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竹音在剎那間心思飛轉,她掂量著左右兩側的輕重,必須在這場博弈里找到最適合啟東的盟友。這局輸贏對啟東而言同樣重要,它甚至決定著戚竹音以後能在兵馬大帥的位置上待多久。
戚竹音拿定主意,說:「臣還沒有跟兵部及戶部諸位大人詳談,對其他地方的糧倉儲備不了解。但是啟東去年四郡收成尚可,如果出兵,跟其他糧倉湊一湊,勉強能夠支撐兩個月。」
「你是做將軍的,自然比哀家明白,想要繼續深入大漠,單是行軍就要個把月。」太后輕聲細語,「如今已是三月,耽誤了四郡春耕,兩月以後若是沒有回來,接著要耽誤七月秋收。竹音,哀家絕非不願出兵,而是不能出兵。」
戚竹音似是被難住了,明理堂內再次陷入寂靜。
太后緩身站起來,斂衽看著堂內諸臣,苦口婆心地說:「倘若大周倉廩充實,這場仗即便竹音不求,哀家也要打。可是朝廷此刻囊中羞澀,實在是無能為力。況且民以食為天,打這一場,三地百姓都要餓肚子,那不是輕重倒置了嗎?泊然,你在年初看過戶部呈報,也對各地的情況了如指掌。」
戚竹音在堂內,朝臣們哪能直言反駁?太后這樣氣定神閑,逼著他們自己提八城,孔湫捏著自己的摺子,站在邊上沒什麼表情。
約摸半晌,孔湫說:「啟東動兵不是小事,原本也該有個具體的章程。大帥新入都,既然還沒有跟內閣詳談,不如就等今夜咱們談完以後再做決定。」
孔湫這是緩兵之計,既沒有沿著太后的意思走,也沒有替薛修卓做決定。梁漼山整理的賬本他有謄抄,現在壓在手裡卻拿不掉丹城實在可惜。
散時眾人依次出明理堂,風泉在前頭給李劍霆披氅衣,李劍霆慢了幾步,等著孔湫出來。孔湫抬臂為李劍霆引路,帶著儲君下階,走在那空曠的場上。
「今日殿下直言不諱,」孔湫說,「整合各地糧倉的提議確實是個辦法。」
李劍霆稍微抿了唇,又轉而一笑,對孔湫說:「年初元輔與我談過些許,我自然不敢忘。只是此刻看來,想要湊齊軍糧確實太難了。」
天已經亮了,地上的水窪倒映著碧穹,飛檐掩著最後那點暝光。
李劍霆走了幾步,說:「那位崇深大人很是了得,聽聞他心算既快又准,賬目過眼絕不出錯。既然丹城田稅案暫時延緩,元輔何不請他算一算各地餘糧?三地不夠,還有八城,大家齊心協力。」
孔湫苦笑道:「如今軍糧徵調要從厥西走,正苦於如何向八城開口借糧……」
孔湫突然停下話語,側頭認真地看著李劍霆。
李劍霆說的是讓內閣算,沒有說讓內閣查,這一字之差的意思卻千差萬別。前者不管太后肯不肯,內閣都可以梁漼山去算八城餘糧,因為丹城賬有問題,潘藺還關著呢,戶部現在理當重算八城餘糧,這是戶部本職,沒錯的。
李劍霆眉間的花鈿紅艷,卻沒有奪走儲君的神采。她像是隨口一提,對孔湫的注視還有些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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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竹音出了宮門,就看見薛修卓站在不遠處。她把肩頭的氅衣拉掉,扔給了過來迎接的戚尾,對薛修卓指了前方,示意邊走邊說。
「我適才聽陳尚書說,這次的軍餉是你給的,」戚竹音說,「多謝了。」
戚竹音的謝自然沒這麼簡單,薛修卓聽出意思,跟著戚竹音走了段路,說:「大帥用兵青鼠部是為牽制阿木爾,北邊的戰事吃緊,這仗該打。」
戚竹音避開自己已有軍糧的事情,而是說:「我入都前聽說此次軍糧要從厥西徵調,**山不答應吧?你們也有難處。」
闃都的清晨沒有那麼冷了,街道間的商販忙碌起來。他們都穿著官服,左右無人膽敢近身,尋常百姓都避退三尺。待到他們走過去,又望著戚竹音交頭接耳。
那傳聞中風引烈野的戚竹音僅僅是高挑而已,她既不孔武有力,也不雄壯威武,但她就是有份從容,受得起這些窺探和揣摩。
「但你說得沒錯,這仗該打。」戚竹音綴著的五珠隨風搖曳,她鬢邊的發微亂,拂在側頰。她接著說:「離北是反了,可離北鐵騎仍然是闃都東北方的鐵壁。離北王戰死,今年的交戰地遲遲不見捷報,打得確實辛苦。你們在闃都,離得遠,對邊沙十二部是一知半解,光靠幾封軍報也描繪不出阿木爾的雄心壯志,不要總是覺得他們真的進不來。」
闃都是天子之都,大周百年繁華盡歇在此,它跟風塵僕僕的邊陲不同,至今沒有挨過刀子。中博兵敗只過去了七年,但在闃都已經找不到當時的惶恐,這裡對邊沙騎兵的恐懼早就褪色了。
「阿木爾已經統領了六部,在格達勒仿照大周的軍屯,啟東今年再不出兵,闃都也無法再置身事外。我直說了,我的兵跑不過邊沙騎兵,如果離北淪陷,落霞城支撐不住,那就算邊沙騎兵屠進了闃都,我也趕不過來。」
風微微加大,戚竹音站定,轉身看著薛修卓。她背後是巍峨朱牆,那層疊的飛檐直飆晴空,頭頂連雲都沒有,闃都就這般赤露露地暴露在晨光里。
