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還是有好人的!鄭書亭醉醺醺的傻笑著。
下午,就在他受盡奚落、飢餓的奔回小屋時,門外突然出現了一個巨漢來問路。應該是北方人吧?才會長得這般高大。他指了路之後,那巨漢為了感謝他,將他馬鞍袋中的美食酒肉全搬出來邀他一同吃喝。
如今天已黑,而這一頓又是他半個冬月來吃得最盡興、最暢飲的一次;心裡直叫他是好人!
這人是誰?當然是一路跟蹤他來的咄羅奇了!
「鄭公子,你貴為君家的女婿,為何會落魄到這種境地呢?太讓人不平了。」
「唉,別提了!自己招惹的,還有甚麼話好說?人家雖做得絕些,到底還是我活該。不過,我仍堅持女子無才便是德。念太多書的女人只會變成像我那大姨子一般的怪物,沒人敢要了。唉!像我的妻子有才有德,不知給他們藏到那兒去了,我現在只求他們把妻子女兒還我就成了。」鄭書亭每說一句就唉嘆一句;一想到妻子,就好想落淚……
「你口中的大姨子,是君綺羅小姐嗎?」咄羅奇屏住呼吸等待答案;他還需要再確定一次……
鄭書亭揮了揮手。
「可不是嗎?那女人太厲害了,不必動刀動棍就可以置人於死地。」
這一點咄羅奇深有同感。
「雖然她是三姊妹中最美的一個,可是呀!那種女人不能娶,除了我妻子之外,剩下的那兩個姊妹都沒資格嫁入;大的精明冷血,小的刀口無德,難怪嫁不出去!」
今天的談天,是他近一個月來最開心盡興的一次。也難得有人聽他大吐苦水,所以,他一打開話匣子就停不了了。飲了一杯酒,他又拉住咄羅奇,道:「你可別以為君綺羅是大家閨秀,其實她己身敗名裂了。外人只知道她嫁到北方,死了丈夫才回來娘家住;其實她根本沒嫁人,她哪!就是君非凡,當了四年男人,欺瞞了天下所有人,我都羞於啟齒了。你說,這種女人是不是怪物?
以前我早說她總有一天會因此而受到報應的,現在報應不就來了嗎?可憐我被她整得……呢……」
咄羅奇極力忍住笑。他想,這席話少主聽了一定會很開心,至少他不是唯一對君姑娘咬牙切齒的人。而這人被她修理得更徹底。其實跟蹤他時,沿路就打聽出鄭書亭的身份與目前的情況。
「為甚麼偏要與君姑娘過不去呢?」咄羅奇又問。
「呢……扼……她敗壞門風,辱沒了君家……懷……孕……」
最後兩個字含糊不清,咄羅奇拉尖了耳朵仍聽不清楚,但直覺告訴他,這是個很重要的答案,他連忙再問:「鄭公子,你說甚麼?」
不待鄭書亭回答,門外馬車停下來的聲音引起了小屋內兩個大男子一致疑問的表情。
會是誰?
君絳絹受父親之命,提來一個餐盒與十兩銀子探視她那快餓死的二姊夫。
當她被丫頭扶下馬車,她就被籬芭上系著的大黑馬嚇了一跳。這麼高大的馬,她還是生平第一次見到。
鄭書亭怎麼會有如此高大的駿馬兒?唉!不猜了,反正進屋就知道了;也許他的酒肉朋友之中剛好有幾個還有點良心,會來陪他。不過,那些書生騎得了這麼高壯的馬嗎?
