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元朔十四年。
此船形闊而短, 機動輕快,便於泛舟。船中只有一艙,一翁一媼划船。比起時下的奢靡之風, 此船樸素了許多。行在水上, 已入建業水路, 當無賊寇敢騷擾,划船的老媼鬆口氣。她撥槳時,不禁踮腳眺望, 透過船艙的窗格子,看向艙中那神仙一般的女郎——
一身月白、水青二色,那女郎披紗帛、著衫裙, 腰間素帶落地,裙尾散花至足。頭梳凌虛髻, 烏蓬似雲;額心用金粉金箔點五瓣花,流光溢彩;皓腕戴一段翡翠綠鐲,雪凈竹青。美人正跪坐於長榻上, 面前几上擺滿了書籍、木匣。桃腮泛粉, 鳳眼剪水……她憑窗而望、目中清愁的模樣, 如月下濃濃綻開的火焰蘭。冶艷中, 神情嫻雅。
老媼心中驚艷:真是一位無時無刻不動人的美人。
汝陽羅家算是沒了,但憑羅家大娘子這般相貌氣度, 入了建業城, 只怕惹得郎君們爭搶求愛。如此, 羅氏女即便帶著一個小孩子,即便寄人籬下,日子也定過得不錯。比起他們這些風來雨去的貧苦人群,父母雙亡的羅氏女已何其幸運。
老媼在心中讚歎這位絕世佳人時,羅氏女,即羅令妤,正慢悠悠的,與侍女靈犀一同整理著几上的物件。榻上角落裡趴著的九歲小娘子,羅雲嫿梳著小抓髻,捧著一本書胡亂背著。九歲小女孩兒的眼睛滴溜溜轉,透過書縫看她的姐姐在忙什麼——
染著緋紅丹蔻的玉手輕快地撥著算盤,羅令妤念道:「老君侯身在交州,聽聞交州是險惡之地,我求了平安福,到建業就讓人給老君侯送去;這雙絳地絲履是我親手所做,輕若雲霧,質地堅實,送給老夫人;這十盒玫瑰酥給幾位伯母,大伯母在汝陽時最好此酥;這本字帖是明大家的生平得意之作,送給衍哥哥;未曾見得兩位表哥,不知表哥喜好,送湖筆徽墨總是沒錯的;還有香囊,書籍,舊畫,羊裘……」
侍女靈犀忙著照娘子的吩咐整理案上這些物件,她動作快,羅令妤說的慢。主僕相處多年,侍女靈犀看一眼自家優雅可照月的娘子,再聽她那黃鸝一般的聲音婉婉道來……靈犀小小翻了個白眼:「娘子,我們還未進建業城,未進陸家大門呢。船上只有我們主僕幾人,無外人時,娘子不必這般做樣子。」
「好歹歇歇。」
羅令妤鳳眼飛起,嗔了侍女一眼:「何謂做樣子?我本就是這般。」
主僕對話時,一旁趴在榻上讀書的羅雲嫿用書敲著木榻,嚎道:「姐啊,我好餓——」
羅令妤:「餓著吧。看看書,餓過去了就好了。」
羅雲嫿鼓起腮幫子,不滿地吹了吹額上劉海。她尚是小孩子,眉清目秀,粉雕玉琢,卻沒有姐姐那般的美色。姐姐把好東西都送給親戚家,念得她都餓了,卻無膳可食……小娘子捧著腮,暢想到建業後的日子:「好想快些到陸家啊!到時候就有蒓羹、乳豬、鮓魚……」
羅令妤靠窗憑欄狀如仕女畫,她依然輕聲細語:「嫿兒不可以。陸家是江南大世家,名望極高。我們好歹也是士族出身,雖落魄了些,卻不能墮了羅家的名,惹人笑話。到了陸家,老夫人讓你用膳時要矜持,莫如八輩子沒吃過飯般撲過去;表伯母們問你餓不餓累不累,你得說不餓不餓、不累不累。你若是胡吃海喝,貪婪無度,我回頭便打你。」