「我必須出兵。」戚竹音眼睛裡沒有雀躍。
啟東很少參與闃都政事,戚時雨很聰明,不論是處理啟東跟離北的關係,還是維持啟東和世家的友好,他都能找到最恰當的站隊時間。但是戚竹音不行,她沒有戚時雨那樣的耐心,她寧肯冒著被闃都革職查辦的危險攻打青鼠部,就是因為她清楚戰局遠比政局更加緊迫。
太后逼迫薛修卓就範的局很高明,但她還逼迫戚竹音跟費適成親,這表明她不會給戚竹音任何爵位,甚至露出想要分劃戚竹音手裡兵權的苗頭。
或許確實有人比戚竹音更能打,然而此刻,在這個關乎南北戰場的時刻,戚竹音不會把啟東兵權交給除她以外的任何人,既然太后已經有了挪動她的想法,那她也絕不會坐以待斃。
「只要我臨走前出兵的摺子能批紅,兵部的調令能下達,」戚竹音忽地笑了,「卡著你的軍糧就不難辦,我不會強征厥西的糧食。」
薛修卓撥開飛來的柳枝,說:「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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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的熏香有些重,花香漪聞久了起膩。琉緗姑姑趕緊讓人把窗都打開,扶著花香漪坐到臨窗的榻上,殷切道:「三小姐才走半年,奴婢看著瘦了許多,那啟東挨著黃沙,苦了三小姐。」
花香漪攥著帕子,說:「姑姑才是瘦了。」她轉眸,看見裡間的小佛堂。
琉緗姑姑說:「太后挂念三小姐,每日都在菩薩面前為三小姐求福。上回夜裡著了涼,就想見三小姐,葯吃著也沒用,只讓奴婢點著燈給念三小姐來的信。」
她們正說著,殿外的太監就喊了聲。花香漪走出去迎,太后不要她行禮,攥著她的手,站在門口把人仔仔細細地看了,說:「這怎麼瘦了?府上吃不慣嗎?哀家給你挑幾個廚子,就從咱們荻城挑,你走時帶著。」太后說得情動,眼裡隱約泛了淚光,撫著花香漪的鬢,「囡囡好?」
花香漪反握了太后的手,微微哽咽道:「想姑母呢。」
太后帶著她入內,聞言心都碎了,坐到榻上也不讓她到邊上去,就挨著自己,說:「那戚時雨待你好?戚竹音待你好?哀家聽說他院子里姨娘都不安分,誰要是敢冒犯你,你就讓婆子捆了,直接打發出去,哀家給你撐腰。」
花香漪破涕為笑。
太后抱著她,像小孩兒似的,說:「從前想著嫁出去還能傳書信,如今才知道隔得遠是個什麼滋味。」
太后原想給花香漪挑個最好的夫婿,豈料嫁給了戚時雨,又想戚時雨好歹一世英雄,除了年紀大,勉強配得上,誰知最後還中風了。她悔走這步棋,對著花香漪,恨不能把好的都給了。
花香漪倚著太后,待敘完話,才說:「姑母好?」
「前堂亂得很,哀家吃睡都不好。」太后說著停頓片刻,又自嘲道,「到底是年紀大了,精神也比從前了。」
花香漪緩緩起了些身,柔聲說:「姑母何至於這般操勞?國事有元輔旁佐,我聽說那儲君也是好學的。」
太后扶持過咸德帝,如今也可以扶持儲君。在花香漪看來,李劍霆遠比先前兩個更靠譜,她雖然身處啟東,卻對闃都大事都心裡有數。
太后長嘆,她想起剛才在明理堂上,李劍霆出言的模樣,心裡對儲君更加提防,說:「你想淺了,那儲君哪是好相與的?不過是從外邊進來的賤妮子,被幾個混賬教唆著要跟哀家打擂台。」
花香漪沉寂片刻,說:「我此番嫁到啟東,對邊沙和中博都略有了解。姑母,沈澤川在中博已成大勢,但他本性不壞,收復端州重劃田地都是好事……去年我問照月,丹城情況如何,她說潘逸也拿不準,餓死了太多人。他們夫婦倆人倒是想賑濟流民,可是倉里沒糧,也無能為力。」
太后逐漸合起眼,聽了半晌,說:「哀家知道你心善,但如今就是關乎成敗的時候,」太后再度睜開眼,看著花香漪,「你住在宮裡,離了荻城,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咸德年抄了家,哀家被困在後宮,那會兒內朝衙門裡的太監也敢到哀家殿前訛銀子,若非赫連侯打點,想作踐咱們的人多了去。你看那薛氏,嫡子不頂事,把家底敗了精光,被人呼來喝去,哪有點名門的體面?你再看那薛延清,混賬里的混賬,他要算的是丹城田稅,就是要拿咱們給儲君做墊腳石。倘若真被他查了,八大城裡幾個能跑?」
太后也坐正了身。
「沒了家世,哀家還拿什麼跟他們爭?田稅有問題,以後哀家自會清算,輪不到別人來插手。還有那沈澤川,跟蕭馳野沆瀣一氣,他們想幹什麼,哀家看得清楚。你以為他看的是腳底下地,可他分明盯的是九重闕。這等亂臣賊子,辦的事都是在謀求名聲,沈衛還壓著他呢!」
花香漪說的話都婉轉,她看著太后胸口起伏,便知道太后決心已定,絕不肯和儲君共存。她欲言又止,聽著外邊忽而傳來幾點雨聲,竟下起了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