了原本使用的細刀,換成了鬼頭刀。
「太可笑了,我當時覺得她很蠢笨,彷彿永遠不明白所有人拒絕她並不是因為她能力不行,而是因為她是個女人。」
這個世間對戚竹音講過最多的話就是「可惜是個女兒身」,但是她自己從未這樣想過,她認為做戚時雨的女兒沒什麼不好,就像她認為有人喜歡繡花有人喜歡戰場也沒什麼可奇怪的。
陸廣白再次看向蕭馳野,說:「戚時雨最終還是把她帶回去了,她回到蒼郡仍然沒有放棄,跟著戚時雨的主將們什麼都學。她的驚人天賦早在那裡就展現過,只是沒有人肯欣賞,直到那一年的那場仗,她的兄弟們拋棄了戚時雨,蒼郡里沒有人出來迎戰。」
「戚竹音在那夜裡策馬跑過無數人的門前,吃了太多的閉門羹,她不顧一切地離開了蒼郡,聲嘶力竭地遊說各大守備營,不論有沒有人聽見她的聲音。最後她像你一樣接回了父親,那成為了她名揚天下的開端,讓她從此站到了萬眾矚目的地方。闃都不肯給她爵位,也不肯給她賜封,多少人以為她會畏懼,但是策安,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像站在黃沙里那樣痛哭過,她在這些磨鍊里飛速成長。戚竹音能做啟東五郡的兵馬大帥,不是被逼的,而是因為她可以,她就該站在那裡。」
她天生屬於戰場。
陸廣白說:「你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