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令妤側過臉,妙目覷妹妹,嗔道:「什麼巴結?說的真難聽, 我不過是有好東西, 想跟親戚們分享。」
羅雲嫿人小鬼大, 撇了撇嘴:「可是你就是送,人家不喜歡你也還是不喜歡啊。」
自幼跟姐姐生活在一起,羅雲嫿見識多了人背後對姐姐的編排。說姐姐相貌偏妖,不夠高貴, 登不得大雅。他們那般說,卻誰不是偷偷看姐姐。羅令妤不知被人說過多少次這樣的話, 聽得羅雲嫿氣憤不已……羅令妤卻嫣然一笑,慢悠悠道:「不求世人皆愛我,但求不與所有人樹敵。我這般才色, 嫉妒我的太多了,正常。」
羅雲嫿:「屁!你還滴花露給三表哥……哦我知道了,你投他所好, 肯定是又想嫁。」
嫁?又?
羅令妤語重心長:「不許說『屁』。你懂什麼,可別在外頭胡說。我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
羅雲嫿不買賬:「你是為了榮華富貴,金山銀山坐吃不空, 你才不是為了我呢!」
羅令妤:「……」
她瞠目結舌地看著自己這個伶牙俐齒的小妹妹。想父母亡後,她又是娘又是姐, 把小妹妹拉扯到這麼大, 為了防止妹妹太天真, 平時說話做事也並不避著妹妹。但再怎麼說……這種話由一個九歲的小女孩口裡說出,未免太過彪悍。
羅雲嫿繼續哼了一鼻子:「你肯定是見三表哥一表人才,所以到處討好人家。就像當時我們在船上救了的那個人,姐姐你覺得人家窮,就嫌棄人家,看都不看。那位哥哥真可憐,也是奇怪,不知道為什麼後來自己突然下船了……」
羅令妤美目閃動,心中微虛。
那位哥哥當然不是主動下船,而是被她逼下船的。但面對醒來後叫嚷的妹妹,羅令妤當然不會說實話了。羅雲嫿不知姐姐的惡行,還惆悵了一會兒那受傷的哥哥怎麼不告而別,怎麼不知感恩……第二天羅雲嫿下船時開始發燒,自然更把救人的事徹底放下了。
眼下提起這事,羅雲嫿給出的總結是:「……總之,姐姐你就是嫌貧愛富!」
羅令妤:「閉嘴吧你。你倒是高潔,不還得靠著我吃喝?我真嫌貧愛富,就該把你趕去街上當兩天小乞。要不到飯,餓上三四頓,看你還嘴硬不?」見妹妹小臉皺起,她伸手把妹妹扯過來,在妹妹臉上狠狠掐了一把。羅雲嫿在姐姐的懷裡哀嚎著要躲開,卻被姐姐扯著肉肉小臉道:
「不許吃了,給我讀書去,背書去!」
「給我當個小淑女去,給我當個小才女去。」
羅雲嫿一陣掙扎,喊著「不要」。然她姐姐雖然看著纖細,力氣卻一點也不小。拖著她,硬是把幾本書丟到她臉上。不過是多說了兩句話,羅令妤就公報私仇,硬是掐紅了小妹妹的半張臉,讓小娘子含著淚翻開了書。
她真不喜歡讀書寫字,琴棋書畫。
但是羅令妤這個人——
「倒真是心機重。」夜色深了,與老姆一邊聊著天,一邊監視膝下的小郎練大字,靈玉二女將新鮮的酥酪送到時,陸家大夫人張明蘭看了一眼,就讓人收了起來。她給出一句評價,唇微微翹著,很是玩味。
長榻上擺著一張小案,八歲大的小郎君,四郎陸昶,正趴在案上,抓著狼毫一板一眼地練字。陸昶非陸夫人所出,但他生母位低且怯懦,他平日的一應事務,都是陸夫人直接管的。開始幾年陸夫人對陸昶也不上心,她的一顆心撲在她的一雙兒女身上。等大娘嫁人了,二郎人也大了,閑了幾年閑得實在無事,陸夫人乾脆把陸昶抱過來,親自教導他了。
對此,生母妾室只敢感恩不敢多言,陸二郎陸顯生性寬厚,母親好生照拂四弟,他只會更加高興,不會犯醋。
陸昶老實地趴在案上寫字,平時再裝出一副小君子樣,到底小孩子心性,聽到陸夫人和老姆說話,他禁不住伸長了耳朵——
那老姆笑道:「羅家娘子相貌美艷,也生有七巧心。這糕點看來新奇,一會兒讓人給二郎送一碗嘗嘗。」
