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成碧
葛青青乘著夜色, 到昭罪寺必經的包子鋪買包子。他站在鋪子前, 把掌心裡的銅板撥了幾個,道:「老伯, 給兩個包子吧。」
這包子鋪的老伯眼睛不好, 瞎了一隻。他微微側過頭, 像是在努力聽葛青青說話。待葛青青說完,他便揭開籠罩, 拿油紙把最後兩個包子包起來, 遞了過去。
「謝了。」葛青青說道。
老伯嗓音很啞,說:「送舊客, 不要錢。」
葛青青正放錢的動作頓時一怔, 他倏地抬起眼睛, 盯著對方。街道上的燈籠滅了大半,只有不遠處還掛著個半死不活的殘燈,把包子鋪的側影照得斜長。
葛青青以前在闃都,犒勞同僚都愛到這裡來買包子, 並不是因為這裡的包子好吃, 而是因為這裡能直達昭罪寺。他如今蓄著短胡茬, 不再如幾年前那麼清秀,最不同的是氣質,已經跟尋常商賈沒有差別,可是這瞎眼老伯卻能認得他是誰。
「記得我啊?」葛青青像是隨口問道。
老伯抱著包子籠,一搖一晃,還是個跛子。他把籠都壘放好, 拖出桌底下的水盆,躬身把臟碗筷都扔進去,說:「昨日來過。」
葛青青咬了口包子,道:「認錯人了。」
老伯洗碗,沒再答話。葛青青就站在這裡把包子吃完,掏出帕子來擦手,邊擦邊走。風裡有股脂粉味,把殘燈吹得「吱呀」輕晃。葛青青的身形臨進黑暗時,回頭把手掌里的銅板扔了過去,銅板清脆地跌落在油膩膩的桌面,他塞回帕子,就這樣走了。
老伯獨自洗著碗,待天都快亮了,才把碗筷都放整齊。旁邊推著獨輪車賣菜的小販打招呼,喊道:「成老伯,這麼早就開店啊?」
老伯扯掉肩膀上的巾帕,擦拭著汗水,道:「不幹了。」
「不幹啦?」小販放下車,搭著桌沿,詢問道,「怎麼就不幹啦?」
老伯把巾帕扔到桌面上,沒碰葛青青留下的錢,看向街道的盡頭:「有別的活兒了。」
* * *
李劍霆打了個盹兒,手裡的書本滑落到膝間,肩膀上忽然一沉,她立即驚醒,打開福滿的手,喝道:「放肆!」
福滿拎著毯子跪下,抬手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子,說:「擾了皇上清休,奴婢該打!該打!」
李劍霆看清是福滿,微微仰頭,如釋重負。
福滿打完自己,偷瞄李劍霆,道:「這堂內還備著冰盆,涼得很,皇上若是乏了,奴婢就扶您到裡邊小憩。」
說罷不等李劍霆出聲,就打算站起來去扶人。
「跪下!」李劍霆咬著字眼。
福滿連忙跪好,捧著毯子,委屈道:「皇上,皇上息怒,奴婢就是一時情急,奴婢心疼皇上的龍體。」
李劍霆聽到福滿的聲音,就想到男人。她想去拿膝間的書,卻發現自己手在抖。
福滿膝行上前,討好道:「皇上萬不能因為奴婢氣到自個兒,龍體為重。」
李劍霆收拾心緒,剋制著面部神情,讓自己不至於站起來退避。她捏緊書,神色稍緩,對福滿親和道:「夢魘壓身,適才沒醒透,嚇著你了,快起來吧。」
福滿看李劍霆表情普通,這才放下心來,站起來說:「這兒冷,下回皇上乏了,喚奴婢一聲就成。」
「待會兒老師要來。」李劍霆在福滿靠近前,就把摺子扔到一邊,「你怎麼沒在辦差大院里伺候?」
福滿滿心都是升官發財的事情,沒留意到李劍霆的動作,躬身賀喜:「奴婢是來給皇上說好消息的!」
李劍霆說:「厥西的糧冊到了?」
「那還沒有,驛站說已經在路上了,左不過這一兩日。」福滿說,「奴婢啊,是想給皇上說,內倉那邊算月賬,給皇上賺了八萬兩銀子呢。」
李劍霆沒承想是這件事,她意外道:「……內倉典守不是新上任的嗎?」
「是啊,皇上,還是奴婢舉薦的,」福滿喜上眉梢,「原戶部任職的薛修易薛大人哪。」
薛修卓的大哥,李劍霆眸中微沉。
「要說這薛大人,從前可真是屈才!」福滿說,「這不剛上任,就懂得為朝廷開源節流,把各地入都的官兒啊商啊都治得服服帖帖的。」
「怎麼說?」
