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下的禁令也擋不住闃都的閑言蜚語甚囂塵上,街坊巷道,楚館茶樓,所有人都在討論女帝身世。城門封鎖,可是流言仍舊傳到了八城,正在瀰漫向厥西。
「儘快讓都軍封門,」明理堂議事時,孔湫道,「消息不能亂傳!太學鬧得不成樣子,都軍也得去管。成碧是老臣,知道分寸。」
邵成碧跪在御案前,他新著的官袍合身,就是頭髮白透了,看著不像武將。他聲音很啞,說:「學生鬧事不是頭一回,輕重不好把握,就怕兵到了跟前,反倒火上澆油。」
「那也得管,」岑愈站起來,他是言官,自然明白利害,「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啊!」
李劍霆昨夜沒睡,坐在御案後邊喝釅茶,幾口喝完了,道:「朕問心無愧,但是此次流言起的蹊蹺,那張紙究竟是誰寫的,刑部到現在也沒有頭緒嗎?」
「四處都在謄抄,」孔湫說,「也不知道是誰的手筆。」
「字跡是無處可查,」薛修卓看向岑愈,「但是岑大人再仔細看看這篇文章。」
岑愈昨夜看到紙張就五內如焚,哪有時間仔細看,此刻聽薛修卓這麼說,把文章又接到手中看了。他看了半晌,忽然站起身,端著文章走了幾步,道:「幾年前讓闃都紙貴的文章是《茶石喟嘆》,我看這篇文章和《茶石喟嘆》像是出自一人之手。」
孔湫隱約記起這麼個人,猶疑道:「是不是那個……」
「『利筆』高神威,」岑愈轉回身,「是高仲雄啊!」
高仲雄眼高手低,在闃都當韓靳的幕僚,結果搞得八大營被蕭馳野遛著打。當時韓丞要辦他,他在丹城苟且性命,誰能想到最終會投靠沈澤川!
「當務之急,不僅要扼制流言,還要儘快說服大帥出兵。」孔湫說,「沈澤川坐擁中博十二萬守備軍,論兵力,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硬拼。」
「朕已發詔給啟東,」李劍霆道,「要東烈王出兵跨過天妃闕,直擊燈州。」
中博無援兵,沈澤川調遣敦州守備軍到茨州,又留下錦衣騎駐守端州,樊、燈兩州難免空虛。
「先不必慌張,」陳珍說,「中博守備軍也是新建的,沈澤川如今能拿出來的只有敦、茨兩州守備軍,他連茶州守備軍都不敢輕易調動。成碧,四萬都軍聽你調遣,我們與沈澤川實際上是旗鼓相當!」
「朕擔憂沈澤川還有後招,」李劍霆起身來扶邵成碧,「如今朕只能把闃都託付於邵總督。」
「老臣自當粉身碎骨以報聖恩,」邵成碧跛著腿,「事不宜遲,老臣今夜就策馬出都,趕赴丹城,但臨行前,老臣有一事相求。」
李劍霆看著邵成碧蒼老的面容,不知為何,忽然心潮起伏,她扶著邵成碧,一時情動,道:「此戰兇險,不論成敗,只要朕還在,必定會替總督沉冤昭雪。」
「老臣老了,還能為國盡瘁,便已經是聖上寵眷,其他的,能則成,不能也罷了。」邵成碧神色莊重,「老臣請求打開春泉營的軍備庫。」
李劍霆微怔。
邵成碧說:「春泉營配備銅火銃,老臣想帶這批銅火銃走。」
「朕准了,」李劍霆隨即轉過身,喚風泉拿酒,親自替邵成碧倒了一杯,道,「朕在闃都,等總督凱旋!」
