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二郎陸顯沉在夢魘中, 茫茫然看著一切的發生,卻阻攔不及。心中揪痛,惶惑不安。他時而看到羅表妹的風光, 時而看到陸三郎在邊關身死一幕……滿目血淚,驚惶無比!
「二郎、二郎……」舍中侍女們見二郎睡夢中出了一頭熱汗, 她們不斷用濕帕擦去郎君額上的汗, 看昏睡的郎君面容齊紅,身子綳如弦。他手背青筋嶙峋, 緊抓著身下被褥,口中囈語不絕。
侍女將耳傾下:「郎君, 您說什麼?」
再吩咐人:「快,快去請侍醫過來。我們郎君好似做噩夢了……為何還不醒?」
後半夜中, 陸二郎這邊再次亮起了燈火,疾醫趕來。二房「清院」中, 羅令妤被侍女錦月攙著喝了一碗葯, 滿額是汗, 手腳發虛。她卻不肯睡,喝了葯就掙扎著要坐起, 央錦月為她端筆墨紙硯。
錦月小聲勸阻,羅令妤不聽, 長發汗濕貼臉, 面頰緋紅, 仍強硬地讓人將小几置到榻上。陸昀從裡屋出來, 見女郎伏於案上方寫了兩個字,就氣喘吁吁,淚光點點,嬌弱不堪。
羅令妤提醒自己定要堅持,然握著筆的手輕微顫抖。她左手抓住顫抖的、流汗的右手,忍住眼花要再寫時,手中一空,她的筆被奪走了。身子後傾,後背倒在身後靠枕上,羅令妤瞠目,看對面挨著憑几,坐下了雋永清雅的郎君。
陸三郎下垂的眼瞼向上輕輕一跳,黑瞳陡揚,沉淵黑水幽幽若若。他隨意又嘲弄地瞥一眼她糟糕的狀況:「你要寫什麼?」他提著筆拿過紙,顯然是要替她寫。
羅令妤長睫顫了一下,抓緊身下褥子:若是三郎肯幫她寫,也許效果更好。
羅令妤嬌嬌怯怯道:「麻煩三表哥了……其實是前些日子表小姐們還住在家中時,我也結識了幾位手帕交。如王家姐姐,韓家妹妹……如今她們盡歸家去了,我心中甚是想念。我想寫信問問她們近況,想邀她們看花吃茶玩耍。」
陸昀筆下不動,他撩起眼,似笑非笑地看她。他語氣玩味:「看花?吃茶?玩耍?」
陸三郎身子微傾,漆黑的眼睛盯著表妹病弱卻姣好的面孔,語氣幽涼:「僅僅如此?」
羅令妤抓著褥子的手緊了一下,被他看得渾身汗毛倒立。陸三郎好似總能看出她的小心思,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用惡意想她。羅令妤心中略略委屈了一下,想到有求於他,便說了實話:「再解釋一下表伯母上次的失言……看她們要不要來看我。」
陸昀目中笑意加深。
羅令妤掀眼皮,與他俯下的眸子對上。四目相對,二人眸中光華流轉,心照不宣——羅令妤要借王、韓幾家姑娘給陸家施壓,給陸夫人施壓。羅令妤自己靠給二郎祈福熬上幾天,等表小姐們的回信到了,陸夫人的火氣下去了,就會想到羅令妤的重要性。陸家沒女郎,羅令妤又寄人籬下,陸家尚需羅令妤去女郎圈中打開一面。
若是陸昀此夜不救羅令妤出來,這書信發不出去……也許等羅令妤從佛堂出來,就真的得被送回南陽去了。
羅令妤知道的,陸三郎自然也清楚。陸昀低頭,運筆寫字,懶洋洋問:「都要給誰寫啊?」
羅令妤欣喜地再報上幾個名字,陸昀不在意地「唔」一聲,狂草如飛。他幾筆就寫完了一封信,羅令妤小心翼翼地拿過,剛要欣賞一下陸三郎的墨寶,她的臉就僵了:這麼狂的字,勉強能猜出個字形,但絕對猜不出這是陸三郎的字吧?
