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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 端州

所屬書籍: 將進酒

戚竹音給闃都遞了摺子,等到二月才有迴音。她在蒼郡的府里看了,對躺在床榻上的戚時雨說:「我說打青鼠部,兵部不同意,太后惦記著軍費,讓我再等等。可眼下中博都開戰了,我再等就要錯過良機了。」

戚時雨近來好些了,躺在榻上有點口吃,講話時手裡得捏著帕子,說:「你,你急。」

戚竹音歪曲他的意思,擱了信,說:「沒錯,我急,我哪能不急?這賬攤開算,離北兵敗對啟東沒有好處。」

戚時雨這會兒才說完上句:「急……急什麼!」

戚竹音靠著椅背,聽見院里的姨娘哭哭唧唧地鬧。她昨晚跑了半宿的馬才到,坐在這裡靠釅茶吊著精神,晚點還要跑回去,聽著哭聲就煩,對戚時雨說:「你叫她閉嘴成不成?」

庭院內的姨娘給戚時雨生過兒子,這會兒哭得梨花帶雨,依偎著侍女,朝那屋幽咽地喊:「老爺……我見見老爺也不行?大帥好狠的心哪!」

戚尾杵在檐下,看那姨娘哭得雙眼紅腫,都快滑到地上去了。他輕嘖一聲,挪動著腳步,背過身面朝牆,聽得頭疼。

戚時雨聽出是哪個姨娘,他中風前最懂憐香惜玉,此刻揪緊了帕子,胸口劇烈起伏著,卯足勁兒喊著:「叫,叫你閉,閉嘴!」說罷喘了會兒,拿帕子掩著口角,朝戚竹音說,「離北,北無……」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戚竹音把話給他接過來,「你都一把歲數了,還跟老王爺慪氣?離北戰營的幾個主將都有點意思,早就不是十幾年前的樣子了。」

「那,那蕭既明,還有,有蕭馳野……」戚時雨講話費力,聽得他自個兒都皺眉,努力說順溜,「能打得過阿,阿木爾?你這會兒出兵給人家收拾爛攤子,在太后心裡就,就有嫌疑,回頭仗打完,看闃都怎麼追,追究!」

戚時雨早幾十年是大周女兒的夢中郎,出身顯赫,生得俊朗。永宜年間四大名將,他在啟東成名最早,馮一聖都是他手底下的將領,原本有望封王,誰知蕭方旭突然在落霞關崛起,離北鐵騎硬是擠掉了啟東守備軍的威名,把戚時雨給踩了一輩子。

他們倆沒有仇,就是愛較勁,在闃都打過架。戚時雨看不上蕭方旭的出身,蕭方旭罵過戚時雨繡花枕頭。馮一聖還在的時候,是他們中最年長的,帶著陸平煙使了不少力,才讓啟東和離北做了這麼多年的兄弟。

戚時雨賭著口氣,怎料自己沒嫡子,起初也動過讓戚竹音嫁給蕭既明的念頭,可他就是心裡邊彆扭,最終也沒開這個口。

「追究什麼?」戚竹音把刀卸了,「離北要是沒了,中博就沒了;中博要是沒了,丹城也沒了。太后追究誰?她自個兒么?蕭既明和蕭馳野再不濟也是老王爺的兒子,就憑韓丞那點能耐,到時候能攔得住邊沙騎兵?大伙兒一塊亡國算了。」

戚時雨被她給嗆得直喘。

戚竹音順手倒了杯茶,說:「你歇會兒吧。」

「不!」戚時雨犟起來,孩子似的把帕子扔戚竹音身上,「你個傻女子!跟太后講,講價,好歹帶個爵位再,再去!」

戚竹音沉默少頃,知道戚時雨這是疼她。她擔任啟東五郡兵馬大帥有些年頭了,還是沒爵位傍身,以後傷了殘了,闃都一紙調令就能撤了她。

「好歹生,生有名,死……」戚時雨聲音顫抖起來,「死有位!」

不然百年以後,她戚竹音就是「戚家女」,任憑她戰功赫赫,也留不下正名。

戚竹音捏著茶杯,看了圈上邊的紋路,說:「只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屍還1。我要是真戰死了,你在家裡頭給我把名字刻牢,那也一樣。」她抬起頭,對戚時雨笑了笑,「咱們啟東受制於人,事事都得跟闃都談。太后肯給軍糧,我就不要名了,就那麼回事。」