***
高仲雄擱下筆,對姚溫玉說:「依元琢之見,闃都要怎麼打這場仗?」
「先平流言,再勸說大帥出兵。」姚溫玉轉動四輪車,到桌子的另一頭,推開地圖,「邵成碧鎮守丹城,薛修卓定然會拿府君的身世做文章,他也要出師有名。」
「樊、燈兩州還留有四萬守備軍不假,但都是新兵,只能等霍凌雲趕去支援。」周桂有些發愁,又有些感慨:「薛修卓歸田於民,在丹城聲望極高,朝廷若是搬出沈衛,我們也不好還手啊。」
孔嶺便道:「他們恩施三城,我們惠及六州,府君功垂三境乃是實績,絕非新帝能夠比較的。茶石河防線也是我們聯合離北和啟東打下來的,二爺又有平定邊郡、東進大漠的赫赫戰功。論業績,中博離北無可匹敵。」
沈澤川獨坐上位,若有所思。
「還有一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三城民田初定,」周桂點在闃都,「但是今年流亡到中博境內的百姓還是只增不減,這是什麼緣由?」
「世家管轄八城時日已久,所謂的侵佔民田,並不是僅僅是指八大家。當年太傅推行黃冊制度,正是為了扼制田產侵吞的現象。丹、蕪、遄三城確實理清了田稅,可這筆田稅也是潘、韓、費三家向下強征湊出來的,換言之,還有很多依附於世家卻不是世家出身的『流匪』在境內偷占民田,他們把這份空虧繼續算到了平民百姓身上。」姚溫玉看向沈澤川,「世家既然叫作『沉痾』,就不是輕易能根除的。」
「元琢說得正是,」沈澤川打開茶蓋,又蓋上了,「推行黃冊不難,難在逐年累計,需要內修政務,督察填報,各地官吏選任也是重中之重。闃都近年來耽溺於派系軋斗,寒門和世家各有損耗。等到新帝上位,正是朝堂空虛,要職無人的時候。薛修卓即便有心力挽狂瀾,也是獨木難支。」
孔嶺說:「闃都如今連月俸都發不下來,還要支撐四萬都軍的軍費,時間越久,他們越拮据。百姓不能興業,薛修卓手裡的銀庫撐不過今年冬天。」
「事到如今,」沈澤川說,「打的就是筆墨戰,且看闃都如何應對吧。」
竹簾輕起,費盛握著信入內,道:「主子,二爺來信了。」
孔嶺看天色已晚,便帶著周桂和高仲雄起身,對沈澤川說:「今日太晚了,府君也該入寢了,我們便先退下了。」
沈澤川待他們陸續走後才打開蕭馳野的信,信紙一開,裡邊掉出幾隻紙折的小狼。
吾妻見信如面。
沈澤川指腹撫過這行字。
遠征無險,鐵騎已至漠三川,十一月可抵達阿木爾老家。我借回顏部之便,以互市惠利拉攏漠三部,欲竭三部之力同伐禿鷲。糧餉充足,芋頭管飽,唯獨陸廣白太吵。倘若一戰可勝,便能趕回家中與你過年。想你。
沈澤川看到底下,蕭馳野拿炭塗了張黑黢黢的星夜圖。沈澤川把短短几行字反覆看了良久,燭光照窗花,茨州的夜還算涼爽,茶石河以東卻已經入秋。漠三川都是貧瘠荒灘,風沙粗糙,不知道蕭馳野回來的時候會不會瘦。
沈澤川有千言萬語,都化在了那句「想你」。
蕭馳野的家信後面還有封蓋著帥印的公箋,沈澤川打開,發現是陸廣白的信。
***
數日後馬蹄破寂靜,寒夜未醒,勒馬的人就出示了自己的腰牌,沖守營的兵喊道:「急遞鋪火牌,速速開門,我要見東烈王!」
戚竹音披衣時已有預感,她掀簾出來,就著沽藍天色,看到了急遞鋪的符驗。她說:「軍報?」
