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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章 臨門

所屬書籍: 將進酒

澹臺虎明白此戰難勝,啐了口唾沫,罵道:「狗賊老奸巨猾,竟用此等下作的手段!」

邵成碧不為罵聲所動,看向澹臺虎,繼續說:「將士們隨你出戰,是把性命託付於你。你眼下已無勝算,再頑固抵抗就是置將士們的安危不顧。澹臺虎,老朽與你大哥是舊識,再勸你一次,儘快棄暗投明吧。」

「放你娘的狗屁,」澹臺虎撐刀而起,冷冷地說,「我跟著府君征戰邊沙騎兵,臨到頭卻要向你們投降,呸!我澹臺虎彎不下這個腰。」

他話音方落,許愈就聽見望樓上「嗖」地放出支哨箭。哨聲直穿黑夜,格外刺耳。許愈早聽聞中博馬道通暢、驛站林立,猜想澹臺虎此舉正是在送消息。

許愈立刻勸道:「總督,事不宜遲,速戰速決!」

「你們要兵戎相見,我們卻慈心相待。」邵成碧握住刀柄,「擒賊擒王,殺了澹臺虎,今夜就能不戰而勝。」

音落都軍已經蜂擁而入,守備軍無力抵抗,只能狼狽逃竄。余小再眼看澹臺虎孤掌難鳴,就要身陷重圍,忽聽營外傳來幾聲鷓鴣叫。

鷓鴣?

中博哪來的鷓鴣?

說時遲那時快,在邵成碧拔出新刀的瞬間,余小再抱頭喊道:「老虎,滾一遭!」

澹臺虎原本不想滾的,但是他準備前突的那一刻膝彎忽然一痛,整個身體跟著「撲通」地栽了下去。他面部朝地,還沒趴穩,就聽側旁的軍帳轟然坍塌,把跟前的都軍砸了個正著。

投石機!

澹臺虎下意識以為是邊沙騎兵來了,然而他轉念一想,面露喜色,道:「禁軍!」

許愈借著火光,看營地東側湧出士兵,不禁暗道聲糟了。營外的火光頓時大盛,禁軍把茨州軍備庫里的投石機都帶上了。他們等待良久,便是要在今夜順理成章地打都軍。轉瞬間局勢顛倒,邵成碧欲退兵,可是後方退路已經被截斷了。許愈對邵成碧說:「總督,我等中計了!」

坍塌的軍帳撞翻了火把,火星猛然高躥起來。都軍的輕騎只有幾百人,在倉皇后退的時候正撞到繞背摸來的禁軍。

澹臺虎一見禁軍,便如同見了親娘,撐著身就站起來,高興道:「他娘的喬天涯!」

邵成碧聽見這個名字,在火光里回頭,微鬆散的髮髻落下幾縷白髮,擋住了他的瞎眼。他隱約隆起的背部並不魁偉,在夜色里像座突兀的斜山。

「邵伯。」喬天涯握刀的手下滑,放在了不輕易拔出的劍柄上,停頓片刻,「——師父。」

剎那間浮現的前塵,又剎那間消融於長夜。喬天涯四歲拜在邵成碧門下,他離開闃都的這把劍,也是邵成碧所贈。

邵成碧沒有劍,他緩緩抽出了那把嶄新的刀,看著喬天涯沙啞地說:「逆賊當誅。」

***

霍凌雲疾馳在星野,他穿過莽莽萋草,奔赴向燈州。在城下舉起腰牌,喝道:「開門!」

燈州吊門轟然砸下,霍凌雲奔過通道,翻身下馬,隨即疾步上城牆。他奪過側旁的火把,驅開眼前的黑暗,在粗喘中照著前方。天妃闕隆起的山巒沉寂於漆夜,急報里說的啟東守備軍不見蹤影。

霍凌雲問守城將:「狼煙台可有動靜?」

守城將答道:「一切如故。」

霍凌雲背部在路上跑濕了,他擦了把臉上的汗,將火把還給守城將,說:「嚴加戒備。」

***

陰雲蔽月,星子凋零,好物轉瞬即逝。刀劍碰撞間火星迸濺,邵成碧翻墜下馬的那一刻勝負既分,他的刀斷了,跟喬天涯的師徒情誼也斷了。營地被坍塌壓倒的火把點燃,都軍的腳步聲凌亂,他們根本不是擅長步戰的禁軍的對手。