陸夫人沉吟了一下,喊屏風外的侍女進來,問了一番後,她就點了頭,跟老姆說:「看,不必我多操心。郎君們那裡她也送了。小小年紀,這份心思,人很不簡單了。」
想羅令妤不過十四歲,同是名門出身,但比起建業的貴女來,她心眼就多了很多。
老姆察言觀色:「女君是否不喜她?」
「談不上喜不喜,個人脾性,各家利害,」陸夫人皺著眉,「就是小小年紀,剛來家時讓老夫人誇讚,驚艷了府上的郎君和表小姐們。第二天被三郎領著逛了院子。你可曾見過陸昀那孩子跟別的表小姐逛過園子?今天她又到處送酥酪……沒有一日消停。」
「自她來後,我看家裡的郎君們心全活絡開了,到處打聽這個表妹。」
「就望她不要折騰我的二郎。陸顯的婚事,我可得守住,不能落到她頭上去。」
陸昶邊寫字邊心裡嘀咕:原來夫人真的不喜歡這位新來的表姐。
而羅令妤確實沒有消停。
此晚送了酥酪後,陸家上下廣受好評。她備受鼓舞,翌日,又開始給大家送茶了。
陸夫人絞著手帕子,望著送到面前的綠茶,心中糾結:「……」
……
北國茶與南國茶不同,羅令妤送來的這不過幾兩茶餅,其生於懸崖之上,高不可攀。人不能摘,唯有拾其落葉,偶得幾片。
陸昀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隨一小捧茶葉送來的,還有一張鵝黃色花箋。花箋上密密麻麻寫著小楷,介紹了此茶產自北國,名為日照,沖之葉厚味濃,香高濃郁;再介紹茶後的有趣小典,例如茶娘如何選茶,自己曬茶時的趣聞;最後寫此茶的功效,最易吃煮的時辰。
拿花箋就著火燭,陸三郎挑著眉,將薄薄一頁紙翻來覆去地看。他鼻尖碰到鬱郁清香,不知為何,想到某人的眼睛,心裡忽然一盪。
陸三郎垂下眼瞼,錦月笑道:「羅娘子姝靜而雅。又是送酥酪又是送綠茶,娘子的心真好。」
心真好?
陸昀手一拋,將花箋砸在几上。他可不信羅令妤的心腸好,她定是有所圖。而她圖他什麼,他大約也猜得到。想起那涼薄女子,陸昀不想評價。他自己沖泡茶葉時,見錦月仍立在身後不走。錦月道:「郎君,人常說有借有還。女郎送我們這麼多,郎君難道不給回禮么?」
錦月:「旁的郎君女郎,可都是有回禮的……那位羅娘子的婢女,可是委婉催了的。」
窗牖微光下,陸昀皺眉。
連回禮都要催?小女子,心眼忒多。
半晌,他漫不經心:「那你從我書房裡隨便取些什麼送去吧。」
錦月立刻應著,人卻不走,而是看著被郎君扔在几上的鵝黃花箋:「郎君,這個要婢收了么?」
陸昀閉目卧於榻上,一鹿皮長毯覆在胸腹以下。他離開建業幾月,回來時受了些傷,這幾日都卧於家中養傷。夜深了,他閉著目,火光照在他面上,愈發覺得此人是擁雪般的俊美。他良久不言,長發不束散於錦被上,郎君膚唇蒼白,倦容下,幾分虛弱。
以為郎君睡著了,錦月不再催促,而是傾身,要取過几上的花箋。卻突然聽到珠玉磬竹般的聲音從後慵懶響起:「收著,明日還回去。告訴她,獨份的東西我不留。」
翠玉般鮮妍的色澤。
甚是眼熟,好似見過。
眾所周知,陸三郎雖長了一張桃花相,但許是受相貌所累,他品性最是高潔,光風霽月。和陸二郎的沉穩內斂不同,陸三郎是孤高傲物。名門出身,陸家郎君們到這個年紀,性之所好,身邊多多少少都有過女子。哪怕不好色,也定有過好奇,興趣。
只有陸三郎沒有。
陸家表小姐們花枝招展,來來去去,沒有一個能和陸三郎多說兩句話。
這般性情高傲清冷的郎君,居然有一日,懷中抱了一個女子?!這這這……
陸夫人瞠目結舌,一時都忘了自己來這裡的目的,就盯著陸昀看。陸昀懷裡的羅令妤則扒著郎君的衣袖,抖個不住,拚命地掐陸昀的手臂,暗示他快想辦法走。陸昀頂著一張俊臉,非常無辜地回望陸夫人。陸昀表現得如此淡定、理所當然、厚臉皮,陸夫人漸漸迷茫,對自己的認知產生一絲絲不堅定的懷疑。
陸夫人:……難道是我多心了?