不管了,如今首要之事就是別讓那書呆餓昏;但她可沒打算要讓他好過,一路嚷嚷的進去:「鄭書呆,鄭書呆,你死掉了嗎?請回答『有』或『沒有』。哇!這裡真是個好地方、好風水,幾可媲美陶淵明南山下的草屋,只可惜田野已荒蕪了,這會餓死人的!」
清脆嬌嫩的聲音停歇時,她人也進了小屋,卻意外的看到一個高大得不可思議的男人;這小屋多了他更覺得可笑怪異。她的美目眨了眨。
「你是誰?」
「你又是誰?」咄羅奇雙手環胸,輕輕吐出氣息。好嬌美的姑娘!好甜的聲音!他用一雙直勾勾的眼欣賞的打量她。
「君絳絹,你來做甚麼?我鄭某人與君家已無瓜葛!」鄭書亭站不起來,狼狽的半趴在桌上,出口的聲音含糊不清,沒半點威嚴。
君絳絹看著滿桌狼藉的杯盤,懊惱的瞪向那巨人。
「是你給他東西吃的?」
「嗯。」他從鼻子中哼出一個字。
「那就威脅不了他了,而他現在又是酒鬼……唉!」她嘆了口氣,將餐盒放下,走到鄭書呆面前,雙手叉腰,正在想法子讓他清醒一點。順便問那個巨人:「你是誰?幹嘛接近他?他現在可沒甚麼好處可以給人了!」她煽煽小手;鄭書呆一身酒臭,也不知幾天沒沐浴了。於是,她從水缸中舀出一瓢水,當頭淋下去。
以為這樣他就會清醒了,不料鄭書呆咕嚕了一聲,居然睡著了。君絳絹捂住嘴,要笑不笑的,最後還是大笑了出來:認識這獃子快兩年,只有這一刻最好笑。接著她直起身,走到窗口的寫字桌上磨墨,拿著毛筆在白紙上寫著陶淵明的名詩,不過內容稍改: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無銀地自偏。
飲恨枯田下,不妨念君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因醉已忘言。
然後在紙張下方又添上一行留言:十兩用一月,方可過試驗;如欲見妻女,書本多鑽研。
擱下筆轉身才發現那巨人還佇在屋內。她走向門口。
「如果你是他朋友,告訴他省吃儉用!如果你只是路過,他倒下去,你也可以走了。」
男女授受不親,又是夜晚時刻,她知道共處一室對自己不好。雖然那巨人不像壞人,但眼光很討厭。
「君綺羅是你大姊嗎?」咄羅奇問著;其實她們相似的臉蛋早給了他答案。跟她出了木屋,不想與她太早分別,這女孩相當特別。
君絳絹坐上馬車,在放下布簾之前回答他:「是的。滿足你的好奇心了嗎?你盡可將我們君家的人全想成壞人,反正鄭書呆的朋友我不會計較,全是一副德行,所以,我根本就不抱著任何期望。」
馬車行遠之後,咄羅奇才翻身上馬。不意外的發現,自己對這小美人產生了興趣。
至少,咄羅奇安心的想,君絳絹的性子絕對比她那大姊溫和多了。那麼是否表示,他不會吃太多的苦頭?
天曉得!※※※再半個月就要生產了,君綺羅每天扶著腰,命令自己要稍微活動一下,否則這麼大的肚子,到時那來的力氣把孩子生下來?
隨著小孩子在腹中成長,她益加想念他,大概是想讓孩子知道他們的父親是何面貌吧!她總在心中細細刻划出他的面孔;到近來,居然開始恍憾覺得他好像在自己身邊。這當然不可能,目前遼宋之間劍拔弩張,隨時有可能開戰,他那有可能不要命的前來?如果他知道她還活著就有可能,不只「可能」,是「一定會」前來。可是她「死了」!何必來呢?
這孩子,該長得與他一般威武吧?
「姊!姊!大消息!」
君絳絹奔進後院立即大呼小叫著。平常就毛躁的一個丫頭,現在更毛躁得不像話!
二娘見了,不昏倒才怪。
君綺羅讓自己慢慢的坐在平滑的大石子上,吁了口氣,才看向猛喘氣的小妹。
「怎麼了?天塌下來了嗎?」
「不!不是!」她拍了拍胸口,努力說著:「全杭州城都貼上了皇榜,從今夜開始,掌燈後不許有人上街,看來是要實行宵禁。還有,家家戶戶皆不許收留外來客;每家客棧住宿的客人全要表明身份。汴京那邊還派來了一支禁衛軍到咱這裡坐鎮呢!」
「要捉江洋大盜嗎?」君綺羅心中想的是自家商行營運上會受到的損失。
「不是!抓江洋大盜何需費這麼大的工夫?」
「別激動!先順了氣再說,回頭咱們得差總管去處理……」
「姊!先別管那個了!是遼人!遼人潛入咱們杭州城了。好可怕!那些吃人骨、喝人血的契丹人竟然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來到南方,而我們前哨的大軍都沒發現呢!不知道他們來這邊要做甚麼?他們一定是妖怪,要來吃人了!」
君綺羅猛然抓住妹妹的手。
「遼人?皇榜上怎麼說?」為甚麼她心跳得這麼急?為甚麼她是這麼激動?一定不是他,一定不是!