邵成碧也不是喬天涯的對手。

喬天涯跟邵成碧只有幾步之遙,他的劍在火光里歸鞘,側過的身體被混亂交疊的虛影覆蓋,恍惚間,竟跟適才拔刀的邵成碧有些神似。

「此戰必敗,」喬天涯在「噼啪」的燃燒聲里輕輕地說,「師父不是來討伐我的。」

邵成碧掩著胸口,殘喘難續。他蒼白的嘴唇翕動:「我這般老……再也不復當年勇……我來見見你……你父親做了錯事……」邵成碧努力睜大眼睛,望著模糊的天幕,「……我也做了錯事……這一仗……我替你父親……還了場債……沈……不負太傅所……言……」

喬天涯看向邵成碧。

邵成碧卻不肯看喬天涯,他沙啞的聲音像是破了的鼓,在彌留之際,喃喃道:「喬松月,好兒郎。」

喬天涯握緊了劍柄,在漫天飛灰站立不動,任憑灰塵落身,滿肩狼狽。他到邵家拜師的那天,邵成碧曾拍著他的發頂,說著這句「喬松月,好兒郎」。

那頭澹臺虎拖著身體,沖喬天涯打了聲口哨,把剛剛繳獲的銅火銃扔了過來。

「除了輕騎配備的那十幾把,」澹臺虎神色古怪,「其餘的全是壞的。」

***

戚竹音站在天妃闕的烽火台前,俯瞰蜿蜒的山脈。這夜就像是上漲的潮,不僅困住了她,也困住了啟東。她曾經無數次獨自站在這裡,守望五郡。

戚尾見她背影孤寂,不禁喚道:「大帥……」

戚竹音在這聲呼喚里,想到了臨行前跟花香漪的對談。

花香漪端坐在對面,她鬢邊的白花掩在鴉色間,就像是浮開在澄澈的水面,不如人顯眼,卻為人添足了韻采。她煮著茶,說:「闃都催得這樣急,看來成敗就此一舉了。」

戚竹音看她弄茶,女兒家的縴手扶著砂壺。奇怪的是,只要花香漪在,外邊的紛爭彷彿就消失了,她總能讓戚竹音想起點胭脂的樂趣。

「我見你整軍待發,便想再與你喝杯茶。」

「送行茶?」戚竹音問道。

沸水澆在茶葉上,細流瀰漫出裊娜白氣。

花香漪說:「挽留茶。」

氣氛微凝,戚竹音撐著膝側,有起身的意思。

「大帥出兵,是想阻擋沈澤川西進,讓他待在中博,不要與李氏相爭。可是我看大帥此舉,不過是掩耳盜鈴,既無益於百姓,」花香漪把茶輕推到小案的另一頭,看著戚竹音,「也背離了大帥的初衷。」

戚竹音停下動作。

碧窗紗映著芭蕉葉,擋住了些許日光,讓花香漪如坐畫中,她對戚竹音說:「闃都糧食拮据,八城倉廩空廢,你不肯跟隨蕭馳野東進,是因為勤兵苦百姓。但是你今日助李氏,又與勤兵何異?」

「世家的樊籠已破,闃都正值吞吐泥沙之時,」戚竹音索性坦白直言,「大周還有峰迴路轉的機會,但是沈澤川兵入闃都,這機會就要沒了。」

花香漪說:「我最清楚八城賬目,大帥說的機會,不是大周、天下百姓的機會,而是女帝的機會罷了。」

戚竹音微愣。

「李氏正統早已斷於李建恆,如今朝上坐著的,我不認得她是誰。姑母在世的時候,常說李劍霆酷似光誠帝,可是薛修卓偏說她是秦王的女兒。中博的檄文里有句話不假,倘若此女真的是秦王血脈,薛修卓何不拿出秦王寶證?他既然如此篤定,何不叫天下人都心服口服?」

咸德帝還在位的時候,把花香漪喚作「三妹妹」,所用之物無不是按照公主規制置辦的,李建恆都得尊稱她一聲「姐姐」,李劍霆該把她叫姑姑。如今太后已薨,要說這世間還有誰能證實李劍霆的身份,那非花香漪莫屬。

