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小鮮
儲君率領百官祈雨, 但是庸城的雨仍然沒有下。江青山四處籌糧, 梁漼山還在稽查遄城賬目。赫連侯心驚膽戰,在韓丞死後大病一場, 這幾日連門都不敢出。
「這賬目搪塞不過去, 」赫連侯躺在床上唉聲嘆氣, 「太后又軟禁在深宮,是天要亡我費氏!」
小侯爺費適那日在宴席上被李劍霆嚇到了, 也不敢再四處亂跑, 守著他爹,責怪道:「你貪那麼多幹什麼?這麼大筆銀子, 如今想填都填不上。」
「你怎可怪我?我為了誰。」赫連侯老淚縱橫, 勉強撐起身, 指著費適,「你但凡爭點氣,我何須那般求人?你瞧瞧你,文墨不通, 武功不成, 襲承爵位也是混吃等死。我不走走門路, 咱們費氏往後可怎麼辦。」
「是是是,」費適聽他爹急喘,趕忙把赫連侯又給扶倒,「我混球,我笨蛋,你可千萬別把自個兒氣昏了。」
赫連侯捂著胸口平復, 枕淚道:「這要是抄家了……我都不敢想哪……」
照月郡主抱著孩子,鬢邊簪著白花。她和離後就待在家中,聽聞潘氏噩耗,憔悴了很多。她把孩子交給乳母,示意伺候的人都下去。
「早知如今,何必當初,」照月郡主杏眼微紅,「這賬害死了多少人。」
「不錯,這賬確實害死了人,」赫連侯哀聲,「可若沒有這賬,你哪還能嫁進潘氏?你這份尊榮,就是這賬給的。花家鼎盛時,花思謙權傾朝野,咱們仰人鼻息,不得不上賊船。花思謙死後,我本盼著,適兒能混個一官半職,起碼能在朝中說上話,可他成日鬼混,我也是沒法子了。」
遄城費氏子嗣很少,嫡系只有費適,赫連侯若不提早打算,他們就是第二個薛氏。可就算薛氏式微了,人家還出了個薛修卓,反觀費氏,是真的族中無人。
赫連侯想到此處,又爬起身,問:「從前在錦衣衛當差的那個孩子叫什麼?」
費適道:「你說費盛?」
「對,對!費盛,」赫連侯說,「他能萌襲父職,是我作保,韓丞當時提拔他,也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後來他跟蕭馳野跑了,這會兒就在中博效命沈澤川。」
費適神色一變,道:「那是亂黨!跟他沾著關係,是要殺頭的。」
「這麼大的窟窿補不上,」赫連侯提高聲音,「不僅要抄家革爵,說不定還要問斬,你看看潘氏,現在還有幾個人活著?就算是流放,走到半道上也得死。」他越講越心涼,「倒不如轉投中博……槐州的陶茗都跑了……」
費適愣愣地坐著,他生在金銀窩,還是小侯爺,一直以來都是大周臣,驀然間要他跟亂臣賊子廝混,竟生出荒誕可笑之感。他呆坐半晌,說:「不成,我怎麼能做三姓家奴?承之到死都沒叛國,我與他是至交好友,不能做這等不忠不義的事情。況且沈澤川為人陰鷙不好相與,費盛又貪名好權……不成。」
「禍事臨頭,哪管什麼忠義?」赫連侯恨鐵不成鋼,「你該學的不學,倒把潘藺的酸臭學了個全!」
「反正我不走,」費適犟起來,「你好歹是個侯爺,我就不信內閣真敢動手。」
「這又什麼不敢?」照月郡主拭淚,「沒有太后,儲君按律查辦,內閣的票子一下來,抄家殺頭就是一夜間的事情,」她想起潘逸,掩面啼哭,「潘氏就這麼抄了。」
「你看看你姐姐,她還帶著孩子呢,」赫連侯說著也淚雨滂沱,「你就忍心看你老父伏誅,親姐流放,全家成了亂葬崗裡頭的墳蓬。」
「可走也不成,」照月郡主抬頭,擦凈眼淚,「適兒說得不錯,費盛在錦衣衛里就很會鑽營,貪名好權,沒有好處打動不了他。爹爹聽我一言,如今庸城旱災,江青山在闃都籌糧,那槐州陶茗又跑了,朝廷為難,你不如把家中庄子變賣出去,拿這筆銀子去替朝廷籌糧。」
赫連侯道:「可眼下到處都沒有糧食,只怕有錢也籌不到啊。」
「爹爹的糧食從誰那裡賣出去的,就從誰那裡買回來。」照月郡主把帕子掖好,「至於費盛這條路子,日後若真用得上,就日後再說。」
* * *
幾日後,明理堂內換了冰盆。李劍霆在看摺子,福滿彎腰候在邊上,拿著扇子給儲君輕輕扇風。
「殿下看了一個時辰了,」福滿輕聲說,「歇歇吧。」
李劍霆合上摺子,還沒有開口,福滿便轉頭朝外邊喊:「把冰鎮的酸梅湯呈上來——殿下,天熱,喝些酸梅湯去火消暑。」