「軍報!」急遞鋪的官員翻身下馬,跪地行禮,高聲說,「兵部特批,要東烈王戚竹音即刻出兵燈州,討伐中博亂黨!」
戚竹音唇線微抿,沒有立刻回答。
急遞鋪的官員隨即站起來,抬高火牌,道:「聖命特授,皇上欽點東烈王出兵!」
「四萬都軍就在丹城,」戚竹音說,「邵成碧為何不動?天妃闕是大周的天險關要,我的兵越一次,就要耗費數萬軍餉。」
「內閣已經批複兵部,啟東軍餉不日就到。」官員生著張容長臉,原是邵成碧麾下舊部,特地來要戚竹音出兵的。他不卑不亢,繼續說:「逆臣亂黨的野心昭然若揭,總督駐兵丹城實為守衛闃都。沈氏賊子此刻傾兵茨州,背部空虛,只要東烈王出兵,即可與總督前後夾擊,圍殲亂黨。」
戚竹音不應。
官員迫近一步,他腰間佩戴著御賜黃帶,還佩戴著御賜名刀。戚尾頓時跨出來,擋在戚竹音身前,呵斥:「見王卸刀!」
「我的刀是天子賞賜。」官員分毫不懼,冷冷地說,「亂黨脅迫闃都,已經逼到御駕前方,東烈王為何不肯出兵勤王?」他猛地扯下黃帶,「戚氏受命於天子調令,乃是大周臣。戚竹音,為何不應?!」
戚尾已經動怒,道:「吾王尊諱,豈是你能直呼的!」
官員昂然不諱:「江山社稷危在旦夕!東烈王不出兵,大周即亡,到時候王非王,臣非臣,你我都不過是個亡國奴,哪有尊卑!」
戚尾氣極:「拿下——」
「退下!」戚竹音忽然抬手,她肩頭的氅衣落地,露出裡邊的常服和腰側的誅鳩。她道:「牌子留下吧,本王知道了。」
官員在劍拔弩張的氣氛里拿過火牌,雙手呈遞到戚竹音的手中,再度行禮,沉聲說:「下官在丹城等著東烈王大捷。」
說罷轉身上馬,甚至不喝一口水,立即策馬回程。
「此人實在無禮!」戚尾追了兩步,回頭對戚竹音說,「大帥何必忍讓,眼下可是闃都求著咱們出兵!」
「這是個好官,臨危不亂,處變不驚,你得學學。」戚竹音翻看著火牌,「養馬練兵待今日,吃下去的飯都要還。」
「那咱們真的去?」戚尾緊跟著戚竹音,「二爺遠征,現在打中博,就是趁人之危啊。」
「打仗還有趁人之危?」戚竹音轉身進了軍帳,把火牌擱到桌上,看向牆壁上掛著的地圖,「沈澤川如今缺將,只有個霍凌雲能暫時頂替燈州指揮使,但手下的兵又非良兵。我們打燈州,兩萬兵就足夠了。」
戚尾說:「只怕……」
「澹臺虎分身乏術,」戚竹音接著說,「沈澤川重創未愈,我一動,既明就要來了。」
戚尾被戚竹音一打岔,就忘了自己要說什麼,而是驚道:「世子——王爺要重回戰場?」
「蕭馳野把自己的心尖肉放在這裡,」戚竹音看戚尾一眼,「要是沒有後手,他敢走?」
「離北只剩三萬鐵騎,」戚尾反倒替蕭既明擔心起來,「王爺還在養傷,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王妃不得淚淹啟東?」
戚尾已經想到陸亦梔拳捶戚竹音閉眼大哭的樣子了。
「鐵馬冰河蕭既明,」戚竹音說,「他可是雪夜疾行,渡河南下突襲邊沙騎兵的蕭既明。別說離北現在還有三萬鐵騎,就是只剩五千鐵騎,他也敢來。」
戚尾已經六神無主了,他跟邊沙騎兵打仗不含糊,可是跟離北……他說:「大帥,真的動起手來,就是兩敗俱傷。先不論將士死傷,兩境百姓也要惶恐不安。燈州今年的糧田收拾得很好,咱們踏過去,明年還是得餓死人。都官不是都能耐嗎?讓他們以口舌之利勸服沈澤川,我看沈澤川的意思,只要都軍不動,他就不動。」
