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流言
李劍霆到時, 殿內的太醫惶恐伏地。琉緗姑姑跪在榻側, 執著太后的手,輕喚道:「儲君來了。」
太后呼吸微促, 轉動著眼珠, 看見李劍霆。她虛汗不止, 未施粉黛的面容上有些皺紋,終於露出了老態, 氣若懸絲:「哀家……要與殿下……說說話。」
琉緗姑姑站起來, 帶著左右退下。
殿內的垂帷分掛,佛龕生香, 裊娜的煙霧遮擋佛像, 悲憫之色變得模糊不清。李劍霆彎腰拾起落在氍毹間的佛珠串, 聞到了濃郁的檀香。
「你設宴殺韓丞,」太后散發偏頭,「哀家便知道……你也容不下……哀家。」
「我雖有心,卻無力。」李劍霆轉著佛珠, 「福滿這般著急, 可見太后人心散盡, 已經到頭了。」
太后胸口伏動,卻勉強笑起來。她目光透過李劍霆,道:「你果真是……光誠帝的女兒……可笑你們李氏……倘若你是個男子……」
「我若是個男子,必定活不到今日,」李劍霆握著佛珠串,坐在床沿, 「你把李氏男兒殺盡了。」
太后濕透的鬢髮貼在面頰,能從這眉眼間窺探到當年的風華絕代,她嘴唇翕動:「誰承想,他那般狠,寧可亂倫,也要留個禍患給哀家……」她笑意覆滿眼眸,「秦王……可是被他自己……活活逼死的……」
李劍霆看著太后,道:「你殺夫殺子走到這裡,本可以做前無古人的君王,可你把權柄交給了別人。輕信宦官,任由閹黨亂政;偏幫兄長,助長權臣勢焰……社稷垂危,你難辭其咎。」
太后眼中笑意漸散,她凝視著李劍霆:「高處不勝寒……你不明白……我如浮萍無所依……」
「我如浮萍無所依。」李劍霆重複著這句話,她年輕的面容上沒有憂愁,亦沒有笑容。她轉開目光,順著垂帷,看到了太后的梳妝台,凝視著那澄黃的銅鏡,道:「既然沒有惜身以赴的氣魄,又何必亂這一場江山風雨。」
「你亦為女子,」太后道,「何不懂我。」
「我既非女子,也非男兒,」李劍霆重新看向太后,眸中清明,「我是李劍霆罷了。」
太后悵然若失,半晌後,她說:「我見你,便知李氏君王是何等風姿……但你也受制於人。」
「棋盤不在誰的手中,而在山河裡。」李劍霆輕輕地說,「自以為在執棋的人,只不過是比別人晚些進來而已。」
太后呼吸轉輕,她的聲音也越發輕:「……可憐薛修卓機關算盡……」她稍微睜大雙眼,喃喃道,「……河山啊……」
殿外餘暉盡沒,幾隻鳥雀橫渡蒼空。沒插穩的牡丹掉了瓣,落在梳妝台上,被風一推,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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闃都的消息急呈啟東,馬蹄撞破寂寥的夜,在數日後到達邊郡。花香漪尚未休息,見驛報來了,便笑問:「姑母的信也來了嗎?」
戚尾神色古怪,在門口躊躇。
花香漪如有所感,緩緩起身,道:「是病了嗎?」
戚尾避開她的目光,垂頭說:「回稟大夫人……太后駕崩了。」
花香漪當即後退一步,紅纓連忙扶住她。她怔怔地看著戚尾,須臾後,淚已先流。她撐著紅纓的手臂,向外走幾步,啞聲說:「……休騙我。」
戚尾默然。
花香漪她用帕子倉促地掩住口,逐漸哽咽:「怎麼……怎麼會呢……」
戚尾不及回答,就聽紅纓喊道:「夫人!」
花香漪身已斜滑,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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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內點了安神助眠的香,花香漪醒來時,戚竹音正坐在床側的椅子里削蘋果,覺察到她醒了,便擱到一旁的小案上,拭手後摸了她的額頭,道:「病了也不知道。」
