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起離去。
房中一時安靜,周遭寂靜無人。
「嗚……嗚……咿唔……」床邊竹子編就的站轎中,鳳鳳搖晃著邊框,一雙大眼瞪著唐儷辭,眼神烏溜專註,彷彿對他離開這麼久十分不滿。唐儷辭坐了起來,看著鳳鳳,伸手將他抱了起來,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鳳鳳揪住他的頭髮,不住拉扯,眼睛頓時亮了,彷彿他生存的意義就在於拉扯唐儷辭的一頭灰發。他輕嘆了一聲,靜了一會兒,「鳳鳳,有人說我控制欲太強,不分敵我……叫我要改、叫我要做好人……但是……但是我不知道怎麼做才是個好人……」他抱著鳳鳳仰後躺倒在床上,輕輕的道,「沒有把余泣鳳和那些賓客當真一起毒死,便算做了好人了吧……」
「嚓」的一聲輕響,門外草叢中有物微微一動,隨即「乓」的一聲窗戶打開,一陣疾風撲面而來,風中一劍穿窗而入,直刺唐儷辭胸口。唐儷辭懷抱鳳鳳,剛剛聞聲坐了起來,剎那正正迎向劍鋒,來人劍上加勁,正欲一劍刺穿兩人,突地「錚」的一聲脆響,手上一輕,劍刃驀地折斷,「霍」的一聲激射上天,「篤」的一聲釘入橫樑,竟下不來了。來人大驚,正要拔身後退,手上一緊,唐儷辭白皙的手掌將他的手連同劍柄一起拉住,「且慢!」那人驚駭欲絕,左手一沉往他頭上劈下,唐儷辭左手一托,只聽「啪」的一聲那人左手劈正自己握劍的右手,手腕奇痛入骨,「啊」的一聲叫了出來,「你……你……是人是鬼?」
「是人。」唐儷辭握著他的手不放,微微一笑,他容色秀麗端莊,在那人眼裡看來就如見了活鬼,只聽他繼續道,「還是個好人。」那人情不自禁的退後一步,唐儷辭往前一步,懷裡的鳳鳳在刀光劍影中半點也不害怕,吮著手指,十分好奇的看著來人——那是個黑巾蒙面的年輕人,一頭黑髮,身材修長,看模樣十分英挺——他突地拉住來人的蒙面巾,不住扯動,「呀呀」一聲,那蒙面巾應手脫落,露出來人的面容。唐儷辭任鳳鳳伸手去扯,也不阻攔,看了那人一眼,「原來是朴前輩門下黎兄,失敬、失敬。」
那人果然是朴中渠門下三弟子黎遠,蒙面巾跌落,他面如死灰,幾次三番想拿起斷劍自刎,然而手上冒汗發軟,實是沒有勇氣立刻就死。唐儷辭灰發披肩,滿面溫柔的微笑,「不知黎兄可也是收了蒙面客一萬兩銀子,所以前來殺我?」他懷抱嬰兒,容顏秀麗,渾身上下沒半點殺氣,不知何故黎遠額上卻不斷冒出冷汗,心裡只盼答是,口中卻道,「我……我……」
「原來黎兄並非收了別人一萬兩銀子,那便好說話了。」唐儷辭嘆道,「那黎兄為何要殺我?」黎遠張口結舌,半句話說不出來,只聽唐儷辭道,「你若說是特別討厭我所以要殺我,我扭斷你一隻手;若說是本要殺別人闖錯了房間,我扭斷你另外一隻手;若說是……」他還沒說完,黎遠滿頭大汗,吃吃的道,「我……是有人叫我來殺你的……」唐儷辭微微一笑,「你若要說不知道是誰叫你來殺我,我扭斷你的脖子。」黎遠只覺手上被唐儷辭握住之處溫軟柔潤,繼而一陣劇痛,唐儷辭已把他的手臂繞在頸上,連人帶嬰兒已經到了他背後,只消他說一聲不知道,他先扭斷他的手臂,再用他的手臂勒斷他的脖子。黎遠脫口而出,「唐公子饒命!是余大俠叫我趕回殺你,因為酒中有毒他懷疑是你下的……」唐儷辭微微一笑,「哦?你為何要聽他的話?」
「因為……因為……我和苟師兄都……上了施庭鶴的當,都中了猩鬼九心丸之毒。」黎遠臉色慘白,「但在中原腹地,唯一能賣此葯的人,就是余泣鳳!」此言一出,唐儷辭頗為意外,「不是施庭鶴,而是余泣鳳?」黎遠撲通一聲往前跪了下來,「唐公子饒命!我們兄弟幾人和風傳香江城都是好友,風傳香的老婆被浮流鬼影害死,我們都很義憤,施庭鶴勸風傳香服藥增強功力,我們都在場,那葯江城沒吃,但是我們都吃了……天地良心……我本是為了給朋友報仇……我本來……是個好人……」唐儷辭道,「是么?除了你從余泣鳳手中買葯,不得不聽他號令之外,你還知道些什麼?」
「武林中有不少人像我們一樣,為了猩鬼九心丸,不得不聽余大俠……余泣鳳的號令,但我知道余泣鳳背後還有主子,真正能做猩鬼九心丸的地方叫『風流店』,『風流店』中有東西公主,東西公主美貌絕倫,連余泣鳳都要對她們必恭必敬,東西公主上頭還有人……至於是什麼人,我真的不知道了……」黎遠心驚膽戰的道,他瞧不見唐儷辭的臉色,那人在他背後,那是個神鬼莫測,心狠手辣的男人。突地一根手指輕輕滑到他頸後,他本以為是鳳鳳的手指,過了一會兒,那根手指慢慢自頸後划了一圈兒,划到他身前,有人俯身在他頸間,熱度呼吸可聞,黎遠越發驚駭,只覺那人在他耳邊輕輕呵了口氣,手指划到他胸口心臟處,輕輕一點,柔聲道,「你回去對你的主子余劍王說……你殺不了唐儷辭,他的武功深不可測,天下第一。剛才余劍王送他的禮物,他現在還在你身上,請他檢視一二。你若想活命,就求他救你吧……不過我猜,他多半不肯救你,呵呵。」黎遠駭得渾身都軟了,唐儷辭俯身自他身後繞過他的頸,自他身前抬起頭來,對他微微一笑,其人的微笑仍是秀雅溫柔,手掌溫滑如玉,他卻覺得猶如一條毒蛇繞在身上,尚且……尚且這條毒蛇還稍略帶了一點艷氣……他雖然驚駭到了極點,眼前的人卻仍不住讓他想起這是一個美人兒……
「走吧。」唐儷辭一拂衣袖,黎遠糊糊塗塗的被他自窗口擲了出去,茫然往畫眉館奔去,心中驚駭未絕……他、他怎能是這樣一個毒如蛇蠍的美人兒……唐儷辭難道不是一個言語溫和、知書達理的讀書人么?他分明是一個君子、是一個走江湖正道的好人,怎會……怎會是這樣的?