「皇上,但凡帶貨進都,都得交稅啊,」福滿躬身給李劍霆小聲說,「這筆賬不好收,逋欠稅銀的人太多了,都不老實。偏偏這薛大人就是有法子,不僅把賬收得好,還給皇上籌辦了好些珍奇進內倉。」
內倉典守管理各地每月進貢給闃都的貨,宮裡皇帝吃的果蔬有一半都是來自這裡,要跟各路商賈及地方官員打交道,葛青青入都時交的稅就是給這裡。內倉的品階不高,下設收稅的都是小吏,跟內宦走得近,久而久之,就由內宦說得算。
李劍霆說:「這麼多?」
「這還是少,」福滿扳著手指頭給李劍霆算賬,「八城商賈暫且不提,厥西十三城和河州的行商富得流油啊皇上。如今亂黨橫行,他們投機取巧,到中博做生意,不再講究禮法尊卑,吃穿用度都比都官更闊氣。這些人捨得給自己花錢,就是不捨得給朝廷交錢,就要有個人好好敲打敲打他們。」
「薛平凈這般厲害?」李劍霆裝作不識,「從前沒聽過。」
「從前那是沒用到適合的地方,」福滿恭維道,「多虧皇上慧眼識珠啊!」
李劍霆看風泉經過窗子,便知道孔湫到了,於是對福滿悄聲說:「這事你辦得好,改日朕見見他。」
福滿喜形於色,抱著毯子退下了。到了外邊,只給孔湫行禮,對風泉微微點頭便作罷了。
風泉在門外恭聲稟報:「皇上,元輔到了。」
* * *
紀綱枕著藤椅,在庭院里睡覺。蕭洵和既然趴在藤椅邊,用毛筆在紀綱臉上悄悄畫著鬍鬚。
「阿你陀佛,」既然小聲說,「大老虎。」
「爺爺威武,老虎最威武。」蕭洵給紀綱勾了個翹胡。
紀綱鼻子癢,打了個驚天大噴嚏,兩個小孩子頓時藏回藤椅後。紀綱倒不著急抹臉,把蕭洵拎著後領提起來,捏著自己的真鬍鬚,佯裝生氣:「擾人清夢,我要好好收拾你們兩個!」
蕭洵以為紀綱要打自己,趕忙抱頭,豈料紀綱把他舉高了,鬍鬚像浸了墨的筆,將蕭洵的面頰蹭得一片烏黑。
霍凌雲進來就看見蕭洵和既然繞著藤椅瘋跑,他沿著長廊走到檐下,費盛正抱肩看熱鬧,對霍凌雲說:「瞧瞧世子,來的時候多白凈。」
霍凌雲頷首示意自己看到了,問:「屋裡有先生嗎?」
費盛這才收回目光,看向霍凌雲,道:「有事?」
霍凌雲把袖袋裡的書信拿出來,這是葛青青呈遞錦衣騎的信,都是有關闃都動向的,已經拆開看過了。他說:「你看看。」
費盛接過信看了。
庭院內的日光曬著檐角,上邊新刷的漆鮮明亮眼,把這宅子的古舊都掩藏了起來。
費盛看完信,神色鎮定,繼續問:「你給喬天涯看過了嗎?」
「沒見著他,」霍凌雲說,「一早就帶著三隊出城了。」
「你等著。」費盛折起信,轉身掀開竹簾,進去後行禮道,「主子,葛青青來信了,事關闃都都軍總督調任,錦衣騎那邊不敢拿主意,得先給主子過目。」
高仲雄停下說話的聲音,沈澤川抬起摺扇,讓高仲雄坐下。他近幾日才拆掉紗布的右手輕輕推著摺扇,對費盛道:「呈過來。」
費盛把信打開,呈放在沈澤川的手邊。
「邵成碧……」沈澤川說,「我記得咸德年的都察考評里沒這人,陳珍舉薦的嗎?」
「主子,」費盛側身,提醒道,「是兵部邵氏。」
沈澤川悠然的神色微斂,他再次看了一遍,說:「永宜年的兵部邵氏?」他看向費盛,迅速回憶,「……這是東宮案後被紀雷構陷下獄的兵部侍郎邵成碧?」
「主子好記性,正是他。」費盛說,「此次八大營更名都軍,六品以上的軍官全部革職替換,由兵部尚書陳珍舉薦,內閣大臣審理,把總督一職許給了邵成碧,他如今改名叫『成碧』。葛青青說,此人這些年根本沒有離開闃都,就待在昭罪寺旁邊賣包子。」
「邵成碧是陳珍的姐夫,陳珍要救他,也是情理,但他該有六十多歲了。」沈澤川把摺扇又合起來,「闃都讓他掛印,他還能上馬提槍嗎?」
「不僅如此,主子,他為了掩人耳目,葯啞了嗓子,還瞎了隻眼睛,」費盛說道。
陳珍擔任兵部尚書舉薦的良將無數,這人跟岑愈一樣,都是慧眼識珠的伯樂。但闃都正值危急存亡的時期,他把都軍總督一職給了年邁的邵成碧,究竟是因為闃都實在無將,還是因為邵成碧確有本事?