「那你要想明白一件事情,」戚竹音轉過身,正色說,「不打這場仗,你我就是亡國奴,日後就是前朝臣,從此天下改姓,不是跪沈澤川,就是跪蕭馳野。」
戚尾啞然。
「自古忠義難兩全,」戚竹音再次看向地圖,「說的就是現在。」
門口忽然有腳步聲,戚尾回首一看。
「聽說急遞鋪的官員到了。」花香漪正掀簾而入,她素服寡淡,襯得面容楚楚,「阿音,是軍報?」
***
邵成碧離開闃都前,李劍霆要風泉替他收拾行囊。邵成碧實際上也沒有需要收拾的東西,他只帶了把刀。
風泉替邵成碧洗頭,再在銅鏡前給邵成碧挽髻。邵成碧的白髮很糙,他說:「上陣殺敵,留不長,剪掉些吧。」
風泉便讓小太監拿來剃刀,為邵成碧削短頭髮。
「皇上讓你來送行,」邵成碧的嗓子是葯啞的,沒有壞到開不了口,聲音卻徹底毀了,「是天恩。」
剃刀發出輕輕地削割聲,風泉面無表情地答道:「父親說得是。」
「此去一別無年月,」邵成碧看著鏡子里的風泉,「你我父子就不再相見了。」
「父親用兵沉穩,不會敗的,」風泉仔細割著發,「況且春泉營的火銃盡歸父親所有,足夠讓沈澤川吃一壺了。」
「他承襲太傅,」邵成碧說,「是個梟雄。」
「太傅雖然能運籌帷幄,制勝無形,」白髮簌簌地掉落在地上,風泉用拇指抹著刀鋒,邵成碧的側頸就在咫尺,「卻患了聰明人都有的病,就是自負。」
邵成碧瞎掉的那隻眼睛費力地動了動。
風泉收起剃刀,迅速把頭髮挽起來,替邵成碧固定好。
邵成碧靜靜坐著,斜陽穿透窗子,在他和風泉間畫出條界線。纖塵漂浮,邵成碧說:「下一世,我做你的兒子。」
風泉沉默半晌,答道:「放過我吧。」
***
闃都起草檄文用了半個月,各地衙門把檄文張貼出來,見那上面除了沈衛兵敗,還有沈澤川擁兵自立、聚黨謀逆等罪狀。
「朝廷施恩於沈氏,沈氏餘孽卻佔山為王,意圖謀反!」衙門小吏砸著鑼,對那些不識字的百姓高喊,「他如今糾集流寇逼近丹城,是亂臣,是逆賊!即日起都軍巡城,施行宵禁。酉時以後,各家各戶不得外出!」
都軍軍備精良,不分白晝奔跑在大小街市。流言最盛的茶館酒樓全部閉店,只要聚集成群者,一律按誹謗罪捉拿下獄。頃刻間人心惶惶,最繁華的東龍大街也不再有絲竹笙樂聲。
「女帝登基,既無玉牒,也無硃批,」高仲雄踩著石頭,高舉著文章,太陽暴晒,他臉上都是汗水,「單憑薛修卓一人之言,難以憑信!她若真是秦王嫡脈,試問硃砂印何在?秦王子嗣凋零,如有嫡女,怎麼會容她流落民間?」
「自□□登基以來,大周曆經君王二十一位,幾百年里沒有這樣不清不白的皇帝!今日諸位跪的究竟是李氏君王,還是薛氏權臣!」高仲雄擦拭著汗水,語調沉鬱,「永宜亂政,咸德兵敗,李氏受世家所擒,早已無恩可施、自身難保!」
***
辦差大院腳步急促,明理堂的燭光通宵不滅。
「急遞鋪回報,東烈王是要出兵的,」軍馬調動不是小事,陳珍已經在這兒待了四日了,吃睡都在大院里,「可是沒有軍報,到底幾時出、幾時到,我們也不知道啊。」