君絳絹努力想了一下。
「沒有畫出肖像,可是有提到那兩個遼人中有一個長著藍色眼珠,好可怕!只有妖怪的眼睛才會是藍色的;而且他們兩個都是巨人。我們的禁衛軍一路由汴京追捕過來,就是抓不到人,連他們來了多少人,長得甚麼樣子都不知道;像鬼一樣讓人抓不到蹤影……」
往後小妹說甚麼,她都沒聽到了。藍眼,籃眼,她認識的契丹人中,擁有藍色眼睛的人只有他,耶律烈!
會不會是別人?
是怎樣的人敢如此招搖的進入南方?擺明了是要自投羅網呀!一定不是他!
千萬不要是他!一但禁衛軍團團圍住杭州城,那兩個遼人准死無疑。他才不會這麼笨的前來,並且驚動官差。
她雙手輕放肚子上,咬住下唇。
可是……她有預感……是他!他來送死嗎?他到底想做甚麼?
如果是他,他一定可以不讓人發現的來去自如。但又為甚麼驚動了官差們?
還是……哦!她真的不知道了!
不要想,冷靜!君綺羅,別慌,不是他!不是他……
此刻的他不正新婚燕爾,與三位公主沉浸在愛情中,那會有空只身前來這兒?哦!她寧願心碎的希望他正在享受新婚生活,而不要他果真前來。
千萬不要是他呀!
君絳絹以為是自己說得太可怕而嚇壞了姊姊,急忙道:「大姊,你別擔心,咱們晚上早點休息,多派點人守門就成了。那兩個遼人遲早會被抓到而處死的。別擔心,有一支禁衛軍與官差正在追捕呢!也許明天我們杭州城上就會弔著那兩個野蠻人的人頭,到時,我一定會去看看是不是真有人的眼睛是藍色的……」
「不!不要!」君綺羅冷汗直冒的低吼。不管那兩個遼人是誰,她都不要他們死掉,尤其是藍眼的那一個。
「姊……」
「我好累,我要上樓,我……」她急急起身。君絳絹連忙扶住她,帶她上樓;直氣自己說得太誇張了,嚇到了快要臨盆的姊姊……這麼血腥的話實在不適合說給孕婦聽,連帶的教壞小孩子呢!
黃昏時刻,君絳絹滿懷歉意道:「姊!我叫人送補品與晚膳上來給你吃,你好好休息吧!我不會再說這種話嚇你了。」
「好!你下去吧!我想靜一靜。」她捂住臉。
君絳絹點了油燈後,退出了小樓。
她的肚子立刻被踢了兩下。
君綺羅輕語:「你們也擔心他是不是?哦,希望不是他……」
婢女將晚膳送上來之後,更惹得她反胃。她進入內室,獃獃的看向銅鏡,反映出驚恐的眼神。
「哦……」
認識他,就註定了她此生的沉淪,連不想他的權力也沒有……
捂住臉倒在躺椅上,眼淚再度沾濕了臉頰;哭到疲累後,才不安穩的入睡,夢中有著更多的不安……※※※真不知該說誰嚇到誰?
耶律烈一雙藍眼不置信的看著那個沉睡中的美人!他的女人。
她的睡容憂愁,消瘦又蒼白,但仍是美麗得驚人!而這麼消瘦的身子卻有著那麼大的肚子,他不自禁的皺緊了眉頭。
是他的孩子,他知道。但她這麼單薄的身子為甚麼會有這麼大的肚子?該死的咄羅奇居然沒有打聽到她已有身孕,不然他豈會一進入她房中就像個獃子似的釘在地上無法動彈?光看著她的肚子就像看了一千年。
她真的沒死!
