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晴陽高照,端州城門口亂鬨哄的。地上的雪潮濕,被馬蹄踏得四處亂濺。承載輜重的車軲轆在石板間打滑,拽得馬匹歪身嘶鳴,把道給堵死了,後邊的離北鐵騎進不來,只能下馬過來搭手。
「這鳥天氣,」尹昌內急,擰著褲腰帶,憋得臉紅,「說變就變,前幾日還凍死個人,今日又曬得老子屁股蛋燙。」
道邊跑的都是馬,濕雪濺得人渾身臟。費盛兜著袍子,掖到腰帶里,抬手擰住自己鼻子,抱怨道:「這些邊沙馬怎麼這麼臭!」
「它們都在戈壁上跑,想拉就拉,」澹臺虎正說著,跟前的邊沙矮種馬就撅起尾巴來拉糞,那糞便掉到潮雪裡,冒著熱氣。澹臺虎颳了刮軍靴,想把這馬拉遠點,還沒動手,後邊就飛馳過幾個人,把熱糞濺了他們一身。
費盛面色都憋青了,臭得跳蹦子,看鮮糞襲來就往尹昌背後藏,讓老頭擋了個徹底。
「跑個逑!」尹昌沖飛馳過去的離北鐵騎大喊,又抹了把臉,回頭對費盛說,「你躲個逑!」
鄔子余勒馬,掉頭要往這兒回,澹臺虎趕忙揮手,罵道:「你娘的,下馬!」
鄔子余新換的靴子,看他們都臟成了泥人,哪肯下去,放慢了馬速,走到跟前,說:「怎麼就你們幾個?二爺跟府君呢?」
「先進去了,」費盛呼吸不暢,捏著嗓子說,「這雪怎麼不早收拾啊?這會兒全堵道上了,你看這臟成什麼樣子了,我主子的青白袍子下地就給禍害了!」
鄔子余打了勝仗,春風得意,正尋思著這幾日有空請他們幾個喝酒,這會兒被罵也不惱,得意地說:「我忙呢。」
他這邊還沒笑完,另一頭的雪球就飛砸到他臉上。
骨津鼻子受不了了,面色鐵青,掄了鄔子餘一球就開罵:「你笑個逑!天這麼熱下去,城內的雪就跟著化了,你等著端州這爛官溝漫上來,到時候城內外全是污臭。」
骨津平時寡言少語,因為擔負著養丁桃的重任,所以甚少開口罵髒話,去年在圖達龍旗受郭韋禮羞辱都沒發過火,此刻站在不遠處臭得快昏了。
鄔子余以往辦事都相當周到,這次是被勝仗沖昏了頭,在小事上露了馬腳。晨陽要是還在這裡,鐵定會提醒他,可如今換成了骨津,罵他一頓更直接。
後邊還站著的三個人都傻眼了,尹昌憋著尿和澹臺虎站一排,就等著骨津一聲令下馬上開干。
費盛小聲說:「這髒話耳熟啊。」
澹臺虎含含糊糊地說:「逑嘛。」
「呸,」尹昌貓著身說,「不是我教的!」
鄔子余已經老實地滾下了馬背。
***
端州不曾像敦州那般遭遇過大火,街貌仍舊是七年前的樣子。商鋪酒樓早已閉店,阿赤只留了幾家熟肉鋪子,蠍子們愛吃這邊的鹵牛肉。邊沙的重兵在這裡居住過一段時間,把東西兩頭的民區全部屠空了,但保留下了靠北的鬼市區肆。
「雷驚蟄就是在這裡跟蠍子交易,」沈澤川踩著陳舊的雜物堆,跳上了坍塌的院牆,站在上邊能看到北邊的區肆,「這地方以前師父愛來,能買到市面上看不到的東西。」
「南邊是什麼?」蕭馳野跨上來,朝南看,「……邊沙的馬場。」
沈澤川呼了口氣,說:「這是座空城啊。」
沈澤川去年在茨、茶兩州,曾經擔心過從丹城湧來的流民太多,但是現在看來,中博人口凋敝,正是承載八城流民的好地方。
「是時候重理黃冊了,」蕭馳野看猛翱翔在天際,被曬得犯懶。他今日沒著鎧甲,僅僅戴著臂縛,「去年主要是三州管制,茶州和敦州守備軍稀缺,入籍都是胥吏統一協辦,可現在六州盡歸麾下,民籍和軍籍該分開了。」
民籍隸屬戶部管制,和軍籍並不能統辦。蕭馳野在闃都擔任禁軍總督,禁軍辦差大院就有專門統理禁軍軍籍的地方,這是禁軍和八大營不相容的原因之一。中博梟主沒有那麼好做,茨州幕僚已經不夠用了,六州都需要政務衙門和軍務指揮司,還有相對的督察。
「這些事情都不難,余小再能巡查六州要務,這就相當於督查道,我是想讓他做中博臬台,他在闃都都察考評皆是優異,做的就是各地外勤,對地方衙門的花樣手段都心中有數。成峰雖然不肯隨我,但是他肯旁佐其餘五州的政務,也算是解決了我的燃眉之急。」沈澤川看猛往回飛,嘴裡說著,「胥吏是不缺的,只要各州衙門肯廣開門路,人自然會來,缺是能統轄州內政務的要員。」
不僅如此,沈澤川還缺將。
