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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六章 雨鋒

所屬書籍: 將進酒

何苦。

姚溫玉答不上來,他今日也不是為了回答這個「何苦」而來的。他知道闃都此舉意在何為,天下人都瞧著他,艷羨成憐憫,誰都情願居高臨下地可憐他,彷彿他沒有了這雙腿,便失去了再立於人前的勇氣。

活著遠比死了更辛苦。

姚溫玉早在躺下的那日就洞悉了往後的人生,這種目光不是初次,也不是最後一次。只要他仍然在世間,就永遠都要面對這些憐憫。這是他不能與任何人分享的苦痛——任何人。

油傘綴雨成簾,把青袍隱於其間,姚溫玉遠得像是坐在雲端。他跌下來,還是乾乾淨淨,不染塵埃。

「人生有一境最難得,」沈澤川遙立在望樓,對身邊的喬天涯說,「便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人若能豁達到這個地步,那就離得道不遠了。我最初遇見他的時候,以為他是這種人,可我後來發現他根本不是這種人。」

得道即無情,對自己無情。

姚溫玉不行,他心中有萬相,他心中還有他相。他是看似遠離世間的紅塵客,前二十年都在騎驢瀟洒中度過,那是鮮活,不是錯。

喬天涯眺望著那抹青色,像是眺望著天際的碧柳青竹。他放下笛,拿起酒,飲一口,醉了般地回答:「我懂他。」

雨持續地下。

姚溫玉的嗓音清潤琅琅如玉石,他說:「先生暫且不必為我愁,我看闃都如困獸,竭盡七城之力要與我們府君死戰到底。此乃下策,不足取。」

「沈澤川如若有心,早該投誠相待,而非自立為『君』。你們陳兵丹城,威逼闃都,惹得天下百姓惶恐不安。」岑愈今日也是來勸降的,此刻不禁邁出一步,隔著雲雨說,「今日元琢若肯勸他投降,光憑他在中博六州的仁義之舉,我也願意用自己的項上人頭為他擔保。」

「眼下形勢分明,大局已定,先生何必再自欺欺人。」姚溫玉說,「府君為免城中百姓受此大難,所以滯留丹城不肯前進,其實中博十二萬守備軍準備就緒,圍攻闃都朝夕可至。所謂攻城之法,實乃不得已而為之。如若女帝肯為城中數萬百姓開門投降,我也願意用自己的項上人頭為她擔保。」

「你我舊識,何必用對我誇下此等海口?中博可用之兵不過兩萬,沈澤川空守茨州糧倉已見疲態。如今茶、河兩州紛紛歸順,可見他人心喪失,不能立信於民。闃都如今有七城相助,還有啟東為盾,三十萬守備軍貨真價實,沈澤川想要謀取李氏江山,恐怕無人能服。你們攻入丹城,已使得流民四起,」岑愈指向闃都,「闃都門前皆是逃難的百姓,夜裡能聽見嬰孩在啼哭,白晝能看到寡母在賣女。你們如果真的是仁義之師,怎麼會對此視而不見?」

姚溫玉沒有回答。

岑愈側旁的學生朝著姚溫玉行禮,清嗓開口:「不僅如此,沈澤川無端造反,禍引闃都,縱使他能以強兵破城,也難以用強兵服眾。當今聖上名正言順,實乃天子的不二人選。兩軍對峙死傷無數,今日何不化干戈為玉帛?只要中博諸位能誠心投降,皇上必以聖賢之心不計大過。」

他們把話說得百般好聽,可真的棄甲而降是什麼後果,別說岑愈,就是孔湫都不能保證。

姚溫玉正欲開口,那雨間便有風襲來,讓他不得不暫時掩口低咳。

岑愈於心不忍,身邊的學生卻自以為佔據上風,看元琢羸弱,不禁再進一步,放言高談:「我知道『璞玉元琢』素有闃都無二的美名,我更知道你出身姚氏師從閣老,可嘆你空負才學,效命沈氏,背棄先人之志!姚元琢,老驥尚能志在千里,你卻只能委身賊寇。我可惜你的才學,更可惜閣老所託非人,今日見你病體殘軀早非當年英姿,還想勸你一勸,迷途知返吧!」

雨珠飛落在欄杆上,沈澤川的袖袍被濡濕了。他把摺扇束於袖間,以免沾雨。從望樓看青竹,姚溫玉已經半隱了。

沈澤川尚在闃都的時候,曾與蕭馳野說,如果讓他抉擇,他寧肯選擇薛修卓,也不願要姚溫玉。因為姚溫玉孤高絕塵,做不了在污穢里打滾摸爬的事情。他生得那般好,以至於痛起來也那般難。

學生們士氣高漲,紛紛擠上高台,個個都想對姚溫玉賜教。

姚溫玉咳聲已停,他神色不變,似乎早已料得會遇此境地。沈澤川麾下不是無人,孔嶺尚在學院時也是清辯高手,可沈澤川仍然同意讓姚溫玉來,這是知己相知,姚溫玉不需要憐憫,一丁點都不需要。

