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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九章 劍霆

所屬書籍: 將進酒

第239章 劍霆

寒食宴設席講究, 韓丞落座時看戚竹音在自己左邊。他掂了掂袖, 說:「大帥準備幾時回啟東?清明雨遽然,馬道不好走啊。」

戚竹音旁邊的太監正在斟酒, 宮裡的杯器料精式雅, 盛著琥珀色的酒水煞是好看。戚竹音轉著酒杯, 邊端詳邊道:「邊郡催得急,早該走了, 可是闃都的雨遲遲不停, 我也發愁。」

可不是么。

韓丞心下冷笑,事情沒完, 內閣怎敢讓戚竹音走?孔湫這些人的身家性命都系在啟東守備軍身上, 就盼著能在戚竹音留守闃都的這段日子裡把自己撤掉。

韓丞隔著些距離, 對戚竹音說:「沿著楓山校場出去,往南有直達河州的馬道,這是新修的道,跟著開靈河跑的。大帥回頭跟兵部談談, 從這裡走更快。青鼠部的仗打完了, 還有別的部, 啟東五郡守備軍都等著大帥調令,我聽著就著急。」

韓丞雖然為人褊狹,但見多識廣。他能跟岑愈幾個坐到一張飯桌上,肚子里也有貨真價實的東西,地方外勤他去得多,對路都熟悉, 戚竹音在這上面瞞不過他。

「等個時機吧,」戚竹音把酒杯擱下,「都是說不準的事。」

兩個人交談間,看著小侯爺費適也到了。費適跟潘藺是至交,這些天他因為潘藺的死訊大病一場,沒再玩了,能見到他一回不容易。

戚竹音說:「小侯爺去八大營了?」

「潘承之死了,他受了刺激,突然振奮起來,要謀個差事。」韓丞飲了些酒,「朝中哪還有空缺?也就八大營能容得下,我就把他調到春泉營去了。」

春泉營配備火銃,戚竹音想起樊州翼王的那些火銃,就想起闃都的蠍子。她長嘆一聲,終於肯正視韓丞,說:「指揮使。」

韓丞忙傾身做出傾聽狀。

戚竹音神色凝重,說:「餓了。」

韓丞當即哈哈笑,道:「大帥往年不在闃都,不知道開宴前得墊墊肚子。」他壓低聲音,「寒食宴都是冷食,還是中秋宴更有吃頭,那會兒有好酒和螃蟹,坐在御園內賞月就花,美得很。」

兩個人就此相談甚歡,直到殿外的太監清亮地宣太后玉駕,他們才起身,退到小几後邊,跪地伏身,跟著孔湫齊聲請安。

太后戴著金累嵌寶珠十二龍鳳斗冠,耳墜東珠排環,打扮雍容華貴,絲毫不見受損的疲態,端莊落座後只道了聲「起來吧」,便不再言語。朝官們再度行禮,待禮停後,儲君李劍霆才跨入殿內。

戚竹音酒量一般,在席間跟韓丞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幾次敬酒都被韓丞婉拒了。韓丞沒有帶刀,心裡謹慎,時刻留意著殿門口,那裡有他布設的近衛。

孔湫率領百官朝太后和儲君依次敬酒,席間氣氛正酣,福滿指揮著太監們上菜。翰林院的官員們妙語連珠,幾個笑話講得席間官員都前仰後合,就連太后都緩和了神色。

李劍霆適時起身,端杯敬太后。

太后慈愛地看著她,道:「好孩子,像先祖光誠爺,以後江山交給你打理,哀家放心。」

李劍霆都這個歲數了,哪還有「以後」呢?

