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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十章 青鼠

所屬書籍: 將進酒

翌日卯時,暴雪仍舊在下,軍帳內的炭盆都涼透了。眾將聚集在內,圍著桌上的地圖,在燭光里等著蕭馳野開口。

茶石天坑這場仗打得不算辛苦,卻相當兇險。蕭馳野佔了暴雪天的優勢,在冰面上把阿赤繞離了東南方,引到了邊沙布置相對薄弱的茶石天坑。阿赤的援兵來得那麼快,是因為端州在這裡還有驛站,但他把重心挪到了東南方,又對蕭馳野的離北鐵騎束手無措,才給了時刻盯著端州動向的澹臺虎斜線支援的機會。

蕭馳野昨晚就卸了甲,待軍醫退出去後,稍稍活動了下肩臂,環視著他們,說:「我們此行不是來跟他們打勝負,而是來跟他們要端州。如今阿赤已死,重兵還駐守在東南方,端州城內的兵馬不足一萬,是個好機會。」

費盛把葯端給沈澤川,偷瞄了幾眼,看府君今日精神尚可。

「昨日有不少騎兵脫逃,」尹昌把手指摁在端州東南方,「這裡的重兵收到消息就會懷疑我們要打端州,肯定會先上來攔截。」

老頭在軍議時不怕任何人,把亂糟糟的鬍子隨意地扎在一起,就是不敢當著沈澤川和蕭馳野的面喝酒,只能靠釅茶解饞。

蕭馳野沒有立刻回話,把機會留給了澹臺虎。

澹臺虎這兩年也逐漸有了點自己的見解,琢磨著二爺的意思,抬手點了點端州的位置,說:「咱們現在在茶石天坑,離端州有些距離,如果東南方的重兵到這兒來攔截咱們,那端州城內的兵力就不會變。」他略顯忐忑地看了眼蕭馳野,見蕭馳野面色自然,繼續說,「到時候讓駐紮在洛山的鄔子余繞到端州西門,就可以直接偷襲了。」

蕭馳野頷首,示意澹臺虎說得沒錯。

骨津神情微沉,他看向茶石河,說:「我們做誘餌是能把兵力都引到茶石天坑,但主子,我們背後就是茶石河,一旦阿木爾趁機派兵偷襲,或是哈森南調過來,那我們就要腹背受敵。到時候鄔子余又繞去了端州西邊,我們連援兵都沒有。」

「你這麼說傷的可是交戰地的心,」蕭馳野說話的空隙還要盯著沈澤川喝葯,末了接著說,「沙三營不是援兵嗎?」

骨津停頓片刻,搖頭說:「我信不過郭韋禮。」

蕭馳野倒沒沿著這事繼續說,他抬手,輕輕拍了把骨津的背後,說:「大哥在大境里看得清局勢,端州勢在必得,交戰地有陸廣白和師父在,三大戰營定然會全力拖住哈森。至於阿木爾……」蕭馳野微曬,「他現在能急調的部隊就是青鼠部。」

戚竹音要出兵攻打青鼠部,太后和兵部沒同意,她就徹底沒辦法了嗎?

「啟東的軍糧由顏氏供應,馬車在三日前就已經通往策郡,」沈澤川嘴裡都是苦味,「算算時間,大帥都該吃飽肚子了。」

只要讓戚竹音吃飽,她就敢跟闃都玩花樣。前幾年她不入都跟這些老狐狸周旋,那是怕麻煩,如今彎刀都要伸到她眼前了,她就半點麻煩都不怕了。

「騎兵冒雪行軍的速度沒有平日那麼快,我們在這裡還有準備的機會。」蕭馳野說,「現在的營地簡陋,敦州守備軍今夜就在四野挖橫溝。夜巡輪流值,鷹也要放。禁軍和離北鐵騎數日苦戰,能休息的時候就休息,必須要養精蓄銳,給鄔子余拖出足夠的時間。」

大雪擋道,策馬往洛山傳遞消息肯定來不及,好在離北鐵騎都帶著自己的鷹,向西北飛幾個時辰就能送到。

眾人應聲,待他們各自議論起來,蕭馳野就在懷裡摸了片刻。沈澤川擱下藥碗,捏著袖裡的摺扇,大袖間忽然跳來塊東西,他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塊油紙包裹的糖。

蕭馳野像是沒幹過這件事,神色正經地看著地圖。

***

鄔子余在洛山睡到半夜,被副將叫醒,在帳子里就著燭光拆了鷹送來的信,頓時清醒了。他覺也不敢再睡,起身穿戴鎧甲,問:「那顏何如在哪兒?」

話音方落,顏何如就從帘子邊冒出頭,說:「這兒呢!」

鄔子余攥起信,粗聲說:「人都死了?就叫他這麼亂進?」

「欸,別生氣嘛。」顏何如兜著小金算盤,鑽進來,「府君叫我待在這裡,我就待在這裡,我能幹什麼哪?鄔爺您也忒謹慎了。」

「行軍打仗不比商賈走貨,出點岔子就是要掉腦袋的。」鄔子余去年替離北鐵騎籌備軍糧時跟洛山土匪都打過交道,遇上顏何如這樣的並不慌張,把信先收起來,說,「我馬上要出兵,洛山的匪患才除,把你留在這兒,爺們不放心。這麼著,你趕緊收拾收拾,和我一塊走。」