戚時雨不知是不是年紀大了,突然掉起眼淚,也不讓戚竹音給他擦,垂頭嗚咽著:「你要是個男兒……」

戚竹音把帕子疊起來,擱在床邊。等戚時雨好些了,繼續說:「前頭戰死的兄弟多了去,個個都能留名青史嗎?馮將軍不也沒封爵。我把這事跟你說,是想你心裡有個底,今年是真的要打仗了。年前聽說陳珍身體抱恙,兵部這次沒同意我出兵,也是他力不足,等他退下去,咱們在闃都就沒什麼人了,我擔心軍餉更難要。府裡頭的各項開支,能省則省,你別再讓那枕邊風給吹跑了,這些姨娘要莊子有莊子,要鋪子有鋪子,就是我死了,她們跟你那些兒子也餓不死。」

戚時雨氣道:「我給你的莊子都,都……」

「都填進去啦,」戚竹音想了會兒,安慰道,「倒是有一畝三分地還留著,我娘種花種草用的,沒捨得賣,以後糊口還是行的。」

屋外的姨娘沒聲音了,下午天陰,濃雲蔽空,屋裡又放了垂帷,顯得更加昏暗。戚時雨在榻上看女兒,她削瘦的肩膀襯在微弱的窗光里,發間戴的是亡妻簪。

戚竹音長得像她娘,氣勢沒有壓過眉眼時,笑起來有些嫵媚,大帥沒有傳聞中那麼英氣。

戚竹音等戚時雨睡下了才離開,她在檐下換鞋,鹿皮靴子蹬進了雪裡,問戚尾:「人呢?」

「大夫人給請走了。」戚尾跟在後邊說道。

戚竹音回來還沒見花香漪,這會兒猶豫了片刻,路過花香漪的院子時聽著裡邊都是鶯聲燕語。她隔著洞門,從那梅枝間瞧見了花香漪。

花香漪今日罩著狐裘,看質地該是從闃都帶來的,白無雜色,絨毛襯在臉頰邊,讓湛若秋水的明眸更加鮮明。她看著就是被嬌養出來的女兒,搭在梅指上的指尖白嫩,這生都沒沾過半點灰塵。

戚竹音莫名偏了頭,看了半晌。

「府裡頭的賬房都備好了賬簿,在辦事房裡等著您呢。咱們府里去年的開支……」戚尾說了一通,抬頭看戚竹音沒動,就跟著望過去。

戚竹音抬起誅鳩,用刀鞘擋了戚尾的目光。

那頭的花香漪拈著梅枝,眉間點著瓣兒似的花鈿,在隨行侍女附耳低語里笑起來,側身隱了進去。

戚竹音沒轉頭,嘴裡對戚尾說:「走啊。」

戚尾啥也沒瞧見,重複著:「走啊?」

戚竹音抬步就走,戚尾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也不敢多問,追著走了。戚竹音徑直去了辦事房,跟賬房對賬簿。她沒時間坐,就站著翻了幾頁。

「家裡的管事換人了?」戚竹音突然問道。

賬房佝著身,小聲說:「回大帥的話,沒換哪。」

「那奇怪了,」戚竹音又翻了幾頁,「往年結賬都是一團麻亂,恨不得再記糊點,去年的怎麼這麼清楚?」

這賬豈止是清楚,連今年的預支都專門分出本冊子,把府內各房的花銷列得明明白白。姨娘們的胭脂水粉在戚竹音的要求上再次省了一半,戚時雨講不清楚的莊子也都名列其上,這做得簡直比戶部的賬面都漂亮。

「原先咱們府裡頭賬目繁雜,各房言語不詳,先生們也無從下手。」賬房接過茶盞,捧給戚竹音,「大帥上回要府上節儉,可是下邊的莊子算不清楚,每月貢物合在後勤花銷裡邊亂七八糟。」

戚竹音抬眸看著賬房。

「這回是大夫人算的,」賬房怕戚竹音不高興,緊接著說,「大夫人管後院,各房賬面都得看,專門派人來跟咱們說,這賬太亂了,為著您在前頭的軍餉支出,也得重新做。我們趕著重做了幾回,都耐不住各房鬧,好些院子藏莊子,不肯交代實話……」