李劍霆躬立著把酒水飲盡,雙頰隱約紅起來,看著靦腆。她跟太后母慈子孝,說:「皇孫愚笨,對政事一知半解,不知何時才能頓悟,須得皇祖母日日督促。」

李劍霆還沒有參政,丹城田稅案以前,她在明理堂聽的都是內閣呈報的官樣文章,許多政事確實一知半解,但孔湫幾個人私心教授,在講課時給她剖析解讀,所以這話也只不過是場面話而已。

太后同李劍霆飲了。

儲君沒有登基前,一切政務都該由輔政大臣孔湫率領內閣來裁定,太后代行的天子之權本來只有象徵性的批紅權,但太后憑靠世家和都軍左右朝政,早已偏離了李劍霆說的「督促」二字。

李劍霆躬身退下,在酒滿後敬了孔湫,師生兩人相互行禮。她依次往後,終於敬到了韓丞身前。

此時殿內笙樂正響,門口的垂帷放了下來,把殿門罩在了陰影里。韓丞還禮,待他飲盡後,聽李劍霆說:「指揮使是先帝的左膀右臂,兼領都軍總督,辦事仔細,勞苦功高,讓我很是敬佩。」

她言語間,身後的福滿就再度把酒滿上了,韓丞見狀趕忙道:「殿下折煞老臣了。」

李劍霆笑了笑,她眉間病倦沒有散盡,這麼一笑,意外地有些柔婉,玩笑道:「老師是內閣元輔,指揮使是錦衣衛元老,我怎麼能厚此薄彼?」

韓丞聽李劍霆把他和孔湫放在一起,言辭間都是奉承自己的意思,便料想儲君是被上回的事情嚇著了,想要兩頭討好,做個和事佬。

韓丞雙手奉杯,迎著李劍霆,說:「臣乃一介武夫,怎敢與元輔相提並論。殿下,請。」

李劍霆看著韓丞,掩袖把杯中的酒飲盡了,福滿緊接著又倒滿了。她拿的酒樽與酒杯不同,斗深量大,兩場下來韓丞已經出了些汗,不欲再喝。

「殿下,」韓丞酒量尚可,但是微醺後想起這殿外都是自己的人,不禁放鬆了警惕,對李劍霆說,「殿下年紀尚輕,政務都聽從內閣的裁定施行,難免疏忽查詢軍務。今年內閣要削減都軍軍費,殿下,這是不成的,我們都軍兼領巡防重任,如今連個像樣的校場都沒有,還要削減軍費,這……」

孔湫站在李劍霆斜後方,聞言皺眉,制止道:「宴席不談政務,你跟殿下抱怨這些幹什麼。」

韓丞吃了酒,把酒樽握在手掌里,朝孔湫皮笑肉不笑,說:「泊然,你們把票子擬好了要我就範,我只有面見殿下才能陳述難處。這幾日都察院把赫連侯逼得緊,他是個老實人,叫岑尋益罵得沒了體面。罷了,殿下,殿下聽聽罷了。」

岑愈從自己的小几前站起來,先拜了太后和李劍霆,才對韓丞說:「都察院主掌彈劾,俗稱『言官』,所呈之事皆為朝廷弊害。遄城緊挨東北糧馬道,又貫通荻城水路,稅務上有問題,我們言官就得說。遄城案還沒開設會審,內閣也沒有真較赫連侯罪,怎麼就能說是我把他逼得緊?我看反倒是他把遄城百姓逼得緊哪。」

殿內的樂聲漸漸停下,在座的朝臣們鴉雀無聲。

韓丞覺得面上掛不住,他就是看不上寒門朝臣這副清高樣。以前他沒熬出頭便罷了,現在他手裡握著闃都性命,岑愈還敢這樣公然頂撞他,讓他火冒三丈。韓丞強壓著,笑道:「尋益,你我是舊相識,我了解你,遄城既然還沒有開設會審,就是票子沒過紅,所奏之事都有待考證,不能這麼擅自下定結論。」

赫連侯沒兵沒權,賬還讓潘藺透給了戶部,現在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心裡有恨也只敢偷偷講。此刻看他們快要爭執起來了,飯吃不下去,擱了筷子,站起來好言相勸:「宴席不談政務,不談政務……」

韓丞把空樽遞給太監,對李劍霆再度行禮,說:「掃了殿下的興緻。」

李劍霆也把空樽遞給福滿,說:「指揮使何必放在心上,不過——」

不過?