茶州目前是由羅牧在暫管軍務,一時片刻就罷了,沈澤川決計不會讓他這麼長久下去,因為羅牧現在就是三權統轄,左右都察都是由錦衣衛暫替,可是錦衣衛又沒有插手茶州政務的職權,羅牧如果動了別的心思,只要他做得隱蔽,就有可能瞞得過沈澤川的眼睛。沈澤川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再發生,就得儘早確定好各州人選。
猛落在了蕭馳野的手臂上,蕭馳野說:「錢掌柜也缺。」
蕭馳野提到這件事,沈澤川就想到了梁漼山。他看向蕭馳野,說:「可惜了梁漼山。」
「梁漼山跟著潘藺有事干,也不算浪費。」蕭馳野給猛媷平羽毛,「我聽前幾日的呈報,薛修卓要查丹城的田?此事如果真的能夠辦成,八城無一倖免,那對於世家而言就是重創。」
「還沒確切消息呢,」沈澤川說著跳下牆,「詳情得等到人都過來了才能知道。」
他們倆人沿著道往回走,等到了落腳的宅子跟前,沒見著骨津幾個,只有費盛候在這裡。
「都去清雪了,」費盛話在嘴裡打了個轉,接著說,「這會兒是骨津跟鄔子余在頂。」
這話的意思就是他也沒偷懶,恰好在休息罷了。
沈澤川知道費盛的脾性,也沒打算沿著追究,只跟蕭馳野說:「端州的官溝也要重查,不知道是個什麼樣,這事兒得早點打算。」
蕭馳野看了眼費盛,倒沒說什麼。費盛在霍凌雲的事情上辦得還算穩妥,壓著性子沒打擊對方,看不順眼也沒找霍凌雲的麻煩,讓蕭馳野終於肯記住他了。
費盛沒敢讓他們倆人在門口杵著,往裡引著路,先讓府君坐下了。這地方是端州原指揮使的宅子,就是雷驚蟄出身的朱氏,擱在這裡荒廢掉了,被鄔子余收拾出來給他們倆人接風落腳。
城門口的雪清到了戌時,都是帶兵打仗的人,沈澤川也沒再讓他們過來通宵。廚房早早備好了飯菜,大家隨意吃點就緊著休息。費盛跟尹昌和澹臺虎住一個屋,這倆人一脫靴子,費盛當場倒地。
沈澤川和蕭馳野才用完飯,外邊候著的骨津就進來了。
蕭馳野看骨津神色不對,就擱了手上的閑書,問:「何事?」
骨津從懷裡拿出信,呈到蕭馳野跟前,說:「離北給主子來了信。」
蕭馳野看信有兩封,一封是蕭既明寫的公務,一封是晨陽那邊過來的私信。他先看了蕭既明的信,大哥提到二月底馬就能到洛山,還提到了蕭馳野二月底要回交戰地,這些都是蕭馳野早就知道的事情,但其間有一條很值得玩味。
待骨津出去後,沈澤川從後邊冒頭,壓著蕭馳野的發頂,垂眸看信,語調平靜地說:「大哥給的驚喜啊。」
蕭馳野把那條看了幾遍,說:「大哥把郭韋禮調到我的二營,這是要把三營給師父騰出來。郭韋禮打不慣哈森的節奏,待在三營也是憋屈。」
平心而論,郭韋禮確實有帶兵的才能,他能把圖達龍旗守那麼久足見本事,但這個人霹靂火性,沖得很,不好相處,尤其是不服氣的時候,開口嗆得都是□□味。去年他把骨津打傷了,還革掉了骨津的軍階,因此跟蕭馳野關係微妙,等到蕭馳野打下沙三營以後,禁軍跟郭韋禮的兵在沙三營屢次摩擦。
今年交戰地三大戰營主將輪換,蕭馳野和郭韋禮都用不慣對方的兵。郭韋禮到二營基本沒有動過禁軍,他覺得禁軍既油又壞,仗著闃都出身沒大沒小。因為蕭方旭的事情,他現在就是看不慣蕭馳野也沒有再撕破臉鬧過,但骨津那件事根本沒過去,這是橫在雙方間的刺。
這人不好用。
蕭既明的安排也很有深意,其餘兩大戰營都能跟郭韋禮交流,不論是左千秋、陸廣白還是朝暉,都不會和郭韋禮起紛爭,但是蕭既明偏偏要把他調到蕭馳野的二營里。
蕭馳野沉默須臾,說:「大哥就是大哥。」
這安排簡直是直擊要害。
蕭馳野在端州這場仗以後,回交戰地就有了分量。他跟離北鐵騎不融洽,雙方可以慢慢適應,就像這次一樣,沒有兵會拒絕一個能帶自己打勝仗的將領,更何況蕭馳野不僅賞罰分明,還言出必行。然而他想要徹底地把離北鐵騎用起來,就必須要經過郭韋禮這一關,否則將心不齊必成禍患。
沈澤川在室內就犯困,他半斂著眼眸,低聲說:「策安,海納百川,有容乃大1,這是大哥給你的機會。」
蕭馳野在昏黃的燈光里,想起了風雪間的篝火。蕭方旭握住拳就在眼前,老爹在火光閃爍中問他。
「你想要這個位置,但你真的夠資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