房中,唐儷辭姿態優雅的小小打了個哈欠,將鳳鳳放回床鋪,輕輕嘆了口氣,「唉……」
「人都快被你嚇死了,你還嘆氣?」不遠的樹上有人道,「得了便宜還賣乖!」
唐儷辭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叫你去救人,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那樹上看戲的人,自是池雲,只聽池雲道,「我又不是大夫,你下的砒霜,大家肚痛幾天,頭髮掉上一些,自然也就好了,我哪裡會救?」唐儷辭微微一笑,「古溪潭呢?」池雲自樹上一躍而下,身姿挺拔瀟洒,「他自然還在救人。剛才余泣鳳在你身上下了暗勁?」唐儷辭仰頭看了星空一眼,「一股寒性內力震我心脈,不算十分高明。」池雲也看了星空一眼,「所以你在離席的時候就已確知殺苟甲的主謀就是余泣鳳,特地告訴余泣鳳我對他有所懷疑,只怕不是想用我為餌引他出手,而是想引他避開我直接對你出手吧?」唐儷辭道,「這個……你若要這樣想,也是不錯。」
「余老頭武功不弱,名聲很大,怎麼會和害人的毒藥牽扯在一起?難道是假仁假義的俠客做到了頭,覺得無趣,打算做個魔頭試試?」池雲詫異道,「他和施庭鶴一起服用猩鬼九心丸,卻為何會在中原劍會敗在施庭鶴劍下?」唐儷辭道,「也許在中原劍會之時,他的確仍是清白的,敗在施庭鶴劍下這等奇恥大辱,才是他和猩鬼九心丸有牽扯的因緣。」池雲哼了一聲,「知道余泣鳳又能如何?你把方才那小子放了回去,余泣鳳多半要殺他滅口,死無對證,這事就和沒有一樣。」唐儷辭「誒」了一聲,「對證?」他微笑道,「以池雲之為人,做事難道曾經講過道理?」池雲瞪著他,過了一會兒,仰天大笑,「哈哈!老子以為你裝慣了王八已有一大半變成只活王八,原來狐狸便是狐狸,就算披了一身白毛,還是只狐狸!」他呸了一聲,「還是只有毒的狐狸!」
「不敢、不敢。」唐儷辭含笑,「余泣鳳武功不錯,如果服了猩鬼九心丸,想必更為難對付,你我直接找上門去,未必討得了便宜。」池雲冷笑一聲,「那又如何?」唐儷辭道,「那就要找一個幫手。」池雲斜眼看他,「你不是說你自己武功高強,天下第一么?那還需要什麼幫手?」唐儷辭抬起手指輕輕點著自己的額角,「我武功高強不假,至於天下第一么……我未曾和人比試,你又怎知我不是?」池雲氣結,「老子從沒見過如你這等厚顏無恥!」唐儷辭道:「主子厚顏無恥,書童囂張跋扈,乃正是絕配、絕配。」略略一頓,「雪線子本是個不錯的幫手,可惜其人太懶,余泣鳳又非什麼絕代美女……或者找一位武功不弱,滿腔熱血的白道大俠,嗯,古溪潭如何?」池雲冷冷的道,「古溪潭是不錯,可惜沒有證據,要他相信你的一面之詞對余泣鳳出手,只怕不能。」唐儷辭嘆了一聲,「那只有下下之策了。」
「下下之策?什麼?」池雲眼眸微動,突然想起這傢伙慣於……唐儷辭道,「出錢買人,落魄十三殺手樓,從第一流到第九流的角色,出什麼樣的錢,得什麼樣的人。」池雲嘿嘿一笑,「你想買個幫手?誰?」唐儷辭道:「五萬兩黃金。」池雲的眸色微微一沉,「沈郎魂?」
江湖之中,大小殺手幫派甚多,其中最為有名是朱露樓,朱露樓於數年前內訌自毀,取而代之的便是落魄十三樓。落魄十三樓內人才眾多,而其中最為出名的,自然是「冷麵蛇鞭」沈郎魂,其人武功可在江湖前十之列,三年前不知是何緣故,竟肯屈尊為殺手,而且信守規則,從不失手,只消有人出得起錢,他便殺得了人。池雲說出「沈郎魂」三字,連他這等狂妄之人,心頭也是一沉,唐儷辭含笑,「不錯。」
「聽起來不錯,」池雲聽了唐儷辭這「不錯」二字,放聲大笑,「如此,老子和沈郎魂這等邪魔外道聯起手來,不把余老頭這白道大俠打趴在地,豈非丟臉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