顏何如跟邊沙人做過生意,把他留在洛山就沒人看管,鄔子余覺得不妥當,得盯著他才行。

顏何如嚇得臉色微白,抱著算盤跟在鄔子余後邊,說:「刀劍無眼,鄔爺,你帶著我幹什麼啊?我家裡頭的生意可都系在我身上,我不能有個三長兩短呀。啟東的軍糧你曉得吧?現在也由我送。我待在後邊就成了,要不您派人送我回茨州?敦州也行!」

「我們這麼多兵,還保護不了你?」鄔子余沖顏何如露出森白的牙齒,「打完仗就送你回去,跟府君一塊走,保準兒不耽擱你的事。」

說罷也不等顏何如回答,就喊外頭的親兵把人給塞進馬車裡,直接拴在軍中帶走。

鄔子余在帳子口深深呼著氣,天色昏沉,他把適才揉皺的信又拿出來看。帳子里的燭光罩在他背部,他盯著那個「襲」字足足呆了半晌。

突襲端州關乎蕭馳野的安危,這場仗不僅要打得快,還要打得穩。茶石天坑現在待著兩個身系戰局的人,損失任何一個鄔子余都負不起責,他得擔得起這份重量。

可老子是個押運隊啊。

鄔子余眉間緊皺,他的目光透過長夜,想起了初見蕭馳野的時候。

「你不是離北鐵騎嗎?」

烈陽下的蕭馳野半回首,眼眸幽深。

鄔子余到今天都沒敢回答蕭馳野這句話,他似乎默認了自己只能押運輜重,但是他又不甘心。他早年因為吃酒被蕭既明罰到了邊博營,看著朝暉出任柳陽三大營的主將,如今又看著晨陽和骨津先後被重用起來,蕭馳野把他壓在邊博營,遲遲沒用到前方。

鄔子余啐了口吐沫,把信塞回了懷中。他在雪中走了兩步,忽然跳起來,握住了拳,在空中胡亂揮動了幾下。

蕭馳野敢把機會交給他,他就敢賭上身家性命替二爺打一場!

***

次日酉時雪逐漸轉小。

蕭馳野在軍帳里穿重甲,他的甲在前日鐵鎚的攻擊下有些損傷,左右雙臂最嚴重,尤其是連續扛阿赤鐵鎚的左臂,甚至有些凹陷。

「鄔子余已經到了端州西面,撐過今夜,明早就能跟他前後夾擊。」蕭馳野穿甲顯得更高,幾乎堵住了沈澤川跟前所有的光亮。

沈澤川坐在板床上,他在這裡,在旁人眼裡用意更深。蕭既明現在敢竭盡全力讓交戰地三大戰營輔佐中博端州戰,不止是因為蕭馳野在這裡,還因為沈澤川也在這裡,這是離北看到的誠意。

「費盛帶著錦衣衛跟隨海日古,可以彌補暫缺的斥候。」沈澤川看著蕭馳野戴臂縛,說,「如果明天你沒有回來,那剩餘的兵馬也會投入前方。」

蕭馳野留下的兵馬是給沈澤川做屏障用的,倘若出現了什麼意外,這些人會護送沈澤川北上,到時候沙三營自會前來接應。

蕭馳野系臂縛的手微頓,他看向沈澤川,聽懂了沈澤川的意思。沈澤川示意蕭馳野蹲下來,蕭馳野不便蹲,索性撤了條腿,在靠近蘭舟的地方單膝跪了下去。

帳外的雪如輕絮,費盛訓尹昌飲酒的聲音斷斷續續,離北鐵騎穿在重甲踏在雪中,整齊劃一地走動。周遭亂鬨哄的,帳內的炭盆里燒著柴,架上的茶正好煮開。

蕭馳野的眼神銳利,他近來的鋒芒越發不可遮擋,對沈澤川說:「你在這裡等我。」

「我倒是想去,」沈澤川的氅衣滑落了肩膀,他學著蕭馳野做過的動作,捏住了蕭馳野的下巴,微偏頭,「可我沒有那個能耐,只能在這裡做個糟糠妻。」

蕭馳野由著沈澤川捏,聞言笑出聲。

沈澤川聽著骨津停在了帳外,他拿過頭盔,替蕭馳野戴好,在那短暫的對視里,隔著鋼鐵跟蕭馳野碰了個吻。

「今夜以後,」蕭馳野冰涼的鐵指撫在沈澤川的面頰,聲音低沉,「我的蘭舟就是中博梟主。」

***

蕭馳野用阿赤試了自己的新刀,但這遠遠不夠。他餓得足以吞下南北戰場,每一場仗都是試煉,他要在這裡把刀磨得更快。

東南方的邊沙重兵有兩萬五千人,其中只有五千蠍子,剩餘的騎兵缺馬,不少人只能暫時充當步兵。他們失去了主將,又得不到茶石河對岸的消息,阻攔蕭馳野是為了確保端州安危的被迫之舉。