「羅牧設此局欲殺元琢,」沈澤川微偏頭,耳邊玉珠折映冷冷水光,「那也得配。」

小看姚溫玉,就是小看沈澤川。沈澤川麾下幕僚德才兼備,姚溫玉卻始終穩居首席。兩年前姚溫玉離都狼狽,那是兩年前,他輔佐的可是中博梟主沈澤川。

台上略顯嘈雜,學生們的聲音擠在大雨中,埋在竹浪里。涼風習習,姚溫玉挪下掩唇的帕子。

「諸位勸我迷途知返,我卻要勸諸位回頭是岸。」姚溫玉的聲音依然清潤,彷彿那幾聲咳嗽不過是雨中小憩,「我問先生,老師殫精竭慮死諫朝堂,為的是什麼?」

岑愈答道:「震懾宵小,以正尊卑。」

姚溫玉在風盪起時驟現鋒芒,說:「大謬不然,老師殫精竭慮思民生,穩健求和顧民意。事事以民為先,時時以民為本,如今你們顛倒尊卑、罔顧百姓,為一己之私苟且廟堂。岑尋益、孔泊然、薛延清,爾等究竟以何等顏面再拜我的老師!」

他鮮少露出此等肅色,一番言辭猶如刀割,劃得岑愈踉蹌後退,啞聲說:「我等……」

姚溫玉神色依然不變,繼續說:「我再問你,所謂葯沉痾、歸民田、安民業、正尊卑,此四點你們做到了哪點?」

岑愈氣勢已弱,說:「丹城、遄城、蕪城、荻城田稅皆已收回,四城歸田於民,減免稅收,正是休養生息之時。」

「赫連侯為了填補遄城田稅,屬意旗下鄉紳強刮地皮,田是還了,卻是拿戈壁充良田。四城流民仍然層出不窮,茨州早已人滿為患,你們所謂的葯沉痾、歸民田、安民業,不過是取輕放重。諸位拿去賑濟的糧食,都是我們府君恩受的。」

岑愈哪想姚溫玉會陳詞凌厲,遄城田糾確有其事,只是迫於外患不得不暫時停止追究,今日已經成了姚溫玉的一把利器!

岑愈身旁的學生反應極快,道:「一派胡言!你背叛君王、有辱師門,不過是個苟且輪車的殘喘之徒,你做了什麼?你能做什麼!」

姚溫玉座下的驢子微微往前,他說:「我為謀士,豈能僭越行事。」

學生當即哈哈大笑:「推辭敷衍罷了,你根本什麼都沒做!薛公厲斥世家,匡扶李氏,在丹、遄諸城皆受人愛戴!你問他們有何顏面見閣老,姚溫玉,我看無顏見閣老的人是你啊!」

姚溫玉油傘微晃,他也笑起來,可這笑不留痕,過去了便過去了,沒有半分得意。他說:「在其位謀其政,諸君食君之祿為民請事不應該么?薛延清經營闃都量行江山我自嘆不如,他是朝臣,我乃謀士。」他的眼眸微暗,其中閃爍的星光泯滅,只剩沉甸甸的漆夜,「吾主縱橫亂世豪雄之間,先平茶、茨匪患,再盪六州所難,通南北商貿繁途,不吝餘力鼎助鐵騎踏外患。兩年內收失地,定八方,安民業,造就三州良田萬畝,三境荒地不復。力推黃冊,落實戶籍,廣開言路以納天下賢能,不以門第前塵來絕英雄後路,更敢以身為劍戰守端州城門!」

雨噼里啪啦地打在傘上,像是急催的戰鼓,震耳欲聾。

「輔佐良主,我便是天間雲雨,聚散隨意。我可以無名、無德、無所頌,但吾主,」姚溫玉穩如山,咬詞清晰,「必定彪炳千秋。」

謀士!

謀士與朝臣,都是輔佐良主的人,姚溫玉敢自貶自身功推沈澤川,是因為他是沈澤川的謀士,他是替沈澤川在謀江山、謀名望,不是為自己。他言辭間句句都在反問闃都諸人,李劍霆做了什麼?人主無作為才是輔佐無能。

岑愈強撐著,說:「縱然你巧舌如簧,也掩蓋不了沈澤川出身不正。他父親沈衛兵敗六州,若是放你們入城,來日全天下的人都要拜沈衛這個無恥狗賊!」

姚溫玉說:「如此,李劍霆就出身正統嗎?」

「你放肆!」學生看姚溫玉氣定神閑,穩居上風,漲紅了臉,「皇上尊諱豈是你這——」

姚溫玉在雨中陡然抬高聲音,再次問道:「今日誰能當眾證明李劍霆就是正統?你嗎?薛延清嗎?你們奉她為主,跪拜萬歲,卻連真假都難以辯駁,簡直是天下笑談!」

「薛公持有先帝遺筆……」學生已經亂了陣腳,「皇上誕時便有祥瑞,錯不了,錯不了……」

「既然你們證不了,」姚溫玉壓抑著咳嗽,「我可以。」

岑愈忽感寒意,看姚溫玉的青衫搖晃,覺得這不是元琢,這是中博來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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