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豪雄
岑愈見那箭出去, 便知不好, 又見禁軍拔刀,情急間竟也嘔出血來。他狼狽地掩住口, 說:「何人動手!」
他在來時就囑咐羅牧, 嚴令雜兵不要動。這一箭出去, 不論姚溫玉死沒死,闃都都萬劫不復了!
澹臺虎拎刀疾步, 沖向前方, 震聲吼道:「言而無信,去你娘的城下會談!」
禁軍在雨中整齊飛奔, 地上的泥水迸濺, 他們齊刷刷地抹刀, 在頭排旋身劈砍時撞入雜兵群中。刀光劍影剎那籠罩了暴雨,高台上的桌椅「哐當」翻倒,學生們扶起岑愈在驚慌中後退。
「住手……」岑愈仍然抱有幻想,在擦血時急聲說, 「府君且聽我一言!」
禁軍已經衝過界線, 沒有人再聽岑愈說話, 他淋著雨,官袍掛在身上,忍受雨雪撲面,終於失聲哽咽起來,朝著闃都的方向說:「我愧對皇上所託啊!」
闃都的銅鐘轟然撞響,李劍霆知道那不是雷聲。她扶著柱子, 緩緩步入雨中,額間的花鈿遇水而散。她看著階下的薛修卓,像是剛剛認識他。
「你有白銀萬兩,」李劍霆抬臂指向厥西的方向,「還有百姓擁戴,到厥西去,找個新的皇帝,還能再與沈澤川一戰。」
薛修卓也看著李劍霆,半晌後,他抬起手,摘掉了自己的烏紗帽,說:「我是李氏朝臣。」
李劍霆露出笑容,她越笑越大聲,在笑到滿面雨水時,流露出點天真。她湊近了,問:「老師,我學成了嗎?」
她一生都卡在縫隙里,在摳爛十指的指甲後,終於變成了容器。她來自泥窪里,卻承載著決堤的天河。她好學、刻苦甚至算個天才,但她同樣無力回天。
「本可以更好,是老師資質平平,」薛修卓看著手中的烏紗帽,「我是走偏了的刀刃。」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不聰明,策論記不住,只能死記硬背,徹夜徹夜地熬,喝口水的時間都是浪費。他在最衝動的年紀里被光誠帝挫傷了銳氣,認識到看似繁華的大周實際上貧瘠一片。
薛修卓沒有想過自己會走這條路,但是他見證了齊惠連一閃而過後爆發的驟亮,那片刻的光亮讓他燃起了希望。他追隨著齊惠連,固執地認為大周還有救,可是現實總那麼令人失望。他崇拜並且尊敬海良宜,然而他又逐漸和海良宜分道揚鑣。
他們都想挽救大周,他們沒有人成功。
「你將我帶到這個位置,這裡卻沒有人願意講道理。太后指使韓丞,韓丞又暗示福滿,他們都想殺我。」李劍霆抬臂,把額間的花鈿擦得一片通紅,「皇帝不可以還手嗎?我不殺他們,就是死啊。」她轉過身,「我們小心謹慎地待在籠子里,縱使雄心萬丈,也沒有那個權力,更沒有那個時間。」
李劍霆很白,這是在薛府內養出來的假象,在這層衣裳底下,她遍體鱗傷。當她站到這裡,就是李劍霆,沒有人會詢問靈婷的去向,彷彿靈婷就是該死。
「這世間人殺人其實不需要律法,男人強壯的身軀碾碎了我的骨頭,我掉在地上,」李劍霆回首,對薛修卓說,「路過的人都覺得臟,沒有任何人會追究他們,好像是我心甘情願躺在那裡,死掉一次就應該被視如棄履,不能再站在人前。」
銅鐘的撞擊聲愈漸延長,雨水漫過兩個人的袍擺,天陰沉沉到看不清殿宇。