陸夫人還沒醒過神,他們前面的院子就有小廝奔了出來,替院里的人說:「夫人,快快快!二郎這次是真的醒了!」
兒子醒來這事自然比「陸三郎可能睡了府上的侍女」更加重要,一聽到陸顯的消息,陸夫人再顧不上理會陸昀這樁艷.情。給了陸昀一個警告的眼神,陸夫人領著侍女們急忙從陸昀身邊走過,進院子里看望陸二郎了。待人走後,陸昀揭開披風,懷裡的美人兒臉已經憋得紅透了。
陸昀還沒說什麼,羅令妤就激動無比:「二表哥終於醒了?太好了……三表哥快送我回佛堂,我要趕緊見二表哥!」
羅令妤心立刻飛到了陸二郎身上,想著如何在陸夫人等人之前給陸二郎提醒、把落水一事招到自己身上。刻意忘掉陸夫人剛才的攪局,躲在陸昀懷裡,羅令妤悄悄拂了下鬢角的髮絲,用袖子擦去額上的汗。她還湊到自己袖口,聞了一下。
抬頭,便對上陸昀冰涼的、嫌棄的目光。
羅令妤:「……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錯了么?」
陸昀:「呵。」
不提他那意味不明的「呵」是在呵什麼,總之捉迷藏來去,陸昀繞了路到二郎院落後門,幾次躲過院里忙碌的僕從,成功把羅令妤送回了佛堂,將假扮她的侍女領走了。之後陸昀便直接去了二郎屋舍——陸二郎昏迷了兩夜一日後終於醒來,屋子裡坐滿了疾醫和長輩。
陸老夫人抹著淚,連聲:「醒來就好,你急死我們了……」
陸昀心不在焉地站到他們身後,隨意看向坐在榻上、被陸夫人摟著哭的二郎陸顯。陸顯額上儘是汗,臉色蒼白,唇起白皮。灌了葯後,他臉色稍微好了一些,眼神卻還是呈現一種「懵」的狀態。陸二郎揉著額頭,將母親拉開一些:「母親別哭了,我這是怎麼……」
他聲音喑啞,說一半就停住了。因腦子混沌沌的,想到了夢中的那個噩夢。醒來後居然還記著那個讓他膽戰心驚的夢,夢和現實的界線模糊。似乎夢的開始,就是他剛剛醒來,羅表妹淚盈盈,跌跌撞撞地掀簾而入。面容憔悴,嬌喘微微,她哽咽喊道——
「二表哥!」
「二表哥!」
夢裡的聲音和現實重疊,陸顯剛這般想,就見美麗的表小姐從外跌進來,淚光點點地撲到了他床榻邊,喊他一聲「表哥」。緊接著,跪在榻前的女郎抓住他衣袖,仰目將他細細打量,喜極而泣般:「我便知道二表哥不會有事的。之前我不小心推了二表哥,讓二表哥落水著涼。二表哥若是有事,我萬死難辭其咎。幸好、幸好你沒事!」
陸顯:「……」
她特意將「我不小心推了二表哥」幾個字咬重,鳳目盈盈而望,期待他的配合。然陸顯卻獃滯了,不光獃滯,望著表妹明麗臉蛋,他甚至走神了——因夢中就是這般。
夢中的陸顯沒有反應過來羅令妤說的是什麼,他明明是阻攔四郎和嫿兒表妹的打架才落水的。羅令妤說完後,他奇異的反應提醒了陸夫人。陸夫人在陸顯還沒弄清楚狀況時,就板起臉訓斥起羅令妤。眾長輩和同輩面前,羅令妤羞愧難堪,被陸夫人逼著,不得不自請了話要回南陽去。
這就是羅令妤在陸家待的最後一天了……
哪怕陸顯事後醒過神想阻攔,也於事無補……他母親將話說得那麼狠,哪位女郎還會走回頭路?