蕭馳野要的就是這個被迫,這兩萬五千人一動,端州西面就徹底地空出了出來,鄔子余馬上開始攻城。沈澤川鎖住中博的優勢就此顯露,端州得不到任何支援,糧食都供應給了阿赤的兩萬人,留守在端州的八千兵馬反而要餓著肚子應戰。

中博打起來的時候,邊郡的夜正深。

阿赤兵敗的消息還沒有傳到青鼠部,他們夜巡的隊伍遊盪在邊郡附近。青鼠部的主將叫作蘇蒙,以前是哈森的副將,在阿木爾的帳下也能參與議事,但因為部族不夠強,失去了跟著哈森北上的機會,在這裡和陸廣白交過手。

今夜邊郡無雪,遠遠看去,鎖天關像是枕城橫睡的美人。空中有些浮雪,仰頭找不到月亮的蹤跡。

蘇蒙覺得今夜的邊郡太寂靜,這讓他心神不寧,於是他特地增加巡夜的人數,把邊郡東面都盡收眼底,以防守備軍的突襲。

後半夜夜巡隊在荒野上架起了篝火,烘烤著隨身攜帶的肉乾,就著雪水填飽肚子。

「北邊的蠍子一直在打勝仗,」青鼠部的騎兵掰著肉乾,用邊沙話說,「他們就快要併入十二部,成為靠近北邊的部族,到時候我們還能拿到糧食嗎?」

蘇蒙喝著雪水,搖著頭說:「俄蘇和日不會讓蠍子成為部族,他們是嘹鷹部的奴隸。」

蠍子的母親都是大周人,還出現過海日古這樣的叛徒,即便打了勝仗也難以服眾。況且在大漠,各部認的是哈森。

「如果格達勒能給我們,」騎兵對蘇蒙笑起來,「那以後就不怕再餓肚子了。」

蘇蒙吞咽著雪水,沒有立刻回答。他曾經試探過阿木爾,但沒有得到回應。青鼠部不是強部,如今嘹鷹部早已不是當年的小部,回顏部又投靠了離北,剩下他們青鼠部待在這裡跟邊郡守備軍一起啃沙子,誰能想到最後連邊郡守備軍都跑了。蘇蒙在日復一日地駐紮里看不到將來,他把希望寄托在了兒子身上,結果兒子在今年開春夭折了。

「等待總是有用的,」蘇蒙只能如此安慰,「起碼待在這裡不會面對離北的報復。」

騎兵們笑起來。

篝火燒到一半,騎兵在背後看見了幾條野狗。他揮動著枯枝,嘴裡發出「嘁」的驅趕聲。這些野狗餓得垂涎,哈著熱氣繞著他們打轉。

蘇蒙說:「趕走它們。」

騎兵便站起來,握起彎刀,加上了跺腳的動作。野狗向後瑟縮了一下,騎兵腆著肚子,回頭對蘇蒙說:「我們可以狩獵,狗皮能——」

騎兵的話還沒有講完,那野狗像是瘋了般群撲而上,撕咬著騎兵,拽得他翻摔在地。他握刀的手臂被咬住了,皮革扛不住野狗們的利牙,疼得喊叫。

蘇蒙當即站了起來,夜巡的騎兵們跟著追上去,踹著野狗,把人往回拖。蘇蒙看這些野狗眼睛通紅得古怪,穩妥起見,他沖騎兵們說:「拉弓射死它們,這些狗不對勁。」

夜裡傳出幾聲微弱的鷓鴣叫,野狗們像是覺察到了危險,在騎兵上馬拉弓時掉頭就跑。它們慌不擇路般地朝西奔跑,騎兵們跟著追了上去。

野狗挨了箭,瘸著腿向前逃。後邊的騎兵拔出了彎刀,俯身下來,在馬匹衝刺間想要一刀了結野狗。他們狂奔著,濺起的雪沫揚在半空,只聽「嗖」地一聲爆響,一支長箭從西面直射而來,騎兵當即翻下馬背。他的腳還掛在馬鞍上,被馬拖行著撞過了邊界線。

糟了!

蘇蒙暗道聲不妙,阿木爾早就吩咐過此刻不宜跟啟東交戰,只要他們不進攻,戚竹音就出不來。他立刻勒馬,喊道:「後退!」

但是前方的火把陡然亮起來,接著周圍大亮。

「戚竹音!」蘇蒙在馬背上用大周話厲斥著,「女人狡詐——!」

戚竹音站在嚴陣以待的守備軍前,碾著腳下的雪,悠哉地說:「點燃萬里烽火台,告訴闃都,青鼠部越境進犯了。」

啟東守備軍驟然列出盾牌,刀光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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