李劍霆譏諷道:「那是我的錯嗎?老師,我聽從書本的教誨,甚至沒有殺了那些渣滓。你帶我離開香芸坊的那日,我以為我會報復,可你教給我仁義道德。我待在這爛透的王宮裡需要忍耐,在這數年裡沒有一刻荒廢。我追趕著所有人,最終我們還是一無所有。」
她胸口起伏,有太多事情不甘心,在那極端的忍耐里,她終於爆發出來。
李劍霆指著這雙眼睛,說:「我不靠這雙眼睛而活,我不像任何人,我是李劍霆。」她猛然摘掉發間的金釵,扔進雨中,輕蔑地說:「去他媽的賢良恭淑,我是個皇帝,我是李氏最後的皇帝!」
驚雷炸響在天穹,把雨中每個人的面容都照得雪白。李劍霆脫掉濕透的氅衣,甚至扯掉了繁瑣的髮釵,寒聲說:「我與大周共存亡。」
* * *
闃都有八個城門,如今全部封鎖。牆頭的機拓「咔咔」挪動,原八大營的軍備庫都空了,牆垛間密密麻麻的排滿弓箭,中博守備軍主攻正東門。
「大夫人坐鎮啟東,江萬霄回不來,」姚溫玉喘息微促,他撐著床沿,對沈澤川說,「前路已開,我在這裡,待府君凱旋。」
沈澤川摘下自己的仰山雪,擱到姚溫玉的手邊,說:「我把此刀託付與你,待回來時,你再還我。」
姚溫玉惆悵地笑了笑,道:「何苦為難我。」
「洵兒尚在茨州,」沈澤川眼神微黯,「你還是先生。」
姚溫玉只能說:「元琢儘力而為。」
費盛替沈澤川拿掉氅衣,沈澤川退後兩步,再跟姚溫玉對視片刻,一言不發地轉身出帳了。費盛隨手收拾帳子時拿到了姚溫玉的帕子,發現他的帕子血濕一片。
帳外濕雪密集,風來遽然。
沈澤川邁步下階,兩側禁軍目不轉睛。他在行走間繫緊臂縛,在跟澹臺虎擦肩而過時,只聽澹臺虎仰頸暴喝:「今夜殺進闃都,從此天下順勢而定。府君身先士卒,我等必以肝膽相照!」
守備軍隨同禁軍整齊砸向胸口,聲蓋雷響:「我等必以肝膽相照!」
羅牧聽見了吼聲,他在瓢潑大雨里飛奔向城牆,拽著逃回城內的參將質問:「何人放的箭?!」
參將在適才的禁軍狂浪里負傷而歸,此刻拖著殘臂,答道:「雨太大了,總督,根本看不清是誰!」
羅牧是囑咐過雜軍可以動手,但那必須是在守備軍先動以後。任憑是羅牧,都沒有想到此戰姚溫玉竟然敢用女帝的身世做文章。這一箭射破了闃都的防禦,冥冥中昭示著老天也偏過了頭!
「閉門死戰,」羅牧鬆開手,又重重推了把副將,在大雨里朝周圍厲聲說,「如不能守住闃都,你我皆得死!」
街道間空無一人,百姓們緊逼門窗,藏在院窖里瑟瑟發抖。官溝排著污水,開靈河上的畫舫都在隨波動蕩,這是數百年里闃都首次覺察到風雨欲來的逼迫感。
「沈氏兵臨城下,」太學紙頁翻飛,學生們抱頭大哭,「大周無望了!」
羅牧在急催戰鼓的時候,遠遠看見幾行人。他放下耷拉的旗幟,上前行跪拜之禮,大聲說:「臣,有負聖恩,今夜必以死報效家國,誓不與反賊同污!」
孔湫蹣跚向前,把住李劍霆的手臂,向周圍凝噎,道:「皇上在此,我也在此。今夜若能贏,在場諸君皆是大周的肱股之臣!若不能贏,城破時,我孔湫第一個跳樓殉國!」
羅牧被孔湫凄涼的音調驚出冷汗,他抬頭,看內閣老臣個個肅穆,顯然不是在假意安撫,而是已存死志!羅牧怎料他們肯為大周做到這個地步,剎那間自殘形愧,卻又心存僥倖。
「沈澤川只有兩萬五的兵,此戰能打!皇上與諸位大人且——」