羅雲嫿:「可是我好餓呀——!」
羅令妤已經不理羅雲嫿了,重新低頭撥算盤。清脆珠子敲擊聲中,侍女靈犀同情地望了自上了船、便餓得臉頰瘦了大圈的小娘子一眼。羅令妤不止自己時時淑雅自持,還不忘盯著小娘子。可憐的小娘子,已經兩天只喝菜湯,沒見過一粒米飯了。但羅令妤並非苛待自己的妹妹,實則——咳咳,她們太窮了。
靈犀走神的功夫,羅令妤已經念到銀錢的開支了。聽羅令妤說道:「……再有兩日就到建業了,送完這些禮,我們還能剩下二百多兩銀錠子。下了船把船資給了,到陸家先給老夫人百兩,作我們借住的錢;還剩下百兩,打賞給侍女婆子等下人,參與各類宴遊……平時省著點花,大約可以撐上半年吧。半年時間,若我能嫁一位夫君,我們困局便可解了。」
此言令人聽之落淚,聞之心酸。
羅令妤手支下頜,悵然望向窗外水上青山峻岭,對自己到建業後的命運有些擔憂……
耳邊羅雲嫿還在嚷:「姐,餓呀——」
「餓呀——!書里沒有顏如玉,書里沒有黃金屋——餓呀!」
一聲比一聲拉長,一疊高過一疊,吵得羅令妤無法再扮憂鬱美人。
羅令妤只好道:「……那讓船家先停下,我們釣魚試試看。」
羅雲嫿當即歡呼一聲,扔了書,一骨碌從榻上爬起來,催促姐姐的侍女靈犀給自己找鞋襪。羅雲嫿噠噠噠跑出船艙,趴在船頭咽著口水,瞪大眼睛等魚。船翁和船媼兩人恐這個漂亮的女孩子掉下去,他們勸了好久,羅令妤才持著魚竿,和提著一個魚簍的侍女走出船艙。
美人長裙翩躚,立在船上驚鴻動人。如此纖細美人提著笨重魚竿,那魚竿都垂到地上了。老媼心裡一顫,連忙過來攔:「使不得使不得!娘子快坐下歇著,釣魚這種粗事,交給我們來做——呃!」
羅令妤溫溫一笑,柔聲說著「不礙事」,手腕使力。她將魚竿向外一拋,魚線當即如跳浪般飛出,在半空中揚起一道雪亮的拋物線,「啪」一聲落了水。羅雲嫿小娘子拍著手給姐姐喝彩,絲毫不擔心姐姐太過羸弱釣不上魚,侍女靈犀把魚簍放在羅令妤腳下,也好整以暇;羅令妤這突然放開的釣魚動作,嚇了划船的老翁和老媼一跳。
美人看著柔弱,實際上好像並不柔弱——
沒有魚餌的情況下,半個時辰,她釣上了一條小魚。
羅雲嫿在旁失望道:「姐姐多釣些。這麼小的魚不夠我們吃呀!」
再半個時辰,又釣上了一條魚。船上老翁老叟對立在船頭、衣袂翩飛、手持魚竿、面色沉穩的娘子佩服不已,羅雲嫿和靈犀忙著為羅令妤鼓勁。但許是運氣到頭,羅令妤手腕酸痛,已再釣不上魚了。拂了下頰畔被風吹亂的青絲,羅令妤遺憾收竿——
「好了,先這樣……啊!」
船忽然震了一下,一聲「咚」後,所有人齊齊向後退。但手裡握著魚竿的羅令妤卻覺手腕沉重,被向前趔趔趄趄拽去,眼看就要被扯下水去。眾人疾呼「娘子小心」,羅令妤被拉地絆倒,撲在木板上。魚線飛快向下沉,羅令妤一隻手抓著船不敢鬆手——
她全身貼著船板,腿軟無力,還被魚線勾住裙裾向船外扎。羅令妤尖叫道:「快快快救我——」
被撞的船將將穩下來,眾人七手八腳,連忙過來抱扶羅令妤。羅雲嫿嚇得兩眼含淚,若是姐姐沒了,就剩下她一人;靈犀也是臉色慘白,緊緊抱著羅令妤的腰把她往後拖。妹妹和侍女都這般緊張,只能指望有經驗的老翁和老媼。老媼「咦」一聲後,老翁手伸入水裡撈,嘀咕:「好像是一個人撞上船了。」