在親眼見到後,他仍無法真正相信。他得抱她、摟她在懷中,感受到她的體溫、她的氣息才能完全相信,並告訴自己,他真的沒失去她。
他悄聲坐在躺椅邊,小心執起她細弱的雙腕,上頭還殘留勒傷過後的淺疤,當時,他在氣憤之下綁得太用力傷到了她;耶律烈痛恨自己曾有的粗暴,輕輕的吻著她雙腕的紅痕,發誓今後絕不會再傷害她。他無意的力道就足以對她造成傷害,他要更加小心……
然後,他看向她的肚子。
其實在北方而言,這麼大的肚子很常見,但是北方女人粗壯健美呀!而她是南方的弱女子,卻也挺得如此大……他開始擔心了!一手小心放在她的肚子上,她肚子動了一下,他訝異又驚恐的睜大眼,天!她要生了嗎?
再仔細看又不像,她並沒有醒。他吁了口氣,小心的抱起她,卻仍嚇醒了睡得不安穩的君綺羅。
她低呼出聲,努力眨眼又眨眼……他……是真的?
「別眨了。不然我就當做你在勾引我!」他渾厚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輕喃。
「呀!你……」
她不敢置信的看了看四周,是自己的房間沒錯。那麼,他是真的嘍?還是夢境再一次的戲弄她?她一手輕輕撫上他的臉,感受到他臉上溫熱又熟悉的線條溫度……而他的心,是跳動著的!
他坐在床上,緊緊摟住她的身子。她在想甚麼?這麼複雜的表情,有訝異,有不信,有狂喜,有震憾,有驚嚇……
但,她最後的表情是冰冷的。想到他已有三位妻子,立即,她面孔冷若冰霜。
「放開我!」
「一輩子也不放,這回你別想再逃開我!」他差一點忘了這個女人有多麼輕易就能撩撥起他怒氣的本事,他努力壓制住怒氣。
君綺羅推擠他雄厚的胸膛。
「你不放,我就要叫人了。這裡是杭州,是大宋的地方,現在全杭州城部署了兵力都在抓你,只要我一喊,你明天就會被砍下頭顱吊在城牆上……」
「你叫呀!」他不在乎的低吼;一雙眼竟然閃著嘲弄與鼓勵。「你叫!我讓你立大功,協助大宋抓到耶律家的人可是大功一件!也許你還會是大宋開國以來第一個女官呢!你叫!」
「耶律烈……」她咬住下唇,狠狠的瞪他,卻深知自己永遠叫不出口。哦!他仍是這般可惡!氣不過,只好雙手成拳用力他肩膀一記。
他握住她的粉拳,皺眉看她。
她冷冷一笑道:「打疼你了嗎?好虛弱哦|!」
「你有一輩子的時間可在我身上使用你的花拳繡腿,但是目前,你最好把力氣留在生孩子上。」他大掌輕放在她的肚皮上,又皺眉。「他又動了……」
「不關你的事!」她想推開他的手,卻反倒被他握住,一同平放在肚子上。
「如果不是你這肚子,早該好好打你一頓屁股,並且擄你上路了。不關我的事嗎?接下來你是不是想告訴我,這孩子是你自己懷有的,與我不相干?」
他的語氣很平淡,表情很危險,眼光很威脅。
君綺羅無法躲開他的目光,更無法在他這麼嚇人的臉色下說謊。要怎麼騙過他?孩子都快臨盆了,時間怎麼算也都是在他身邊時有的。
「我不會跟你走!」她有些幸災樂禍道:「何況,外邊天羅地網的,你怎麼走?」
「你的懷孕不在我的預料之內,這是唯一失策的地方。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為我流淚?」他淡然的問,眼中充滿戲謔。
她臉色刷白。
「這個玩笑不好笑!」
「你跳崖的玩笑更不好笑!」他又開始低吼了,現在想起來仍是肝膽欲裂。
「你用死亡來表示對我的不滿,拒絕我給予的一切,你為甚麼不等我回來?」
她冷笑。
「等你回來?再來第二波的凌辱怒吼嗎?還是帶三位公主來向我示威,看我笑話!」