不可控制的,因夢中情形和現實重疊,陸二郎的心臟開始跳得劇烈無比。他面漲紅,盯著羅令妤的臉,心想難道夢是真的?他預知到了未來發生的事?但是這怎麼可能?
將信將疑之下,第一時間,陸顯沒在意羅表妹在耳邊的哭哭啼啼,他猛抬頭,視線穿過一眾人,落到站在人中的陸昀身上。哪怕站在人群中,他也如珠玉琳琅,鶴立雞群。陸昀垂目而望,與陸二郎的視線對上。陸顯心中發抖:
在夢裡那個世界,陸昀萬箭穿心而死!他的三弟,年紀尚輕,就那般死了……
陸顯在一眾人驚訝的目光下,脫開了陸夫人的扶持,丟開了表小姐抓著他袖子的手。他赤腳下了地,雙目赤紅,目中殷切,淚光點點,比表小姐眼中的淚還要多些。所有人懵然中,看陸顯奔向了人群,抬起手臂,給了陸昀一個極熱情的擁抱。
陸二郎發著抖,渾身戰慄:「三弟!」
陸昀:「……?」二哥瘋了?
陸夫人:「……?」我兒子怎麼了?
羅令妤:「……?」二表哥你一點都不關心我么?
陸二郎激動地抱緊陸三郎,陸昀目中的迷茫,和周圍圍觀的諸人一模一樣。眾人看著陸二郎抱著陸昀,不斷重複:「你還活著,太好了,太好了……」他退開一些,看向陸昀清雋面孔,心中酸楚無比。
陸三郎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步,一步之差,卻被陸顯向前一步追趕上。陸顯握住陸三郎的手:「三弟,你放心,二哥不會讓你出事的……你一定會長命百歲,妻賢子孝。二哥會保護你,二哥絕不讓人再……」
陸昀冷靜的:「誰來給我二哥看下,他似乎有腦疾。」
陸夫人目中淚掉落,面色慘白地站起來,推一把旁邊呆住了的疾醫:「我苦命的二郎,你放心,母親一定治好你的病……你先放開你三弟……」
陸顯不放:「三弟!三弟!我沒病,我好的很!你們都出去,我要跟三弟說會兒話……」
人群外,羅令妤寂寞地跪在床榻邊,嫉妒又心酸:二表哥你真的一點都不關心我么?我可是推你下水的元兇啊,你怎麼就奔著陸昀去了呢……討厭的三表哥,連這個都要跟她搶!
……
經過疾醫的診治,證明陸二郎很健康,沒有後遺症。至於醒後的胡言亂語,陸二郎恢復正常後,自己說自己是做了噩夢,把夢當真了。陸夫人聽後,自然也不在意了。陸夫人最新關心的事,是陸二郎醒那日,她疑心擔憂兒子莫非傻了,提心弔膽了一日,還求陸昀多陪陪他二哥。
陸昀莫名其妙、被迫地跟陸二郎綁在了一起一天之久。
待陸二郎好後,陸夫人終於想起了事件的另一個人物,羅令妤。陸夫人正要讓僕從去找羅令妤過來,不妨她話還沒傳出去,院中侍女就來報羅令妤求見。機會正好,陸夫人點頭,示意羅令妤進來。
打簾進來的廣袖女郎,一貫窄肩細腰、高挑貌美、膚色雪白。一進來,當如美玉盈室,使人目眩。
絲絛垂地,羅令妤輕伏身,說了一通道理:「……由是,我心中甚愧,想回南陽去,不給陸家添亂了。」
陸夫人非常意外地看著她:伶牙俐齒的羅令妤居然不來跟她辯?好不習慣。
蹲在地上給陸夫人捶腿的柳姨娘也詫異扭頭:「……」
半晌,陸夫人滿意地點了頭:「……我素來愛你知情識趣,為你備了些禮,你便家去吧。」
羅令妤:「謝夫人。」
皆大歡喜之下,陸夫人拍姆媽陪羅令妤回「雪溯院」。姆媽將陸夫人給的禮放下,就發現過了一日,羅令妤姐妹二人已經收拾好了東西。院中大多數東西未動,她只帶了一些換洗衣裳。表小姐來的時候帶了不少東西,走的時候兩三個包袱就解決了。羅令妤最後一拜,在靈玉等女哭哭啼啼的目光下,出了「雪溯院」。
說怕傷心,也不去拜別的長輩們,如此悄然離開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