這倒是真的。

姨娘們都怕戚時雨一命嗚呼,把手上的莊子鋪子攥得緊,還要從府裡邊使勁撈,每回算賬嘴裡都沒個實話。戚竹音不待在後院,戚尾這些心腹也都是外男,不好插手,所以這賬一直亂著,她想起來就頭疼。

這花三有點能耐啊。

戚竹音拿著賬簿,說:「姨娘們就這麼聽她的話?」

「起先給大夫人甩臉子呢,」賬房說,「都是生過哥兒的人,仗著老爺心疼,不交賬還要去老爺院子里鬧。大帥不是把紅纓姑娘給大夫人用了嗎?大夫人就讓紅纓姑娘把哭昏的姨娘請回院子里,叫大夫來看,大夫看不出病,大夫人就把姨娘都埋院子里了。」

戚竹音沒反應過來,她愣了須臾,說:「埋院子里了?」

「埋院子里了!」賬房說,「這下好了,姨娘們都哭成淚人了,說要跟大帥告狀。」

「啊,」戚竹音說,「給我告狀?」

「大夫人就給了馬,開了門讓她們去。」

姨娘們平素穿衣都要人服侍,哪個會騎馬?戚時雨不好那口!那麼冷的天,誰敢去戚時雨院子里哭喪,花香漪就把誰埋自個兒院子里,跟種蘿蔔似的,不要片刻就凍得姨娘們厥過去了。

花香漪身邊的姑姑都是太后精挑細選的老人,姨娘們敢撒潑,她們就敢換著花樣狠治。姨娘們跪廊子立規矩,連花香漪的面都見不著。等姨娘們哭哭啼啼地回了自個兒院子,就換兒子們上。

「是哥兒呀,」花香漪坐在屏風後邊,溫聲說,「聽說前幾日在外頭欠著幾百兩銀子沒還,人都追咱們家裡來了,這哪成呢?我是做主母的,心裡頭憐惜你們兄弟幾個,就叫姑姑先還上了。你們別怕,條子都摁著手印簽著名,我給保存著,以免日後人家賴賬,回頭找上老爺……哥兒不坐啦?」

「就這麼著,」賬房給戚竹音學完,說,「大夫人手裡頭捏著哥兒們的賬,只要跟咱們報一聲,哥兒的鋪子就得統統抵到大夫人名下,這誰還敢鬧?」

戚竹音合了賬簿,她站了少頃,又把賬簿打開了,道:「挺有脾氣。」

這賬目理得實在漂亮,戚竹音忍不住想,要是外頭的軍賬也能做得這麼好,她還怕戶部那幾個老油子?但花香漪到底是太后的心尖肉,她想了想,還是作罷了。

***

二月雪漸少了,茨州的晴日增加,沈澤川得空就帶著姚溫玉到城郊轉轉。

今日萬里無雲,晴空湛藍,林間積雪已經初現融化之勢,解凍的溪水叮咚,能見著些野物了。丁桃要放風踏霜衣,就帶著歷熊在林子邊上玩。

「這幾日看著精神不好,」沈澤川就著雪擦了手,看姚溫玉一眼,「是夜裡沒睡好嗎?」

姚溫玉蒼白的側臉映在霜葉間,他對沈澤川微微一笑,說:「天冷,腿疼罷了……」他頓了頓,「二爺到敦州已有半月,府君收到消息了嗎?」

「澹臺虎發現洛山尚有殘匪遊盪,策安就在那裡耽誤了幾日,前夜說洛山殘匪已經盪清,離北鐵騎佔據了洛山。」沈澤川今日換了玉色窄袖袍,外罩絨長褂,看著更年輕。他右臂戴著狗皮臂縛,在抬臂時吹響了口哨,猛就從林間旋身飛下,落在了他的右臂上。

猛太沉了,沈澤川只能架片刻。他給這兩頭跑的信使餵了白肉,就再次放它玩去了。

「洛山不愁,」姚溫玉看著猛飛離,「難在端州。」

端州全線直麵茶石河,這幾年被邊沙騎兵侵蝕透徹,誰也不知道裡邊究竟有多少蠍子。蕭馳野只帶了五千禁軍,剩餘的都是離北鐵騎,他不肯徹底放棄離北重甲,在端州一戰里勢必要找到對付蠍子的辦法。