「你……」他深吸一口氣,然後吐出,可是還是無法平復怒氣;最後他以最直接的方法阻止她再惹他發火。而這方法也是他一進屋來一直想做卻沒機會做封住她的唇,以自己強硬的唇瓣堵住她那張易惹人生氣的小嘴。直闖而入的舌尖與她的糾纏,非常有效的發泄出他的怒火,也讓六個多月的刻骨思念於此得到慰藉。
君綺羅昏昏沉沉的摟緊他的頸項,就是他了!她深愛到無力自拔的男人,依然是這樣強悍的掠奪她的所有。這一刻,甚至連他已娶妻的事也喚不回她迷失的心志……
她想他,好想、好想他……
「現在,我要你靜靜的聽我說!」他喘息的平復自己的生理需要。原本撫弄她因懷孕而豐滿的乳房的手轉而滑上她的肚子,提醒自己,她快生了。嘆了口氣,所有的慾望終於壓下。「我沒有娶妻!如果我會有妻子,就一定會是那個叫做君綺羅的驕傲女人,而這個女人是專生來毀滅我的!」
他沒有娶妻?他沒有娶別的女人?她抓住他的衣襟,輕問:「為甚麼?那時,我『死了呀!』」
「如果那時你沒死,我也會很樂意親手掐死你。你知不知道當我得到了可汗的允婚之後,奔回別院,卻看到全宅的人均被下了葯,以及床上帶血的布條,當時我是甚麼感覺?我以為你被殺了、被擄了!甚麼也不能多想的追著馬蹄印而去。而你,居然等到我看到你時卻狠心跳下山崖,死在我面前。你狠心到這麼對待一個愛你的男人!要不是大賀打昏了我,我必然早也跳了下去,追你到地府,先殺了你,再好好的愛你!」
她忍不住垂下淚水。她是太率性了!可是當時,在那種情況下,她除了死又能如何?而他要娶她一人,為何不早說?偏讓事情弄到這步田地?
「你有沒有想過我為甚麼要以死來做終結?你給我的愛,我感覺不到真心;尤其你以楊玉環做比喻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沒有退路了。你的施捨我承受不起,除非是完全的真心,否則我不稀罕!一個沒有名份的女人若生下一個血統不明的孩子,那孩子的命運比豬狗不如。在契丹,原以為可以依恃你的疼愛過一生,但,你讓我感覺到這種依恃正要消失。失寵的女人不但保障不了自己,更會連累到孩子。契丹,是容不下我了。而大宋,自己的家,在未婚有孕的情況下已夠不堪了,何況這孩子有一半遼人的血統,我拿甚麼臉回家?我已經甚麼都沒有了。我不是要報復你甚麼,在當時認為你已不在乎我的情況下,我以為我的死可以讓你更開心,並不會使你動搖甚麼。家,不敢回,契丹又容不下我,除了一死,我又能如何?更何況,我肚中的孩子是不容許存在的,我不容許我的孩子會有像冬銀那樣的命運。」
他動容低語:「如果你早說了。今天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你一直像個悶葫蘆,教我不知該拿你怎麼辦才好。綺羅,你害慘了我,幸好你沒死,幸好孩子還在,幸好我依循了心中的牽念來到杭州,否則今生今世咱們就只能在兩地各自心碎了。如果你肯表明你的心意,告訴我你的想法,而不是一再的踐踏我的真心,我豈會應允迎娶那三位公主?我以為你根本不在乎!原本我是有些拘泥身份上的問題,可是,只要你明說,那些我全不在意!每次你都有法子輕易惹怒我,而你的眼淚又使我軟弱,不許哭,我不要看到你流淚。」他低首吻去她的淚水。
「你,為甚麼會來杭州?因為知道我沒死嗎?」
她心中第一個疑問就是這個;又,為甚麼到現在她才能明白他並沒有傷害她,他果真是愛她的……知道這些後,她反而擔心起他直闖杭州、驚動官方。
他為甚麼要這麼做?在他親眼看到她「死」了之後,應該不會對她的存活有任何希望的。他為甚麼來?