討厭的人……原本還想讓表小姐們看在信是三郎寫的份上,她們疑慮不解又心急,定會回信來問。現在看來,陸昀這筆狂草……分明是不讓人看清寫信的人是誰……三表哥洞察她心,還一如既往的奚落她。
羅令妤悄悄瞪他一眼。
陸昀低頭寫信時,再隨口問:「還有什麼想做的?」
羅令妤見他主動問,當即厚著臉皮沉吟道:「再勞煩表哥這邊的侍女幫我去『雪溯院』尋我妹妹,讓妹妹別怕。讓嫿兒去尋我伯母,不求伯母保我,但求有人保我時,伯母肯出頭相助。再讓嫿兒去尋表弟四郎的生母柳姨娘,同樣不求柳姨娘保我,但求有人作保時,柳姨娘在陸夫人面前為我美言兩句。畢竟柳姨娘服侍陸夫人多年,她應當能在陸夫人面前說兩句話的吧?」
陸昀:「……」
他忽而抬眼皮,望她。
羅令妤疑惑回望,不解他意。
「二哥落水一事,和四弟有關?」陸三郎聲音極輕地吐出幾個字後,停頓一下,「和嫿兒也有關?」
羅令妤:「……!」
她眼眸瞪大,他突然這麼說,她反應不過來,大腦轟地一下空白,想不到反駁的話。她怔了半天,看陸昀露出瞭然神色,就知她的獃滯已經告訴了他答案。羅令妤心中甚驚,不知如何應對陸三郎。
她這位三表哥,未免太敏銳了些吧……
陸三郎用奇異的眼神打量她,他沒想到羅令妤竟然會保那兩個小孩子。雖然也許她只是想保妹妹……但是她就是只想保妹妹,都已經讓陸昀驚訝了。這個表妹,並沒有他以為的那麼冷血。在她自私自利的心中,羅雲嫿還是重要的……陸昀側了下目,目中神色微暖。
手中筆尖墨汁濃郁,他拾起筆,隔著一道幾,手中筆點向羅令妤額頭。羅令妤懵然,只堪堪後傾,額心已經一涼。墨汁點上額頭,迎目對上郎君噙笑的眼睛。心臟砰跳,看陸昀目與她若即若離,聲與她若遠若近。他拿著狼毫就點了她這麼一下:「羅妹妹……真聰明。」
既有表小姐的信,再有長輩的相助,最後算上陸二郎品行良善可欺,羅令妤此關,幾乎有八成可能度過。最後的兩成,就是賭運氣罷了。
陸昀看她的眼神變得很不一樣:小看她了。
心口發酥,麻意絲絲縷縷。羅令妤面色紅透,他筆尖一離,她就抬手摸額頭,後知後覺自己的額頭被點黑了。臉上露出懊惱之色,然再看向低頭寫字的陸昀,看他的面容、眉目、手指……羅令妤看得怔然出神,低頭時,覺得額心清涼,不覺唇輕輕翹了下。
門口,侍女織月端著夜宵過來送予熬夜的陸三郎,她站在燈火明滅的簾下,看榻上對坐的郎君與女郎,郎君寫字,羅氏女便磨墨伺候。紅袖添香,二人目光時而對上……一眼望去,男才女貌,金童玉女之相。織月咬了唇,目光暗了下去,從門口退出去。
織月在門外徘徊:三郎……莫非喜歡這羅氏女?可這位表小姐心機這麼重,郎君的眼光不是很高么?
三郎若是真的,那她……是有機會了,還是機會更渺茫了呢?
錦月在里呼喚:「織月,你做什麼,茶點還沒好么?」
織月應一聲後,連忙進屋,然後便被陸三郎隨意地吩咐去「雪溯院」尋羅雲嫿了。不提織月心不甘情不願地離去,看著陸昀寫完信後,羅令妤心結微松,一頭栽倒,被錦月勸著睡了一會兒。陸三郎去哪裡了,她口舌含糊,都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問。惶惶不知才睡了多久,羅令妤就被重新喊起來,閉著眼被錦月又灌了一嘴苦藥。仍是迷迷糊糊中,感覺自己好似被人抱了起來。
直到冷風拂面,陡一激靈,羅令妤瑟縮一下,睜開眼,發現是陸昀抱著她,走在天微白的涼風中。
陸昀輕聲:「天快亮了,送你回佛堂。」
羅令妤心口一顫,抬眼上撩,望到他的下巴。眉目清潤、含情脈脈的郎君,生一張薄情寡義般好看到極致的臉,他抱她行走在清晨風中,羅令妤有被呵護的感覺。他的懷抱溫暖,她不自覺地投靠過去……心中猜測連連,羅令妤小聲:「三表哥為何對我這麼好?莫非、莫非你……」
忐忑的話未說話,便覺眼前一黑,一件披風兜過來,罩住了她的臉。羅令妤懵住,不解時,聽到陸昀胸腔傳來的震動,他聲音清如玉石:「大伯母安好,這麼早出門?」
緊接著是陸夫人道:「聽說二郎醒了,我趕緊過來看。三郎……這麼早,天還未亮,你在幹什麼?」
陸昀:「散步。」
陸夫人:「……」
陸夫人問:「你懷裡抱的……是什麼?」
一聽這話,陸昀立即感覺到懷裡人全身緊繃,扒著他瑟瑟發抖,一個勁、瘋了一般地往他懷裡縮。她摟著他的腰,柔軟嬌嫩如捧雪,只是在不停地抖啊抖……陸昀唇微翹,陸夫人已經驚疑不定:「似乎是女子身形……三郎你到底在幹什麼?!」
陸昀:「我能幹什麼啊……」
陸夫人嘶一口氣,震驚無比:「你睡了我們家的侍女?!」
陸昀和羅令妤:「……」
佛堂只有佛龕上置了兩根香燭,滿堂煙熏火燎、光線晦暗,迷離中,陸三郎驟然出現在面前。羅令妤撐著漿糊一般的腦袋,迷惘無比地看向他。連臉頰被人輕薄都沒反應過來,只顧瞪直眼看人。陸昀唇一彎,將她一把撈入懷中,抱起她就要往外走。
羅令妤這才乍驚:「不!我不走!」
她要為二表哥祈福禱告,她要讓陸家上下都看到她的心意……這突然走了,豈不是前功盡棄?