天灰濛濛,幾人衣服上都濕漉漉的。女的合力拖著羅令妤向外拽,羅令妤周身被勒得發麻,抖著唇說不出話;老翁出力,扯著魚鉤,真的摸到了一個人。老翁一招呼,眾人都去看魚鉤扯著的人。羅令妤雪白著臉,被眾人簇擁著,隱約看到一個人奄奄一息地從水下冒了出來。寬大直䄌濕了水,棉布袍子沾著魚籽、飄絮、浮萍,一股腦,混著滴著水的黑髮,裹著爬上船頭的這個人浮起來。
隱約是個男人。
穿著襤褸,是窮人。救一個又窮又落水的男人的後果不堪設想……
羅令妤當即傾身,解魚鉤和魚線。眾人以為她救人,誰知她抓著人的手臂,趴在船轅上手向外猛推,就要把這個人從船邊推下去。她動作堅定、力道不輕,羅雲嫿嚇得慘叫道:「姐,不要啊——」
此時無人知,這人是建業陸家三郎,羅氏二女的表哥陸昀。多年以後,陸三郎已位高權重,他回憶起自己和夫人的初見,冷笑連連——
夫人心狠手辣。當真是刻骨銘心啊!
羅令妤抬頭,撞入郎君幽涼深邃的眼眸中。陸三郎陸昀,他的相貌和氣質是有些不符的。此人氣質清貴高潔不沾凡塵,冰霜覆月般;然他的相貌出眾到極點,出眾到有些輕浮、風流。兩種完全相反的形象匯於同一人身上,實在讓人看不清。
陸三郎盯著她,再吐出一句:「不記得我了?」
大腦空白,羅令妤當即驚駭,神魂震起:「不、不、不曾……見過!」
屋中聽到抽氣聲,一眾眼巴巴盯著陸昀的表妹們齊齊看向羅令妤。羅令妤面紅中透著慘白,僵立著,被背後各種目光掃視。她初來乍到,就讓陸三郎如此另眼相看,表妹們怒中噴火,簡直想吃了這個羅氏女。
這時,一直旁觀的陸老夫人一聲笑,解救了水深火熱中的羅令妤:「三郎剛剛回家,哪裡見過你這個表妹?許是天下好看的人兒都相似……快來祖母這裡,聽錦月那丫頭說你這一次受了傷,你這孩子真是胡鬧……」
……
當夜夜深,領著陸家老夫人送給她的新侍女靈玉,回到在陸家借住的「雪蕪院」,深一腳淺一腳。看過已熟睡的妹妹,吩咐侍女靈犀一些夜裡注意事項,到自己卧房,羅令妤香汗淋漓,長發亂濕。
美人縱是狼狽也是美人,眼角泛紅唇脂已淡,長裙曳地,背影清渺秀澈。只是羅令妤眼睛發直地看著窗,形容不太好。老夫人送來的侍女靈玉不敢多看,出門去打了水,拿了面盆子進屋,好給羅娘子洗面。
但靈玉再回來時,竟見羅令妤坐在床榻上,攤開自己帶來的包袱。包袱中瓶子、膏子、方盒,林林總總叫不上名,還有幾身換洗的衣物。女郎望著自己的包袱,絞著帕子,滴答滴答地無聲落淚。靈玉忙丟下面盆子上前探望:「女郎,陸家可是有招待不周,有誰欺負了您?明兒婢子領您求老夫人去!」
羅令妤抬起籠霧長睫,頰畔濕發貼著,面容被水澆洗一遍。淚光點點,嬌花照水。纖瘦婀娜的女郎哭得喘不上氣,哭得靈玉一介女的都為之心動……羅令妤才哽咽著說:「三表哥是否討厭我……」
靈玉這才舒了口氣:「三郎么?娘子多心了,我們三郎他不是有意的,他就是……」靈玉表情複雜,想半天作出一個總結,「就是和別人不太一樣,比較高傲。無意得罪了娘子,娘子也勿多想。」
「胡說。我見表姐表妹們都看三表哥,三表哥那樣子……好像跟表姐表妹們都很熟,」羅令妤悵然落淚,「他獨獨不喜我。」