羅牧的話音還沒有落,投石機就動了,巨石轟然砸在城門,百年「闃都」的石刻尊牌當即爆開,被砸得粉身碎骨。
薛修卓揮臂攔下李劍霆,道:「沈澤川攻城了,護駕!」
* * *
喬天涯叼著匕首,靠肘部挪動,爬在陰暗潮濕的官溝里。
當初官溝案以後,潘藺曾把闃都官溝的工程圖紙送給了蕭馳野,蕭馳野又把這個圖紙留在了梅宅。沈澤川叛走中博的時候,喬天涯和費盛就是靠著這張圖逃出闃都重圍,他們早就把闃都縱橫交錯的官溝熟記於心。
喬天涯下巴埋在渾臭的污水裡,他微仰著頭,在盡頭用肩膀撞著斜上方的木板。
木板上的鎖鏈「哐當」挪開,刮盡鬍子的葛青青跟喬天涯對視一眼,隨即一笑,伸手把人帶出來。
「一年多沒有見過了,」葛青青說,「府君還好嗎?」
喬天涯摘掉匕首,言簡意賅:「無恙。」
「我們這幾日一直盯著闃都內部的動向,」葛青青也不再寒暄,掏出圖紙,上邊都是各色圈畫的地區,「『蠍子』就在這裡了。」
喬天涯看著那些密集覆蓋的圈,一陣頭皮發麻。
「這些人沒法紮根,只能遊盪在闃都隨時待命,大部分都是三教九流。」葛青青把劃掉的地方蓋住,「府君猜得不錯,他們有『頭領』在指揮行動。」
喬天涯盯著「頭領」的位置。
「蠍子要替阿木爾拖住府君,」葛青青用手指圈了圈,「在他們動作前,我們得先下手,一個不留。」
葛青青的手指停在王宮的位置。
喬天涯沒有收起匕首,他啞聲說:「老本行,老規矩,主子下的是死令,綉春刀下就無生還。你我分頭行動,」他把匕首釘在王宮,「我去這裡。」
* * *
正東門的防守不到半個時辰,靠近楓山校場的南側門就被繞行的守備軍撞出縫隙。那主力守正東門的都軍哪知道,沈澤川這手速攻是跟哈森學的,不僅要快,還要狠。
南側門的都軍抵著城門,還沒有來得及喊號子,就被插刀卡住了空隙。
「通傳,」都軍小將大聲喊道,「南側門破了——!」
城門頓時被撞到斜滑,把裡面的都軍直接撞翻在地。在外等候的禁軍撐著空隙,猴似的打開雙腿,就這麼翻了進來。門內的弓箭手準備,然而禁軍反應更快,他們縮回腦袋,藏到城門背後。
都軍還不曾鬆口氣,就聽城門門板發出令人齒酸的「嘎吱」聲,那鑲嵌得當,做工考究的重型城門竟然被禁軍壘著肩膀,攀到上頭給拆掉了!
「好使!」一個禁軍敲了敲門板,沖底下的兄弟喊,「這門,還他媽是二爺帶著我們替工部給修的呢!賊好使,扛上能擋箭,撞死這群小傻狗!」
都軍因為女帝親臨而暴漲的士氣只存在了片刻,就被沈澤川強行摁著腦袋給抹殺乾淨。南側門一破,禁軍就如魚得水。
孔湫在擁擠里護著李劍霆,李劍霆的鬢髮凌亂,渾身泥水,在城牆被持續不斷的投石機打得兩耳只會鳴叫。她的目光穿越泥灰,在無數人的哀鳴聲與急呼聲中,看見了傳聞里的中博府君。
兩年前沈澤川從正東門逃脫,緊閉的城門留下了振臂高呼的齊惠連。如今他馬過官道,不僅帶著他的幕僚,還帶著千軍萬馬。
李劍霆咬緊牙,說:「逆賊!」
沈澤川淡漠地看著她,用足夠直接的方式告訴她——光憑心術,年輕的皇帝也玩不過真正的豪雄。他要從這裡,踏開闃都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