福滿近來得寵,李劍霆似是還生風泉的氣,留在身側伺候的只有福滿。福滿春風得意,他以前斷然不敢替儲君做決定,幾次試探後,發現儲君沒有責怪,便愈發大膽了。
李劍霆拭手時,福滿替儲君收拾桌面。李劍霆看他把摺子挨個擺好,按照地域、部門依次分類,便問:「這明藏的摺子為何要跟元輔放在一起?我記得他們不是同鄉。」
「殿下有所不知,他們是師生,」福滿笑容滿面,「明大人晉陞就是元輔提拔。」
孔湫擔任內閣元輔,都察時評定的各部官員不勝枚舉,按照規矩,這些官員都可以稱他一聲「老師」。李劍霆才接手政務不久,確實不知道,各部都官那麼雜,這種事情若非特意留心,很難記住。
福滿如今只是在御前伺候,等到儲君登基,就可能做秉筆太監,那是能替皇帝握硃筆的。可是李劍霆不是咸德帝,她親理政務又正當年少,根本不用太監來替她處理這種要政,福滿把這些關係背得滾瓜爛熟,其野心可見一斑。
李劍霆瞭然,道:「你比我清楚。」
福滿聞言微怔,極快地反應道:「奴婢不在前朝辦事,這事情,還是上回元輔在辦差院里提過一次,奴婢在邊上伺候的時候記住的。」
「好事,」李劍霆神色溫和,笑道:「我就記不清,以後還得你提醒。」
福滿趁拾碗的時候偷瞄李劍霆,見儲君神情尋常,言辭謙和,跟平時沒有不同,才放下心來,說:「奴婢能為殿下分憂,便是三生有幸。」
「諸位先生到了嗎?」李劍霆說,「到了就讓進來吧。」
剛到明理堂外的孔湫、薛修卓等人聽傳入內。他們齊身叩拜,道:「臣等參見殿下。」
「諸位先生都是我的老師,」李劍霆示意福滿扶起孔湫,「元輔進堂何須多禮?該是我給元輔行學生禮。」
孔湫落座,笑說:「殿下如今不同以往,不必再謹遵師生規矩。明理堂是處理朝政的地方,此地只有君臣,臣不敢僭越。」
李劍霆端詳著孔湫,忍俊不禁:「今日有好事。」
孔湫不苟言笑,老成持重,很少會這般喜形於色。果然,下一刻就聽孔湫說:「今早聽江青山呈報,庸城的賑濟糧已經籌齊了。」
「這般快,」李劍霆大喜,「是跟河州借的糧嗎?」
「是赫連侯,」孔湫稍斂喜色,「赫連侯自知田稅有誤,為了讓殿下從輕發落,變賣田莊,自行籌糧,替庸城百姓解了難。」
遄城田稅是堂內眾人心照不宣的案子,朝廷想要追回空虧的那部分,還想重丈良田歸還於民,赫連侯勢必要承擔罪責,可他這樣做,內閣也要酌情裁決。
「所謂法不容情,殿下不能因此讓小人心存僥倖,依臣之見,」薛修卓跪著身,「赫連侯雖然為庸城籌備到了糧食,但仍舊要按律查辦。」
「我們追查田稅,歸咎到底正是為了恢復八城民生,赫連侯既然肯替庸城籌糧,便是有悔改之心。」岑愈道,「殿下要以仁孝治理天下,倘若嚴遵刑律抄斬費氏,只怕有失人心。」
岑愈是老臣,還是寒門老臣,卻在此刻要保赫連侯,正是為了李劍霆。赫連侯籌糧救災,不論如何,在庸城就有仁名,李劍霆若是執意抄他滿門,對於還在觀望的剩餘世家而言就只有死拼到底這一條路可以走。
早在追查丹城賬的時候,岑愈就屢次勸孔湫放緩速度。如今端州大捷,六州盡歸沈澤川麾下,一旦離北平定戰事,那下一個就是闃都。所謂滴水石穿,世家既然是沉痾,就不能急於一時,否則傷及肺腑,哪裡還有餘力應對中博?況且丹城重丈民田還要重查黃冊,朝廷想要專心治病,就得在沒有外患的前提下進行。
「咸德年朝廷給他們留有餘地,可八城變本加厲,這才催生了倒賣官糧一事。」薛修卓說,「如果不能殺雞儆猴,如何能讓他們膽寒?」
「如今社稷垂危,」岑愈也跪下,「離北、中博相繼反叛,亂黨糾集江野,沈澤川——」
「正是因為社稷垂危,才要重衛朝綱,若不能儘快剷除世家,」薛修卓重叩下去,「如何能奮靖河山?」
岑愈抬起頭,苦口婆心:「猛葯已下,潘、韓、花、魏已然崩塌,世家鉗制大不如前。此刻外患不除,必成大禍。殿下,治大國若烹小鮮①啊!」
李劍霆沉思不語。
堂外熱浪浮滾,靜得滲人。良久後,只見小太監神色匆遽,疾步到堂前,附耳對風泉說了什麼。
「殿下!」珠簾亂晃,風泉說,「太后病危!」
堂內眾人無不變色。
作者有話要說:①:選自《道德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