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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八章 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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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如焚

明理堂這會兒不喊人伺候, 岑愈放下帘子, 引著李劍霆坐,恢復平常的神色, 說:「本不該讓殿下抱病前來, 但事情緊急, 不得不催著殿下過來。」

李劍霆落座,道:「老師但說無妨。」

岑愈心裡忐忑, 聽外邊的巴掌聲斷續, 又謹慎地掀起窗邊的竹簾,確定前後都沒有人, 才對李劍霆說:「丹城田稅即將結案, 涉及官員甚廣, 梁漼山已經開始著手稽查遄城田稅,緊接著就是荻城花家。殿下獨自待在宮中,臣等心急如焚。」

後宮是禁地,外臣不得入內。李劍霆前段時間才中過毒, 內閣擔心太后狗急跳牆, 再拿儲君的性命做要挾。

李劍霆雪白的面頰邊還掩著絨領子, 她微皺起眉,眉心的花鈿隨著輕動,說:「丹城田稅案結了,田地也丈量完了,正是緊要時候,不能耽誤。老師們不必為了我緩下進程, 按律辦就是了。」

岑愈以前對李劍霆成見頗深,可是儲君舉止端莊,又相當好學,對他們都畢恭畢敬以老師相稱,如今竟肯為了民田把性命放在一邊。岑愈心潮起伏,掀袍對著李劍霆跪下去,叩首時隱約哽咽道:「殿下……真是……委屈殿下了!」

李劍霆起身虛扶著岑愈,說:「老師快快請起。」

岑愈以袖拭淚,說:「殿下在宮內留心安危,太后若是膽敢脅迫殿下,臣等定然以命相搏。」

李劍霆喟嘆:「我何德何能,只是老師,遄城赫連侯與蕪城韓氏乃是世交,這差事兇險啊。」

岑愈見李劍霆對自己這般坦然,想起韓丞,不僅大為感傷。他們這些做朝臣的,自詡忠臣,卻讓儲君受困宮中,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一時間老淚縱橫,說:「韓丞手握都軍……臣等不敢貿然行事,苦了殿下。」

「韓丞靡費公帑朝野盡知,他又心胸褊狹不肯容人,為難的是老師。八大營身為都軍,近些年因循守舊,從咸德年奚固安還在時就無所作為,」李劍霆說到此處,緩下聲音,都軍和太后休戚與共,老師們想要懲辦韓丞,著實難。」

岑愈不承想儲君看得如此明白,便說:「如今大帥尚在闃都,啟東守備軍就在城門外,局勢已經刻不容緩,臣等須得儘快撤掉韓丞。」

李劍霆說:「大帥陪同大夫人歸寧,隨行守備軍不過數千人,真的動起手來,只怕啟東來不及救援,闃都兇險。」

八大營有兩萬軍士,不僅熟悉闃都街巷,還把持著城門開合,韓丞又有錦衣衛做眼線,可以隨時盯著戚竹音的動作。那日在獄中,戚竹音混淆視聽騙過韓丞,時間已經過了半個月,韓丞早就有所反應了。

李劍霆站起來,透過竹簾的縫隙,看見福滿還在挨打。她神情不變,眼神卻相當冷漠,對岑愈的語氣仍舊溫和:「我有一計,可以撤掉韓丞。」

岑愈當即說:「殿下請講。」

「內朝自咸德年以後就形如擺設,東廠空缺無人,韓丞因此得意忘形,」李劍霆說,「想要撤掉韓丞,須得有內宦相助。」

岑愈變色,悚然道:「潘黨亂政不過十年,就把朝綱壞到這個地步,閣老鞠躬盡瘁,才使得內朝還政。殿下,這些閹人用不得!」

「錯了,老師,」李劍霆轉回身,對岑愈說,「閹黨亂政實乃天子之過。內宦是天子家奴,他們可以用,卻不能重用。」

李劍霆受薛修卓的教導,對永宜年至咸德年的潘黨十分熟悉,她跟孔湫、岑愈等內閣朝臣一樣,同樣忌憚內宦。但是做臣和做君是兩回事,權柄左右的勢力就如同暗潮湧動,不可能徹底盪除,只有用起來,才可以牽制。

「寒食節將至,宮中照例要設百官宴,到時候韓丞卸刀入內,」李劍霆抬手拔掉發間金簪,「正是時機。」

韓丞身為錦衣衛指揮使,兼領八大營總督,出入有帶刀之權,可是天琛年李建恆在御前遇刺,沈澤川破例成為李建恆的御前近衛,帶刀之權就被分化開來,宴席帶刀近衛都由皇帝欽點。如今大周沒有皇帝,韓丞必須卸刀赴宴。

岑愈看著那金簪,握著金簪的手指纖細,因為久居深院而格外蒼白。儲君病這一場瘦得見骨,腕子罩在錦繡間,露出她的硬骨。

岑愈掀袍跪倒,伏地啜泣:「韓丞身懷武功,若是臨危暴起,傷著殿下該當如何!」

「大帥春時在邊郡打了勝仗,元輔可以特賜席位以表嘉獎,韓丞是都軍總督,讓他跟大帥比肩而坐。」李劍霆對此事深思熟慮,「內置宦官由福滿和風泉率領,只要韓丞跨進殿門,就要他有來無回。」

岑愈聽到此處,才是真正領教了儲君的厲害!