陸昀扯嘴角,懶得廢話。他抄起她往外走時,羅令妤糊裡糊塗地掙扎一下,沒掙開。羅令妤心中急得無法,一側頭,看到他攬在她肩上的修長手指。一個猶豫也沒,羅令妤低頭一口咬住了他手腕。
「嘶——!」陸昀吃痛。
他手本能地瑟縮甩了下,因本就不甚在意,這一打斷,力道一松,羅令妤直接從他懷裡掉了下去,被他的手甩到了地上。羅令妤爬跪在地上,渾身冷汗,長發鑽到口中,她咳嗽不住。陸昀蹲下,掐住她咳嗽得緋紅無比的面頰。他捏得重,羅令妤半張臉頰都被捏得酸麻,看他如厲鬼一般盯著她,陰笑:「你敢咬我?」
羅令妤被他這眼神嚇住,抬手想推他掐她臉的手,卻推不動。她欲哭無淚:這個煞星!誰讓他救她了嘛!
羅令妤抖著:「我不咬你不聽我說話啊……」
陸昀微笑:「你再咬一下試試?」
想陸昀此人,身世好氣質好相貌好,恐怕還博學多才。雖然羅令妤尚未見識到他的博學多才,但府上表小姐們對他趨之若鶩,建業人送其稱號「玉郎」,肯定不可能集體眼瞎。如陸三郎這般人物,整個建業女郎都捧著的人……恐怕還真沒被人咬過。
羅令妤忍氣吞聲:「我不敢。」
她吃力無比地運轉自己的大腦,楚楚可憐地抬起頭,眸光如水般望向他。陸昀挑眉,心裡嗤一聲時,便見自己這位表妹面如月,目似星,唇塗嫣。長發散亂,春衫已皺,她抬臉看人,相貌如仙似妖,目光盈盈春水將生。明明因發燒而臉通紅,但她這樣子非但不顯得糟糕,反而有一種供人蹂.躪的凌亂美……
陸昀面無表情:這是又開始對他使「美人計」了?
陸昀冷冷道:「表妹,我真的不好色。」
羅令妤尷尬:「……」
「三表哥,我知道你心疼我,」深吸一口氣,她淚盈於睫,見陸昀目有鄙夷,她卻當沒看見一般繼續道,「可是我真的不能走。許是我妹妹求了你讓你來幫我,但我妹妹年紀小,她不懂事的。眼下我只能在這裡給二郎祈福,二表哥醒了我才有一線生機。二表哥若是不醒,我便是以死謝罪都是應該的。我已經跪了一天一夜了,我不能在最後放棄。若是老夫人、陸夫人她們看得我日夜這般,心裡對我的怨也會少些。三表哥,我……」
陸昀伸手。
將她重新拽入了懷裡,她再次一頭撞上他胸膛,本就混沌的腦子,被他撞得一頭濁水般,再次糊了。陸昀將她再次抱入懷裡站起來,羅令妤焦急無比:什麼人啊?她掏心剖肺的話都白說了啊?羅令妤啞著聲:」三表哥,三表哥你聽我說……」
陸昀抬步便走。
可憐羅令妤怕佛堂外的下人聽到聲音都不敢喊太大聲,陸昀我行我素根本不聽她話,羅令妤心裡大氣。沒見過這麼討人厭的人!她乾脆連殷勤討好的「表哥」都不喊了,直呼人大名:「陸昀!陸昀,陸昀……」
陸三郎勾唇,似笑非笑:「叫魂呢?」
陸昀:「喜歡人家的時候叫人家『三表哥』,不喜歡的時候就是『陸昀』。羅妹妹真是個俗人。」
羅令妤在他懷裡漲紅了臉:一是從未被男子這般橫抱,還掙脫不了;二是陸昀居然叫她「羅妹妹」,他的「羅妹妹」不是嫿兒么;三來,她覺得自己好似又被陸三郎調戲了……
看陸昀腳一踏出佛堂,就換了語氣,冷淡道:「別嚎了。只是帶你下去歇歇,有人扮你的影兒裝個數,等天亮就送你回來。管你要跪到地老天荒去。」
羅令妤聞言一怔,悄悄側過頭,果然看到自己被陸昀剛抱著出來,就有一個侍女低著頭進了佛堂。這侍女身量與她相仿,衣衫髮型也是同一身,只看背影,倒是真與她有兩三分相似。月光照身,庭院蟲鳴聲聲,羅令妤手指曲起摳著陸三郎衣衫上的花紋,冷汗再次襲身。
陸三郎……簡直太大膽了!