他搖頭。
「你跳崖三天後,東丹國起兵叛變,可汗為了轉移我對你的死的憤怒與自殘,派我領兵平亂。花了三個月,我使自己清醒。那時,我開始有種感覺,這種感覺驅策我來杭州,來君家;似乎那個令我迷惑的困擾,它的答案就在你生長的地方。我發現對於你已死的悲傷遠比不上你始終對我懷恨的憤怒。後來咄羅質窪想自立為王,我又花了點時間攻打他;待一切落定後,我便來了!」
「單槍匹馬?並且弄得人盡皆知?」她憤怒的質問。「你想死得『轟轟烈烈』是不是?」
他露出了俊朗的笑容;這個小女人弄得他非常開心。她一切的言行舉止都表示出她強烈的關心與心焦,卻老是嘴硬的說著反話!這時候,他終於確定,他在這一段情路上並不是直演獨腳戲。
「你……」忍不住又想他了。
他閑閑一笑。
「我故意的。」
「為甚麼?」
「你嚇了我六個月,現在我這樣做,也不過是小小的回報你一下,讓你知道:我來了!來搶我的新娘!」
她沒好氣的低吼:「是呀!先嚇嚇我,然後打算這時刻來搶我,再弄得滿城皆知的擄我回契丹,這樣就不必擔心那些官兵了。你想必已安排好路徑了吧!可是,你沒有料到的是,我快生了!這時刻,我甚麼地方也不能去,而一但生產後又得調養身體一個月。你真的是太失算了!」
「的確!原本我是那麼想的。看來,我得再待一、兩個月才回得了契丹了。」
「你」君綺羅不敢置信的瞪他。
他是不要命了?還是變笨了?杭州城就這麼點大,他又泄露了身份,不出三天,他一定會被抓到的。他那一雙藍眼便足以害死他了!
「你不能先回契丹,兩個月後再來嗎?」
他堅決的搖頭。在好不容易又摟她入懷後,他一刻也不願再與她分開,更別說獨自回契丹。他會回去的,但是一定是帶著他的妻兒。
「你說過,你要娶我的!」
「對!」他笑道:「矢志不渝。」
「我不要還沒嫁人就當寡婦!」
他親了她一下,她終於說出要嫁他,成為他的人了。
「你這是撒嬌嗎?」
「耶律烈,我要叫人了!」
才說著,外邊的門便傳來拍打聲。
「大姊!大姊!你怎麼了?」是絳絹的聲音。
「綺羅,你開門!」是君成柳。
以及一些嘈雜的人聲。
君綺羅當場嚇白了臉。連忙爬下他的膝,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抓住他的手。
「你,你快走呀!」。
她剛剛只是戲言,那裡知道真有人上來了。他們的聲音很大嗎?
耶律烈站起身。
「我還會過來。」
「你!先回契丹好不好?」他們一同走向窗口。她幾乎哀求起他了。不自禁流露出楚楚可憐的嬌容。
他禁不住緊摟住她,深吻她。從不曾見過她這麼形於外的溫柔,而且是為他而展現。
「如果你想立大功的話,就告訴官兵我藏在榕川衚衕的巷子內。在你生產前,我不會離開的!」
「你……」她抓住他的衣襟。
而他卻輕撫她的肚子。
「不管是男是女,我都不會讓孩子有冬銀的命運。」
「冬銀,她還好嗎?」君綺羅小心的看著他的眼;他會不會猜出當初放走她的人是冬銀?