靈玉似笑非笑道:「那不是。表小姐們都想和我們三郎熟,但我們三郎……平時不太沾家的。大約平日少見,所以親切吧。」
「哦?」羅令妤恰到其實地反問,「其他表哥不這樣么?」
她帕子上澆的辣水已經不敢碰了,怕哭多了明早眼腫,無法見人。自己貧窮,連著妹妹也只有一個侍女靈犀。陸老夫人送來了靈玉這個侍女,不知此女品性,羅令妤不會輕易交心。但最少,陸家幾位郎君們的情況,卻可以從這個侍女口中打聽打聽。
靈玉說道——
「陸家這一輩少女多男。尤其我們老君侯這脈,正統的郎君,只有陸二郎和陸三郎。老夫人嫌寂寞,最喜歡接漂亮的娘子們來我們家住。但是大夫人不喜,怕二郎移了性,整日看著二郎讀書,不許二郎和表小姐們玩。到了要說親的時候,大夫人才開始急……」
「三郎卻是有些可憐。鎮北將軍(陸昀父親)去了後,二夫人也跟著殉了情。老夫人把三郎接回建業,偌大的二院,平時就三郎一人住著。許是同情三郎身世,家裡並不如何管三郎。只知道三郎到處混玩,和建業的郎君們關係都不錯。左相(陸顯父親)想在朝中給三郎謀個一官半職,三郎也拒了。平時女郎們都喜追著他,但我們三郎品行高潔,卻是誰都不理的。」
靈玉低頭,深深望向這位新來的表小姐:「三郎今晚獨獨理您,您該高興才是。」
羅令妤秋水含情目,桃腮落雪瑩。她輕輕一望,靈玉一股腦把知道的都說了個遍。勉強壓下想起那人時的心肝亂跳,羅令妤在心中計量開了——
三表哥,唔。
父母雙亡,二房的財產全是他一人的。人好像不著調了些,但她貌美如此,他今晚不也失態了么?名門勛貴,容止出色,還無人管教……幾乎是為她量身定做的一門好親事啊。
二表哥陸顯自然更好,父親是朝中左相,母親也是大族出身,自己還上進,在朝里有官職。然這麼好的家世,她羅令妤一介落魄士族出身的女郎,便是想高攀,打動了二表哥,大夫人和左相那一關也難過……
再旁系郎君們,羅令妤又看不上了。她自詡美貌,心氣極高,千里迢迢來到建業想求高嫁,以挽救自己和妹妹孤苦伶仃的命運,那稍微次一些的郎君,她若非不得已,也不想選。
羅令妤最後問:「表哥們在家裡時要讀書的吧?」
靈玉眸子一跳,盯著這位花容月貌的表小姐。輕輕的,扯動嘴角,她再次笑得意味深長:「……是啊。」
陸家二郎身上的官職是閑職,平日不用上朝。他人又自律,自然在家中讀書;陸三郎在屋裡的時候,隱約聽到什麼說「受傷」,那大約也是出不了門,會在家裡讀書;其他郎君們,應該也一樣。
只是羅令妤仰目,不解地看一眼靈玉,不知靈玉反應為何如此微妙。她心裡發突,想莫非靈玉看出她的心思了?纖巧麗影映在窗上,羅令妤微微憂鬱了。
……
次日清晨,天將將亮,睡在外間守夜的靈玉尚未起身,漆木屏風裡間的羅令妤便悄悄起了。她套上一粉白色窄袖衫裙,披上銀紅綉蘭花紋的披風,隨意挽了下發,仍有幾綹凌散髮絲貼著臉。躡著腳步踩在熏香綠席上,開門穿上鞋履,羅令妤手裡握著一個拇指般大小的銀瓶,便就著昏白天色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