花香漪唇間泛白,沒有睜眼,把枕畔濡濕了。
戚竹音不擅長安慰人,見她哭得傷心,趕忙用帕子給擦,擦完了才想起這是剛剛用來擦手的帕子。花香漪背身蜷起雙膝,不住啜泣。她哭到累,就這樣又睡過去,再醒來時,戚竹音還坐在椅子里。
「消息走得慢,」戚竹音說,「……馬上新帝登基,我帶你回去。」
「既無姑母,那裡就沒有我要回的地方。」花香漪眨著紅腫的眼,「分別時,姑母身體康健,不過兩個月,竟然就病逝了。」
戚竹音沉默少頃:「……我答應過你不讓她死。」
「大帥遠在邊郡,力所難及。」花香漪說,「深宮非前朝,刀劍無形,元輔也鞭長莫及。」
戚竹音以為花香漪要說什麼,可她卻就此打住,撐著身起來。
「大帥軍務繁忙,」花香漪說,「讓我獨自待著吧。」
花香漪的手腕都浸在泠泠月光里,她垂眸的模樣很是憔悴。戚竹音不好再坐,就從袖中摸出個小香囊,放在她的膝頭。
「紅纓在門口候著,」戚竹音起身,「我在偏廳。」
此時夜已將息,紅纓卯時聽到花香漪的喚聲,便差人到廚房拿飯,自己先進去了。
花香漪說:「你把我的箱子拿來。」
紅纓到柜子前拿下花香漪的小箱子,花香漪解開鎖,吩咐紅纓拿銅盆進來,隨後把箱內的賬簿燒掉了。
「夫人這是做什麼?」紅纓急著要擋,「這都是夫人熬盡心血算出來的。」
「儲君答應大帥,不殺姑母。」花香漪纖指鬆開,看著賬簿逐漸被火吞掉,「若不是她做的,便是她無能;若是她做的,便是她無信。」
清風把紙頁翻開,在「嘩啦」聲里散落一地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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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州夜涼,庭院內花木深深,蚊蟲多,費盛在新搭的涼棚里點了香。沈澤川拿湯勺把碗里的冰塊攪得微響,一邊看蕭馳野帶蕭洵拉弓,一邊聽費盛呈報闃都事宜。
「薛大想要掌管倉庫的要職,就得跟內宦打交道。宮裡邊的太監喜歡永宜港的海貨,讓青青備給他。」
「青青說已經準備妥當,等新帝登基後,勢必要大赦天下,到時候薛大正逢機會,該出頭了。」費盛說,「還有太后駕崩,世家岌岌可危。不過赫連侯賣田籌糧,內閣興許會網開一面。」
「赫連侯能想到籌糧,就是被逼到了絕路,不得已,需要割肉重做人,」沈澤川飲湯,「我糧食給他了,也算仁至義盡。」
赫連侯變賣家產買的糧食,都是從厥西柳州州府尤檀那裡得來的。當初顏何如說要新建港口,沈澤川答應了,柳州尤檀就是厥西內應。這位州府跟他名字一樣,尤其地貪,只要銀子給夠,再掉腦袋的買賣他都敢做,否則也不會在江青山的眼皮底下跟顏何如來往。
「薛修卓過於激進,倘若中博的仗沒打完,孔湫和岑愈還能答應,但如今我空出了手,」沈澤川眸子側映著流螢,「他們自然不想再跟世家斗得你死我活,合力攻敵才是要務,只要儲君不傻,就會赦免赫連侯。」
「那咱們還給赫連侯糧食?」
沈澤川讓尤檀給赫連侯的這批糧食,不僅價格公道,還全是好米。
「賑濟糧當然要給,」沈澤川看向費盛,「讓尤檀實話實說不就好了。」
費盛隨即頓悟,笑起來:「主子英明!」
那邊蕭馳野鬆開指,利箭正中靶心,晨陽等近衛齊聲喝彩。
費盛感慨道:「二爺這臂力。」
沈澤川看了蕭馳野良久,對費盛說:「尹老的後事都辦妥了,他剩餘的東西,你是兒子,你做主。」
「他哪有像樣的東西……破席子爛被子都扔了吧,燒給他,我也怕他罵我,」費盛抬手按住腰側的刀,「我留著這個就行。這刀無名,他也無名。」
沈澤川說:「尹老是英豪,這刀該有個名字。」
「我跟他都追隨著主子,」費盛握住刀,「還求主子賜名。」
沈澤川轉著瓷碗,看月光削過碗側,一片雪亮,說道:「旌旗十萬斬閻羅①,就取後三字吧。」