「我知道。並且也做了適當的處理。」他冷淡一笑。
外頭拍打得更急,似乎快撞進來了。
「你……她……她……」她心一涼,不知該怎麼問才好。
「下回我會告訴你。」
話完,他縱身跳出窗外,沿著屋脊沒入夜色中……
沒一會兒,君成柳已讓下人撞開門,第一個衝進內室。
「綺羅!你……」
但,沒有甚麼男子在這裡呀!只有他那大腹便便的女兒。他一顆心提起又放下,卻不知如何開口才好了。
「有事嗎?怎麼了?」君綺羅淡淡的掃了眼花廳中那六、七個拿著棍子的家丁,以及閨房內的父親及小妹。
君絳絹四處走了走,才道:「剛才有丫頭經過你的小樓,似乎聽到你房中有男子的聲音;她還說看到燭光映出兩條人影哩!我們還以為有小偷呢!姊,剛才你怎麼不開口,也不應門?」
「我迷迷糊糊的沉睡了,那來的男子?我一個孕婦,真有小偷也不會找我。」
君綺羅努力保持臉部表情的冷淡;可是一顆為他擔憂的芳心卻懸掛不定。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唉!無緣無故來了二個胡人,現在全城人心惶惶,也難怪大家都格外戒慎了!」君成柳揮退了家丁,自己也走出去,臨走時又吩咐:「絳絹,你今晚就陪大姊一同睡,二人壯壯膽也比較安心。」
「是的,爹爹。」
關上房門後,君絳絹扶大姊坐在飯桌前。
「那麼久了,晚膳動也沒動一下,至少得把補品吃完。」
君綺羅撫著肚子;餓著孩子就不好了,接過小妹盛來的雞湯,心不在焉的喝著。
「姊姊,為甚麼你的嘴唇又紅又腫?」君絳絹好奇的問著。就著燭光,她發現大姊的唇色嫣紅,與平常的粉紅不相同,又豐潤了些。
紅暈布了君綺羅滿頰。她急忙捂住小嘴,有些無措的盯著絳絹,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是不是被雞湯燙到了?」她碰了碰碗外頭。「不會呀!湯都涼了。」
君綺羅跳過了這個令她羞赧的問題,問道:「鄭書亭近日來的表現如何?」
「前幾天給他送去十兩銀子之後,聽說比較懂得惜福了?他告訴爹,只要二姊能回到他身邊,他不要別的,也不會再依靠君家的財富過活。」君絳絹滿臉不以為然。她才不信一個人的「死性」會那麼容易就改掉。
「也許他做得到。鄭書亭是有些骨氣的,尤其在他看清現實之後;再不好好奮發向上,取得功名,他會一輩子抬不起頭的。」
「骨氣能當飯吃嗎?書是要用功讀的,要說再也不靠咱家……呵!到時可又別成為笑話一則,讓人談笑專用!」
君綺羅笑著搖頭。
「我想,你決計是不會嫁給文人了。」
「我也不要嫁給一個莽夫。」突然,她心中浮現一個巨人的身影。
奇怪?怎會對他印象如此深刻?那人是莽夫,卻也有著從容的神態,不會讓人覺得粗鄙不支。
她側著小臉。「姊!我從來不知道鄭書呆有那種巨人朋友呢!很高、很壯,騎著一匹大黑馬,應該是北方人,前些天還與鄭書呆一同灌酒。」
君綺羅笑了笑,不以為意。
「如果你多走一些地方,就會發現咱們南方男子少了些雄渾的氣概。在北方,在邊疆,到處是又高又壯的人種,膚色、發色之多,你是絕對想像不到的。在大食國,那邊的人的膚色全是黑的,還有一些人的眼珠子像寶石一樣,有綠色、藍色、金色……多不勝數!」
君絳絹吁出一口氣。
「那麼說,遼人有藍色眼珠就不足為奇嘍?他們並不是妖怪,對不對?」
「當然不是!」君綺羅的反駁太熱烈了些。看到妹妹恍然的目光,才訕訕道:「我們不能因為發色、膚色的不同而無知的把他們當成妖怪或異類,實在是咱們所知有限,便以為天下問的人都該與我們一樣。絳絹,咱們商家行走天下各地,要有這等見識與認知才行。」
君絳絹點頭,滿心嚮往道:「若我也能行走天下,那該有多好!」
「是呀!」
嚴格的禮教規範,變成數千年來約定俗成的教條,像層層的蠶絲,將女人縛在繭內,終生不得見天日,便以為繭內就是所有天地,無知終了一生。
還要再過多少年,女人才可破繭而出?
未來的情景,見不到半絲光明。君綺羅輕輕嘆息出聲,女人的悲哀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