花香漪繼續柔聲說:「女帝不正,大帥又怎麼能稱忠呢?」

戚竹音握住茶杯,茶麵泛起漣漪,道:「倘若她能為天下百姓謀得安穩,我助她,便是忠。」

「既然如此,大帥與其助李劍霆,不如助沈澤川。」花香漪終於在柔語里露出鋒芒,卻又換回了稱呼,「阿音,你既與蕭既明有患難之情,又與陸廣白有上下舊誼,你助李劍霆,此二人必然要與你刀劍相向,這是其一;沈澤川和蕭馳野共掌東北軍政,你打燈州,沈澤川退兵是小,蕭馳野兵敗是大。遠征艱苦,沒有沈澤川,九萬鐵騎必敗無疑,到時候邊沙騎兵捲土重來,東邊三境百姓仍舊要受此威脅。你今日的忠,是讓翹首以盼的三境百姓再度受苦,這是其二;李劍霆授你『東烈王』一爵,不是感激,是迫於局勢。常言水滿則溢,月盈則缺,假設你當真平定中博,待闃都安定,啟東戰功彪炳,又沒有離北互為牽制,那麼她今日能迫於局勢你為王,他日也能迫於局勢革掉你這個異姓王,這是其三;姚溫玉歸屬沈澤川麾下,談鋒驚起天下賢才泉涌中博,沈澤川不僅重用闃都舊臣余小再,還提拔敵軍舊僚高仲雄。他不以門第、前塵為己見,率領麾下幕僚力推黃冊,一年而已,便已經肅清中博匪患,造就天下糧樞。他在中博寬宏至此,等他兵入闃都,同樣能容得下朝堂上的有能之輩,這是其四。」

花香漪輕輕扶了扶鬢邊白花,慢聲說:「以上種種,李劍霆能做的,沈澤川都能,可沈澤川能做的,李劍霆未必能。」

此四諫於公於私合情合理,就如同當頭棒喝,砸散了戚竹音的忠。

然而這還不夠。

花香漪扶花的纖指襯著耳邊東珠,她眉間憔悴不減,神情有了幾分低落。她語速緩慢,不疾不徐,道:「阿音,閣老曾言『文死諫,武死戰,』,但你瞧,這二十年里的風起雲湧,能夠死得其所的又有多少?韓丞想要扶持自家小兒當皇帝,天下人不讓,那不是忠於李氏,而是韓氏失德,不配其位。大周內外紛爭無休,真正能結束這一切的早已不是李劍霆。沈澤川興民得道,乃是天下眾望所歸。」她緩緩抬起眼眸,望著戚竹音,就像是望著決定天下興亡的定海神針,既有欽佩,又有心疼,「今時今日,萬民生死就決定於你的一念之間。」

茶霧氤氳,散在了窗格間。

沉思良久的戚竹音問戚尾:「百年以後,還有人記得戚竹音嗎?」

「記得,」戚尾忽然哽咽起來,說,「大帥此舉成全天下數萬人,從此百姓安居,大業待成……誰會不記得戚竹音。」

「我名不能入史,牌不能受供,又有違戚氏祖訓,實為大周叛賊,」戚竹音望著山河,「百年以後就是黃土一抔,爛泥一把。」

戚尾扶刀跪下,道:「大帥百年,我若尚在,就為大帥供牌;我若不在,就讓我兒子,我孫子,我家世世代代為大帥點著那盞長明燈。」

戚竹音回首,笑起來:「如此,我也值了。」

***

丹城距離闃都近,都城裡的朝臣都懸著顆心,明理堂通亮,偏廳里也坐滿了人。等軍報一到,所有人都凝神細聽。

李劍霆問:「戰況如何?」

「回稟皇上,」跪在門前的軍官汗流浹背,喘著粗氣道,「兩萬都軍中了叛軍的詭計,總督落入重圍——」

「東烈王呢?」孔湫站起了身。

軍官抹汗,答道:「東烈王出兵的消息實乃偽造,啟東三十萬守備軍根本沒動!」

岑愈手裡的茶盞「哐當」落地,偏廳里頓時喧鬧起來,在場的太監宮女都慌亂了。

薛修卓說:「剩餘的都軍呢?」

「即刻回調!」陳珍反應很快,先一步邁出,急聲說,「即刻把剩餘都軍調回闃都!」

「且慢,」薛修卓忽然出聲,他看著軍官,沉聲說,「在都軍回調的時候通發火牌到厥西、河州及槐州三境,就說天下興亡就在此刻,但凡能出兵助闃都者,朝廷封賞百萬兩!」

百萬兩,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薛修卓已然被逼到絕路,槐州暴動沒停,河州還有餘匪,他此舉是把奚氏錢庫的鑰匙懸掛在了闃都城門——沈澤川沒有離北鐵騎相助,不是天下無敵,這一刻誰能扭轉乾坤,誰就能做大周下一個貴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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