韓丞狐疑地抬起頭。

殿門吹來一陣風,垂帷緩緩飄動著。李劍霆似是發亂了,她抬手扶住了鬢,指尖觸及金簪,對韓丞字句清晰地說:「金樽同汝飲,白刃不相饒①。」

垂帷落地,殿門轟然緊閉。韓丞眼眸睜大,當即回退,驚慌間撞翻了小几,酒樽器皿霎時間跌得粉碎,他道:「殿下——!」

戚竹音沒起身,一拳砸在小几上,瓷盤碗筷頃刻震起,她抄起金筷子,斜插向韓丞頸側。韓丞揮袖格擋,只聽「砰」聲相撞,他竟然在官袍內穿著軟甲,臂間戴著臂縛!

韓丞拎起小几的一腳,劈頭砸向李劍霆,大發雷霆:「娼門小女,何敢殺我!」

福滿看韓丞發威,又聽殿外傳來鏗鏘的腳步聲,心裡生了怯意,端著托盤後退幾步。側旁的孔湫已經撲身而上,擋在李劍霆身前,被小几砸破了額頭。他用盡全力推著李劍霆向後,顧不得流淌的血,在那驚變里喊道:「休聽他胡言亂語!此賊不除,國無寧日!殺了他,快殺了他!」

殿門巨響,外邊的近衛聽得呼聲前來撞門,風泉帶著幾個小太監壓住門閂。殿內的朝臣無不悚然,赫連侯站不穩,連連向後退,喃喃著:「這是做什麼……」

李劍霆在退後中沒有站穩,跌坐在地。她的心口怦怦直跳,攥著金簪,看風泉被門撞得搖晃,厲聲道:「堵住門!韓丞設兵帶甲包圍宮殿,狼子野心毫無掩藏,今夜不殺他,我與諸君皆是死!」

岑愈在驚亂中沒留心腳下,被酒器絆了一下,薛修卓扶住了他,他朝殿內揮臂,急聲說:「只要韓丞身死,叛軍就群龍無首了!大帥援兵在後,諸君休怕!」

音落以身作則,率先撲到門前,跟內宦齊力頂住殿門。

韓丞跟戚竹音幾度交手,勝在功夫精練,又穿著甲,逼得戚竹音翻跌在地,發間的五珠頓時崩散。她不敢停留,猛地翻身,離開原地,說時遲那時快,韓丞緊跟著一腳踩在她適才躺著的位置。

「戚竹音!」韓丞狠狠啐了一口,「平素忍你,你還真不知天高地厚,想贏我,喊你老子來!」

戚竹音沒帶誅鳩,平時在戰場上打的都是猛攻,遇見韓丞這種精於武道的高手就要吃虧。她引著韓丞退後幾步,已經到了花香漪的小几旁,眼看就要逼到太后跟前,忽然端起花香漪沒喝完的酒杯,仰頭一飲而盡,接著把瓷杯磕碎,屈起食、中兩指夾住碎瓷片,抹了把嘴。

「你不知道嗎?」戚竹音實話實說,「我老子中風了。」

韓丞一拳襲向戚竹音門面,戚竹音側身避閃,抬起沒瓷片的手握住韓丞的手臂,用勁回折。

韓丞紋絲不動。

戚竹音氣餒,沒有放手,而是一腳踹向韓丞側腹。韓丞知道她平時提的都是鬼頭刀,卻沒承想她一介女子,擒拿的力道這般大,竟然掙不脫手,硬是挨了一腳。他凶性頓起,大喝一聲,幾聲「砰砰砰」地連撞,靠著肘部把戚竹音震脫了手。

他們倆人搏擊兇狠,在進退間把腳下的雜物踩得粉碎。堵門的朝臣都是文官,跟外頭的近衛拼力氣,憑的全是膽氣!那殿門的門縫越來越大,風泉已經能看見外邊近衛的猙獰的臉,他突然朝近衛「呸」了一口唾沫,尖聲罵道:「賤皮子憨雜種,跟著個王八蛋還想吃香的喝辣的,做你他媽的白日夢!再頂咱家撕爛你的皮!」