費盛掀袍跪地,朗聲說:「此刀必不負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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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駕崩,儲君登基一事就不便再拖,內閣擬好章程,時間定在八月初,緊跟在喪事後,年號擇的是「盛胤」。
蕭馳野聽聞時便道:「儲君有銳氣。」
八月初孔湫率領百官,在明理堂前叩拜新帝,李劍霆就此成為大周名副其實的皇帝。
「猜猜新帝要封大帥做個什麼,」沈澤川成日悶在屋裡逗蕭洵,這會兒有蕭馳野,就逗蕭馳野,「猜對了有獎。」
「獎什麼?」蕭馳野看著軍務,任由蘭舟壓在自己背上,「彩頭要夠才行。」
沈澤川看到哪裡,就用摺扇畫到哪裡,覺得這麼壓著蕭馳野還挺舒服,道:「什麼都行。」
「侯爵,」蕭馳野捉住沈澤川的手,翻在掌心看疤痕,「有離北王虎嘯山河在前,闃都不會再封一個啟東王。」
邊郡陸平煙都是邊伯侯,戚竹音乃五郡兵馬大帥,若是跟陸平煙平階,就顯得委屈了。但是永宜年至今,大周只有兩個異姓王,一是離北王蕭方旭,二是建興王沈衛。戚竹音戰功不及戚時雨,又不得言官青眼,封起來困難重重。兩相權衡,封侯更合適。
「那我就猜個封王,」沈澤川貼耳,「要是贏了,你就得給我獎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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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滿換了新袍子,往明理堂走時,沿途的太監宮娥都要行禮。他志得意滿,但沒在這裡失了分寸,見到朝中大臣就會避退,看著更謙卑了。
福滿到了明理堂,門口伺候的小太監悄聲說:「皇上剛醒,正找祖宗呢。」
福滿拍了拍衣袖,跨進門,接過宮女的茶,自己呈到李劍霆跟前,稟道:「皇上。」
李劍霆時常睡不好,捏著眉心,接了福滿的茶抿了一口,道:「元輔怎麼說?」
「這是元輔的票子,您瞧瞧,」福滿從袖中拿出內閣的票,呈遞到御案,「皇上若是同意,今夜就能發出去。」
李劍霆把孔湫擬的票子看了,思忖半晌,說:「前頭的陸平煙也是侯爵,再封戚竹音為侯,只怕會惹得啟東心裡不痛快。」
李劍霆時常對福滿說政務,福滿也不避諱,把自己在內閣辦差大院里聽到的東西略作潤色,道:「陸廣白叛逃,陸平煙要是押入闃都,是得褫奪爵位的,他那邊伯侯已經不算數了。皇上是新帝,大帥便是新臣,您封她為侯,本就是天大的恩哪。」
「你說得在理,」李劍霆把票子放在桌面,「那就——」
李劍霆言猶未盡,福滿正準備研磨,忽聽堂外有人稟報,說是孔湫來了。李劍霆被這一打岔,就把這件事情擱到一邊,讓孔湫先進來。
孔湫面色鐵青,掀袍跪下,叩首請安後,沉聲說道:「皇上,送去庸城的賑濟糧出了問題,厥西的摺子剛進來,臣不敢耽擱!」
福滿立即來接摺子,轉呈到李劍霆御案。
李劍霆打開一看,頓時沉下了心。
「如今庸城流言四起,都道這賑濟糧是中博沈澤川暗中相助,言之鑿鑿,沸沸揚揚。」孔湫說,「倘若放任不管,只怕會……」
「如果此刻停止發放賑濟糧,便坐實了這糧食跟沈澤川有關係。」
闃都無糧,能夠賑濟庸城旱災的只有這批糧食,李劍霆不能讓庸城百姓餓死。可是正如孔湫所言,放任不管,三人成虎,沈澤川便佔盡了朝廷的便宜,成了庸城的恩人。
這一手既陰又狠。
李劍霆總算領教了。
作者有話要說:①:原句「 此去泉台招舊部 旌旗十萬斬閻羅。」——陳毅·《梅嶺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