「女帝啟用舊臣,」周桂看著沈澤川,「這是要為永宜年的東宮舊案昭雪啊。」
孔嶺道:「哪有那般容易。」
「八城尚未革絕隱患,女帝若是在此刻替東宮太子翻案,就要先捉拿世家殘餘。」姚溫玉蓋著茶盞,「她才穩住局勢,冒不了這個險。」
李劍霆殺雞儆猴,用廷杖把赫連侯嚇癱在床,其餘幾家立刻自發補交部分田稅。闃都剛剛緩了口氣,余出精力來重建都軍,如果李劍霆此刻翻案,對闃都有害無益。
「東宮舊案涉及官員無數,要翻案,得有章程和時間,」姚溫玉繼續說,「不能急在一時。」
他這也是在婉轉地提醒沈澤川,不能急在一時,東宮舊案比沈衛兵敗案更加棘手。
「邵氏久隱,」沈澤川說,「此事得問問喬天涯。」
喬天涯亥時方歸,在偏廳卸了甲,才到正屋見沈澤川。他把葛青青的信看了,說:「若真是邵伯,那北原校場就要增兵了。」
「邵氏隸屬兵部,邵成碧還是兵部侍郎,他不僅熟悉各地調兵詳情,還有中博的地形圖。」沈澤川撥茶沫,「策安才走,闃都不敢此刻出兵,但是十月前我們得回到茨州。」
如果尹昌還在,沈澤川大可穩坐端州,沒有了尹昌,沈澤川必須到茨州協調茨、敦兩州的守備軍。
「不錯,」喬天涯隨手把信折成只鶴,「『三姚』時期,邵氏就算將門了。兵部不似其餘五部,邵伯當侍郎是由太傅提攜,是真本事。」
他說的『三姚』,是指永安帝在位時內閣重臣里有三個都出自晉城姚氏,其中以姚溫玉的祖父為中流砥柱,既是姚氏的鼎盛時期,也是姚氏急流勇退的開端。
「我父親為求平安,在太傅下獄後倒戈向花家,邵伯就此跟我父親割袍斷義。」喬天涯把鶴湊到燭邊燒掉了,「我當年離開闃都時,聽說他已經被斬首了。」
「邵成碧既然是受太傅提攜,那就該把太傅叫『老師』,」費盛說,「主子是太傅的學生,這樣算一算,我們跟他也有關係。」
「永宜年間受太傅提攜的人不勝枚舉,邵伯雖然也是其中之一,可他既不與東宮來往,也不與太傅來往。況且邵氏因為李氏而獲罪,自然也該由李氏來平反。」喬天涯把沾到手上的灰塵抹掉。
「可是,」周桂疑惑道,「元琢不是說,女帝此刻不能冒險嗎?」
「女帝此刻確實不可以冒險,只要等到邵成碧打敗中博守備軍,」姚溫玉掌下的茶盞擱涼了,「沒有了外患,世家這個內憂不就能除了?」
蕭馳野東進,離北空虛,中博無援,闃都此刻不打更待何時?
「倘若真的打起來,」周桂說:「我們還有澹臺虎呀!」
「老虎性情急躁,須得有人在側督促。」沈澤川打起精神,「……費盛,給師父說一聲,我們要動身回茨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