「糧食是湊的,等不了,拖不成。發火牌,再給她發,戚竹音不動,就給戚時雨發!」孔湫坐在位置上,急得上火,「燈州如能速戰速決,北原校場必定撤兵回援,邵成碧就能出戰追擊。但是朝廷十幾隻筆,還是讓那高仲雄佔據上風,翰林太學是無人嗎?!」
元輔動怒,堂內靜了片刻,垂手站在檐下的官員們全部噤聲。
李劍霆的身世本就存疑,當初說是秦王嫡女,秦王嫡女也該有玉牒,再不濟也該有秦王遺筆或者硃砂印。薛修卓證實儲君身份時出示的是天琛帝李建恆的手跡,明黃緞面摺子是蓋了玉璽,可是當時李建恆已死,內閣老臣皆不知情。
現在中博咬死了李劍霆絕非李氏血脈,各地雖然嚴禁私論國事,各種傳聞卻久聚不散,更有甚者,還有揣度女帝和薛修卓的。
「此戰難打,」岑愈說,「還是再去催一催東烈王。」
***
邵成碧顛簸著上了城牆,從這裡看不到茨州,只能看到敦州守備軍連綿的營帳。澹臺虎謹守沈澤川的命令,隨著雙方愈漸激烈的對罵向丹城靠近。
「澹臺虎原本是蕭馳野的將,後來被蕭馳野調到中博,開始鎮守敦州。沈澤川的端州能守下來,有澹臺虎的功勞。」跟隨在邵成碧身側的官員正是那日去啟東遞火牌的官員,他是邵成碧舊部的兒子,名叫許愈,在邵氏抄家後也免掉了軍階,待在驛站里混了個閑差,對各地將領如數家珍。
邵成碧挪動瘸腿,靠近牆垛,說:「此人跟澹臺龍什麼關係?」
「是澹臺龍的弟弟。」
「澹臺龍沉穩,他若是承襲了兄長的性子,」邵成碧看著天地蒼茫,暮色瀰漫,「只怕不會輕易出手。」
「沈澤川六州打的都是仁義牌,」許愈說,「此刻又以『李氏不仁』、『府君得道』為旗幟,自然不敢讓澹臺虎攻城,以免授人口實。但下官看敦州守備軍的意思,是要圍堵城門,消耗丹城糧倉,逼迫總督開門。」
「國庫空虛,軍糧拮据,圍城逼降確實是良策。」邵成碧沿著牆垛走動,「澹臺虎治軍如何?」
許愈看向城外,想了會兒,答道:「松而無度。」
***
澹臺虎在營地內用飯,自從他到了北原校場,余小再就跟他同吃同住。這會兒天色已暗,澹臺虎問:「夜巡有異常嗎?」
柳空站在帳子門口,答道:「萬事無恙。將軍,那邵成碧聽到將軍威名,嚇得連城門都不敢出。」
「聽說邵成碧是個跛子,」澹臺虎幾口扒凈飯,「不知道敢不敢與我們打馬戰。」
「他們想守城,」余小再在場,柳空謹言慎行,只說,「府君若是有命令,我即刻呈報給將軍,將軍歇息吧。」
營地蚊蟲多,帳子就放了下來。余小再用熱水泡腳,低聲問澹臺虎:「我瞧此人機敏伶俐,怎麼上回巡察的時候沒見過?」
「那會兒我還沒提拔他,」澹臺虎說,「是個苦命人,家裡都是燈州本分的農戶。咸德四年讓邊沙騎兵屠了,跟樊州土匪混了段日子,後來投到我的軍中,也算是洗心革面。」
余小再上了心,邊擦腳邊想事情。
晚上他們分榻而睡,澹臺虎呼嚕震天,誰知到了丑時,就鬧起了肚子。澹臺虎原本以為是飯菜不幹凈,疼得面色發白,忍到後半夜,方覺得不對勁。
帳外的柳空急切道:「將軍!兄弟們都拉肚子了!」
澹臺虎捂著腹,趿鞋掀開帘子,聽營地里到處都在□□,茅房跟前堵滿了人。他神色略沉,說:「先傳軍醫,再派人立刻把消息呈報到茨州!」
余小再睡得半死,聽著動靜也爬起來,邊披衣邊往外走,驚愕道:「這是怎麼了?!」
「有人下毒——」
柳空話音未落,旁邊就傳來陣嘔吐聲,士兵們全部開始吐了,這麼相似的癥狀,不是下毒是什麼?澹臺虎心下一驚,便知道軍中藏了細作。