福滿和風泉的較勁早在天琛帝時期就開始了,這次福滿查案,把風泉放在首位,正是在排除異己。他想要登頂內朝,成為李劍霆登基後的司禮監掌印。此人精於奉承,數次臨陣倒戈,若是放他一個人,只要局勢有變,韓丞啖以重利,他就有可能壞事。李劍霆把風泉放回身邊,是因為風泉經過此次的牢獄之災,絕不會跟福滿狼狽為奸。他們兩個相互忌憚,就會相互督促,甚至會為了奪取儲君信任,在此事上繼續相互較勁。

韓丞身系都軍武印和錦衣衛腰牌,只要他死了,八大營和錦衣衛就會陷入混亂,闃都危急迎刃而解。但韓丞卸刀赴宴,必定會在殿外留下心腹錦衣衛,能殺掉他的時機相當短促,若是失手,等到他振臂一呼,殿內朝臣就危在旦夕了。

「此事要老師和元輔仔細安排,萬不可走漏風聲,」李劍霆說著半俯下身,扶起岑愈,「成敗在此一舉。

凜風驟卷竹簾,岑愈迎著李劍霆的目光,重重地點頭,沉聲說:「臣等必不負殿下的垂天之恩!」

雨中的福滿被打得兩耳短暫失聰,口角淌血,正啼哭間,看見岑愈跨門而出,冷著臉瞧著他。他恍惚地說著:「奴婢知錯,大人、大人……」

岑愈撣袖,說:「若非殿下仁心,今日我饒你不得。罷了,下去吧。」

近衛隨即後退,站回明理堂檐下。

福滿膝行向前,朝岑愈連連磕頭,說:「大人教訓的是,奴婢再也不敢了。」

李劍霆掀簾而出,看福滿面上涕淚狼藉,在垂袖時道:「你去吧,收拾收拾,換身乾淨袍子,在院前候著。」

福滿抬臂擦拭著臉上的淚,看著李劍霆露出的鞋,又磕了幾個頭,說:「奴婢遵命。」

福滿在起身時,局促地撈著濕漉漉的袍子,隔著大雨,看見儲君臉上沒有嫌棄的神色,只有淡淡的憐憫。

* * *

孔湫籌備時不敢聲張,他們相談都在私宅,不會群聚,就以名帖單獨拜訪。雨時停時下,眨眼間就是寒食節。

風泉在獄中受刑,近幾日都在休養,今日替儲君點花鈿,在鏡前躬著身,抬手時露出手腕上受刑的痕迹。

李劍霆沒有閉眼,她看著風泉,像是在端詳。

風泉在李劍霆的注視里略抖了手,要點錯地方,李劍霆抬指,捏著風泉的手腕,把花鈿帶回了額心。

「這幾日大夫怎麼說?」

風泉聽著宮娥們走動時的風聲,避著李劍霆的目光,說:「承蒙殿下挂念,大夫說沒有大礙。」

李劍霆站起身,背後的宮女為她罩外袍。她側過頭,看著鏡中的自己,她似乎總是會盯著鏡中的自己,像是在尋找著什麼。

「司苑局的詳情,待宴席後你再跟我說。」李劍霆扶正鬢邊金簪,不再看那虛影,而是轉向殿門。

風泉會意,上前扶住了李劍霆。

李劍霆走幾步,踩到了地上的光,她垂眸看著那光,擦得鋥亮的地板倒映著門外天空,她彷彿站在雲間。這一刻,她奇異地有些稚氣,像是留戀這光景,站了許久。

外邊的福滿躬身上階,候在門邊輕聲說:「殿下,時候到了。」

風泉覺得自己臂間微沉,雨後的風吹動儲君鬢邊的金簪,那蝶兒打了個旋,輕撞在雲髻上。

李劍霆跨了出去。

* * *

韓丞乘車到宮門前,下車時見著赫連侯。赫連侯久候了,看到韓丞過來,趕忙迎上來,跟他並肩入宮,說:「這些日子你怎麼也不管?都察院現在彈劾我,說我圈佔民田,這不是假言尋釁嗎!」

韓丞手裡轉著核桃,說:「你跟岑愈講這種話,他肯信嗎?他手裡有潘藺給的賬,對八城田稅有估量。」

「那得想個法子吧,」赫連侯緊跟著韓丞,低聲說,「他們要圈禁太后,我如今連太后的面都見不到。」

韓丞心道太后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都難保了,這賬已經追到遄城,看孔湫他們不死不休的架勢,不會像以往一樣姑息了事。他為這事徹夜難眠,當下摸著蓄起的鬍鬚,道:「我也著急,著急有用嗎?」他瞟了眼前邊帶路的宦官,對赫連侯小聲說,「儲君病倒了,可沒事,這能怎麼辦?」

「福滿是個什麼忠義東西?」赫連侯走得快,微微出了些汗,「他們這些閹人,就不認得忠義這兩個字。疾追是什麼毒?我不信他那套,必定是他在其中做了手腳,不敢得罪內閣。如今不就去了儲君身邊伺候?他們都賤得很。」

韓丞看著地方要到了,他在宦官退下時,把核桃揣回懷裡,對近衛略頷首,對赫連侯說:「你散席後跟我去府上說,這兒人多眼雜,不是議事的地方。」

赫連侯心急火燎,不得已,只能應聲,又跟在韓丞屁股後頭進了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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