沈澤川的心就懸在端州。

「如今驛站通暢,即便情況有變,也能立即出兵援助,」姚溫玉看沈澤川神色凝重,便寬慰道,「何況二爺吉人自有天相。」

「陸廣白說阿木爾在茶石河對岸種了糧食,」沈澤川撥開耳邊的枯枝,「我擔憂他對中博早就起戒心,把糧田放在格達勒附近,是為了讓更好地和端州打持久戰。」

離北現在經不起拖,端州如果打不下來,那麼沙三營就相當危險,並且中博就無法徹底地關上大門。阿木爾目光放得太長,沈澤川甚至覺得,從南到北他都看在眼中。

回想一下去年的戰事,阿木爾先用胡和魯牽住郭韋禮,給了哈森北上的時間,當時蠍子混跡在中博境內偷運輜重,就是在為攻佔離北戰營做準備。現在他用哈森打掉了蕭方旭,讓北方戰場的壓力銳減,面對戚竹音就更有底氣。他靠蠍子牽制離北,再靠騎兵跟戚竹音膠著,中博就是虛弱的腹部,只要他再騰出腳來,就能從這裡跺翻才穩住的戰線。

端州是場苦戰。

姚溫玉正欲說什麼,費盛就策馬來了。他下馬對沈澤川行禮,說:「主子,顏何如來了。」

沈澤川知道闃都才查完河州的漕運,顏何如該是來叫苦的。厥西柳州新港的事情還沒有談妥,他轉身,說:「回去吧。」

***

顏何如確實是來叫苦的,他到的太晚,周桂幾個陪坐,跟他略談了些柳州的事情。沈澤川回來時他就老實了,把河州漕運的事情講了。

「戶部原先管河州的漕運的官兒叫梁漼山,兼領厥西鹽稅,他去年和**山把十三城安排得清楚,咱們生意不好做,就是這兩個人的手筆。」顏何如嫌椅子太硬,挪動了幾下,神采飛揚地說,「哎喲,府君,我可愁了呢!這人不好對付啊,也是不收東西的硬茬。可你猜怎麼著?這回我還沒想到辦法,他就被調走了,說是跟大理寺查丹城田,朝廷幫了我一個大忙哪。」

沈澤川聽著這名字耳熟,說:「梁漼山?」

「梁漼山,字崇深,」顏何如趴在桌上,對沈澤川眨眼,「你認得呀?早說嘛!那我就不愁了。」

沈澤川自然認得,這人還是他讓蕭馳野保舉的,當下問:「調他去了丹城查田?」

「是啊,潘藺現在跟薛修卓打擂台,薛修卓是真丈夫,捅的可是馬蜂窩。」顏何如神秘地說,「府君,你猜猜看,這些年下來,八城到底佔了多少田?這筆賬要是真讓薛修卓給算清了,別說潘氏一家,連太后都要交代進去,世家這會兒都想他死哪。」

世家侵吞民田導致流民加劇,去年湧向中博的全部都是被逼走的百姓,這個問題齊惠連靠推行黃冊來遏止,但在八城效果不佳,如今薛修卓以姚溫玉的事情為契機,要拿潘氏丹城開這第一刀。

就是姚溫玉也要承認,薛修卓有氣魄。

「梁漼山是潘藺提拔的,」沈澤川轉念就明白了,「世家這是想靠梁漼山用戶部職權阻撓薛修卓查地,把時間拖到開春。」

「好一出龍虎鬥,讓他們血雨腥風殺個夠,」顏何如輕輕拍掌,對沈澤川笑道,「最好鬥到中博穩定,府君就能騰出手來教訓他們了!」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沈澤川用摺扇撥開顏何如趴到跟前的手指,「這個梁漼山……」

檐下遽然吵起來,沈澤川停下話音,室內的先生們都看了過去。周桂微微站起身,詢問道:「何事喧嘩?堂內議事呢!」

費盛一把掀起帘子,目光越過眾人看向沈澤川,白著臉說:「主子……」

暝暗的天穹漏著風,吹翻了簾角,風大得諸位先生抬袖掩面。沈澤川站起身,在費盛的神色里覺察不妙,他甚至走了幾步,在搖晃的燭光里盯著費盛。

「八百里加急,」費盛肅聲說,「二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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