這是陸二郎的院子,他仗著夜深人靜、長輩們走了,下人們聚在二郎房舍里,他隨便安排了一下把人調走,就敢過來把她帶走。羅令妤渾身汗毛倒豎,被抱在郎君懷裡,事已至此她已經反抗不了,只好把頭一個勁兒地往他懷裡埋,祈禱千萬不要被人看到臉。
羅令妤整個人瑟瑟縮縮地往他懷裡擠,纖細的腰、飽滿的胸、修長的頸,恨不得每個部位都嵌入他身體里。陸昀停頓了一下,酥酥麻麻感從胸腔處傳向四肢百骸,震得他頭微暈。顯少和女子靠得這麼近,他不覺停步,思量了一下。
羅令妤快被他這種偷人還心不在焉的態度嚇瘋了,哆哆嗦嗦:「三表哥……你怎麼又不走了呢?若是不走,就把我送回去吧?」
陸昀回神,這才重新抬步。
羅令妤發著燒,還要為陸昀提心弔膽,到「清院」時,可謂心力交瘁。然不知是陸昀安排妥當,還是他們運氣好,出來這一路,竟真的沒撞上人。到「清院」後進了房,陸昀將她抱到榻上坐下,羅令妤下了地,手腳酸軟,冷汗淋淋。
陸昀挑眉:她這個被抱的人出的汗比他這個幹活的還多。
屋中侍女們等候多時,女郎一來,錦月迎上去,先用一件薄薄披風罩住羅令妤:「娘子放心,先洗漱一下,我們郎君為娘子診下脈就給娘子用藥。辛苦娘子了。」
羅令妤驚:「你們郎君……診脈?」
她抬頭,與俯眼看她的陸昀視線對上。陸昀:「難道你還想要疾醫過來?你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羅令妤收緊披在肩上的衣,她討好陸昀道:「我只是意外三表哥懂醫術,三表哥真是多才……其實我平時也看醫書的,算起來和三表哥也是同好呢。」
陸昀有了興緻:「你看哪方面的醫書?」
羅令妤支支吾吾。暗惱自己真是燒糊塗了,這種話怎麼能亂說。她半天答不上來,陸昀眼中又露出鄙視之色,似乎認定她又要欺騙了……羅令妤被他那目光一激,氣惱無比。她的本性被陸昀看到,但她總想在陸昀面前證明點什麼,她脫口而出:「我看養顏美容方面的醫書。我真的日日看,到陸家都還帶了不少養顏醫書呢。表哥不信可以自己去看,我沒騙你。」
陸昀:「……」
他看她的眼神從鄙夷往另一個方向轉了:養顏?美容?就羅令妤這相貌,用得著么……
羅令妤真是個俗到極致的妙人啊。
當時,羅令妤自被錦月帶下去洗漱,陸昀也回房換了身衣袍,再回來時,陸昀就給羅令妤開了葯,讓人煎藥給她喝。羅令妤沒問羅雲嫿如何,她閉著眼伏在榻上,乖順地接受三郎的照顧,沒再給人添麻煩。得到了照顧,羅令妤總算有時間開始想:
我要如何化解這場危機?
是的,從頭到尾,她未想過求助陸昀。羅令妤此人自私,認為世人皆如此。陸三郎被她美貌所懾願意幫她,但她還是堅信自己最可信。
一遍遍用濕帕子給女郎擦汗,看女郎發著高燒還意志堅定地醒著不肯睡,錦月看她的眼神越來越稀奇。
恐怕羅令妤自己都不知道,這是陸昀第一次把女子帶上榻。
錦月想:看來自己對羅娘子的好感不虛,這位表小姐,日後前途不可限量啊。
……
另一頭,陷入夢魘中,陸二郎陸顯就沒三弟那般好福氣了。
只是落個水,他卻在噩夢中沉浮,總也醒不來。他在夢中,滿心驚駭,看到夢與現實的時間線相連。看到他這場病好後,家中長輩大怒之下,不顧表妹羅令妤的哭訴,硬是將人送上船,要把人送回南陽去。
汝陽羅氏嫡系已無,剩下的南陽羅氏落魄,若非情非得已,誰願意來表親家寄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