「速傳軍醫!」澹臺虎急聲道。
***
許愈都睡下了,聽到探哨的呈報,來不及洗漱,就去喚邵成碧。他引著邵成碧上城門,說:「總督,守備軍亂了!」
邵成碧看遠處的燈火通亮,聽到了人聲。
許愈大喜:「探哨回報,守備軍不知道吃了什麼東西,全軍上下都害了肚子,上吐下瀉,那澹臺虎此刻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
邵成碧謹慎,道:「情況屬實?若是誘兵之計,只怕還有埋伏。」
「澹臺虎也鬧了肚子,營地里倒了一片,不像是假的。況且中博無援,他絕不會用兩萬守備軍做戲。」許愈扶著刀,難得心潮迭起,「總督,此戰一勝,待凱旋,我等冤屈即可雪洗!」
邵成碧呼吸微沉,他扶著牆垛,還在猶豫。底下的小兵疾步上階,沖邵成碧抱拳:「總督,急遞鋪火牌——東烈王出兵了!」
邵成碧單眯著眼,在火光里仰天大笑,猛地回身,道:「天助我,牽馬來!」
***
澹臺虎也在上吐下瀉,腿肚子都在打顫。軍醫不夠,架起的棚子里躺滿了士兵,就連柳空也跟著吐了幾回。
「消息走了沒有?」澹臺虎臉色煞白地問道。
余小再拍腿,說:「啷個曉得噻!」
此刻休說列隊了,就是想要組出個能站著的小隊都難。澹臺虎滅掉了營地里一半的火把,偽裝成平時的模樣。可他眼皮突跳,總覺得今夜有事。
柳空對澹臺虎說:「運輸軍糧的都是自己人,路上不會出岔子。咱們吃了一個月的米面都沒事,偏偏在今夜出了問題……」
澹臺虎咬牙說:「軍中必然有闃都的細作。」
余小再雖然極力扯開話題,可是現如今,整個營地里只有他沒事。他背上滲出冷汗,已經想到對方要幹什麼。他心思飛轉,神色不變,只說:「眼下不要自亂陣腳,萬一——」
他這個萬一還沒有講完,就聽營地西面有馬蹄聲奔踏而至。望樓上的士兵敲鼓鳴警,「敵襲」兩個字瞬間卷襲全營。
柳空「啊」一聲,慌張道:「將軍!」
澹臺虎驟然站起身,胸口起伏,接著拽起情況稍好的士兵,喊道:「列隊!」
都軍以輕騎為前鋒,既可以突襲,還可以刺探虛實,如果敦州守備軍是在設局誘敵,他們馬上就可以撤退。
都軍的輕騎衝到了西面,望樓上的鼓都要砸爛了。澹臺虎抬臂,暴喝道:「弓箭手!」
敦州守備軍要時常跟邊沙騎兵打交道,澹臺虎為了對付邊沙騎兵,把軍中使用的弓由大弓改成了離北鐵騎使用的強弓,幾次出戰效果非凡,但是在此刻,還能拉開弓的士兵卻寥寥無幾。
弓箭沒能消耗掉輕騎,對方已經知道了敦州守備軍的疲弱。後方的步兵持盾速沖,鎧甲在月色里閃爍出光澤,這是八大營最精良的裝備。
營地的木柵們被撞散架,守備軍就是跑都來不及了。澹臺虎拔刀迎戰,還沒有等到都軍的步兵,輕騎就衝到了眼前。他聞見□□味,心頭一涼,就地翻滾。
銅火銃頓時爆開,火星四濺。
澹臺虎抱頭躲過了,雙臂卻火辣辣地疼。他翻過手臂,倒抽口氣。
「今夜肯投降的人,皇恩浩蕩,朝廷必不追究諸位的彌天大罪。」邵成碧打馬入營,「三十萬啟東守備軍已過天妃闕,沈氏造反未果已陷絕地,老朽奉勸諸位,趁早歸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