他模樣清秀,跟著儲君進宮後像是改了脾性,不敢猖狂,平時見誰都低眉順眼的,豈料今日豁出去了,凈挑尖酸刻薄的話罵。朝臣們也罵人,但都是攥著筆杆子,挖空心思地要罵出韻律,罵出美感,罵出風采,當下聽到風泉連珠炮似的一串聲音頓時士氣大振。

裡邊的韓丞不欲糾纏,扭住戚竹音揮來的拳,要卸掉戚竹音的右臂。戚竹音順力騰翻,落地時側頰挨擊,這一下打得她翻撞在一側的小几上,撐臂時舔到了自己讓牙酸的血水。

這老狗不愧是混到紀雷手底下的高手,不動就是在藏拙,遇見戚竹音佔了便宜,換作蕭馳野那種臂力強悍還會打紀家拳的人哪這麼容易!

韓丞欺身而上,想要把戚竹音當腰踹出去。戚竹音雙臂格擋,反手抱住他的腳,陡然上掀,把他掀翻在地。孔湫舉著酒壺沖了出來,來不及砸就丟到一旁,死死抱住韓丞的一臂。

韓丞被孔湫壓住了左臂,一時間掙不開,他要翻身起來,薛修卓踹翻小几,摁住小几兩腳,跪在一旁壓住韓丞右臂。

韓丞兩臂受力,變了臉色,嘶聲喊道:「你們這群小人!」

他用力震身,可是戚竹音一個打挺起來了,蹬著地面撲過來,指節間的碎瓷削向韓丞的脖頸。韓丞拚命抬身,靠胸前甲硬接了這一下,頸間擦出血線。他正要開口,背後又突然撲來一人,抱著了他的半身。

福滿喘著粗氣,說道:「大帥動手!」

韓丞一看是他,既驚又怒地寒聲說:「閹賊無義,早該殺了你!」

說罷竟然隱約有站起來的趨勢。誰知他還沒有做到,就被戚竹音一拳砸得後仰,這一下讓韓丞鼻血流出,他恨得揚聲大吼:「你們扶持李劍霆登基,你們才是逆賊!她不過是個娼門——」

只聽「噗嗤」一聲響,韓丞左眼劇痛,他痛得這般仰頸哀號,在血色模糊間看見金簪上墜著的金蝶兒搖晃在自己頰邊。

韓丞痛得聲音發抖,已經是強弩之末,說:「你……你竟敢……」

李劍霆抖著手拔出金簪,被血濺得華袍骯髒,她見韓丞還沒有死,一咬牙,閉眼照著韓丞的門面和脖頸無序亂捅。

韓丞斷續道:「娼……你……」

他右眼在闃都大雨時被猛啄傷,左眼又被李劍霆戳瞎,此刻沒有人樣,面目模糊,嘴唇翕動。

「想我……一……世……竟然到……」

福滿還被韓丞壓在背後,被那血淌了一臉,他嚇得尖叫。孔湫心有餘悸地鬆開手,確認韓丞已死,才猛地舒出口氣,跌坐在地。

韓丞摔在地上,歪著脖子,不再動了。

薛修卓也在喘息,他盯著李劍霆,眼神里夾雜著不可置信。李劍霆的金簪滿是血跡,跌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她雙手都是血,像是被韓丞的模樣嚇到了,退了半步,喉間壓抑著粗喘。

家畜。

李劍霆手指抖得厲害,她在死寂里自嘲地抹了把臉,像是在擦抹眼淚,卻只留下了殷紅的指印。

我不是家畜。

李劍霆迎著薛修卓的目光,緩緩收緊了拳頭。她通紅著眼眸,在這驟變里露出複雜的神情,既像是哭,又像是笑。

「我不是……」李劍霆從齒間擠出聲音,她陡然回身,朝著殿門舉起了右手,彷彿握住了曾經遙不可及的權柄,一字一句地說,「儲君在此,誰——要當亂臣賊子?」

太后扶著把手,雖然還在高位上,卻好似回到了進宮的那一天。那一天她站在巍峨的殿宇前,仰望著正值壯年的光誠帝,光誠帝也曾立在九重巔峰,舉著右手,對她說著:「天子在此。」

李氏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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