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貓芽峰。
滿山冰棱,白雪皚皚,清澈的藍天,不見一絲浮雲。
江湖傳說碧落宮往南而遷,不知何時,它卻是最後停在了西北,而停在西北這個消息,也是它搬到貓芽峰一年之後,方才有人偶然得知。至於碧落宮究竟在貓芽峰什麼位置,江湖中人也有多方打聽探察,卻始終沒有尋到。
雪域的遠方遙遙傳來了馬蹄聲,是一行數人慢慢來到了貓芽峰下,由此開始,冰雪越結越厚,氣候嚴寒刺骨,若非一流高手,絕難行走。數匹馬在貓芽峰腳下停住,幾人躍馬而下,仰望山峰。
「他媽的,這什麼鬼地方!這種地方真的可以住人嗎?黃毛丫頭你真的沒有騙人?」池雲口鼻中呼出白氣,雖是一身武功,也覺得冰寒刺骨,「就算是大羅金仙住在這裡,不凍死也活活餓死。」鍾春髻輕笑,「住習慣了,那就什麼都好,這裡開始只能步行,馬匹讓它們自行回去吧。」她解開韁繩,那匹被凍得瑟瑟發抖的白馬立刻長嘶一聲,往來時方向奔去。眾人紛紛放馬,馬群離去,沈郎魂才淡淡的道,「無退路了。」沒了馬匹,要是求援不成,在這冰天雪地,要從容離開並非易事。唐儷辭仍是身著布衣,渾然沒有他身邊的池雲瀟洒倜儻,微笑道,「鍾姑娘帶路吧。」
鍾春髻縱身而起,直上冰峰。沈郎魂托著剛剛接好胸口碎骨的蕭奇蘭,兩人平平躍起,跟在鍾春髻身後,蕭奇蘭雖不能行動,但一百四五十斤的人托在沈郎魂手中渾若無物。池雲暗贊了一聲,跟著躍起,唐儷辭跟著攀岩,冰天雪峰,強勁的寒風,似乎對他們並無太大影響。
貓芽峰峰高數百丈,鍾春髻這一上,就上了一百來丈。池雲跟在她身後,終於忍無可忍,「黃毛小丫頭,老子沒耐心和你爬山,這鬼地方連烏龜都不來,碧落宮到底在哪裡?」鍾春髻再躍上兩丈,「就快到了。」池雲冷冷的道,「原來碧落宮上不上下不下,就擱在這冰山中間?他媽的這連塊平地都沒有,連顆草都不長,哪裡來的宮殿……」他一句話沒說完,眼前突然一亮,他看到了一片七彩玄光,眨了眨眼睛,才看清楚那是一片晶瑩透亮的冰石,光滑圓潤,在陽光之下閃耀七彩光芒。唐儷辭站定,「真是好高。」鍾春髻訝然,「唐公子知道入口在此?」沈郎魂道,「這塊冰如此光滑,必定是常常有人摩擦,莫非是入口的機關?」池雲伸手便摸那塊冰石,的確觸手光滑,他突地用力一推,那塊冰竟而輕飄飄的移開,露出一個七彩絢麗的隧道,「難道宛郁月旦把整座山挖空?冰塊裡面,難道也能住人?」
「冰塊裡面,確實是可以住人的。」鍾春髻笑道,「但他們並不住在冰塊裡面,跟我來。」她當先走入隧道,這隧道雖然神秘,卻無人看守,幾人進入之後,她關上了封門冰石,隨即前行。冰雪隧道並不長,另一端的出口,竟然是雪峰的另外一邊,眾人低頭看腳下變幻涌動的風雲,縱是沈郎魂也有些心驚,若是由此墜下,必定粉身碎骨。強勁的寒風中,一條繩索搖搖晃晃,一段縛在冰雪隧道的出口處的一塊大冰之上,繩索引入濃密的雲氣里。方才在冰峰另一端下仰望,並未看到雲彩,而在這一端卻是雲霧密布,似是山峰聚雲之地。鍾春髻一躍上繩,往雲中走去,眾人一怔,池雲不願服輸,搶在鍾春髻身後,幾人魚貫上繩,仗著輕功了得,雖然膽戰心驚,卻也有驚無險,穿過雲霧,走不過二三十丈,臉頰突然感到陽光,眼前豁然開朗,繩索的另一端竟是縛在另一處斷崖之上,此處山崖和對面雪峰渾然不同,樹木青翠,土地肥沃,一隻灰色松鼠見到眾人踏繩而來,也不害怕,歪著頭看著,一雙小眼睛滴溜溜的轉。
「曉秋!曉秋在嗎?」鍾春髻踏上斷崖,揚聲叫道。
青翠的樹林之中,一位青衣少女帶笑奔了出來,「哎呀!我以為小春你闖江湖就不回來了,天天想你……啊!」她驟的看見這許多人,呆了一呆,「你們……」在她遲疑之間,只見樹林中兩道人影一閃,一人立於人群之左,一人立於人群之右,為夾擊之勢,右首那人問道:「鍾姑娘,這是怎麼回事?」鍾春髻臉現尷尬,「我……這幾位是萬竅齋唐公子一行,想見宮主一面。」唐儷辭微笑行禮,沈郎魂亦點頭一禮。
右首那人眉頭一蹙,「這——」
「幾位客堂先坐吧。」左首那人緩緩的道,「宮主在書房寫字,請各位稍待。」
宛郁月旦眼睛不好天下皆知,說他在寫字分明乃是胡說,池雲口齒一動便要說話,忍了一忍終是沒說,滿臉不快。鍾春髻歉然看了大家一眼,「左護使,唐公子不是惡人,我可以見宮主一面么?」
「宮主說,近日無論誰來,一律說他在寫字。」左首那人靜靜的道。
「可是——」鍾春髻忍不住道,「從前我來的時候,從來沒有看見他寫字,他……他又看不見筆墨,寫……寫什麼字……」
「宮主說他在寫字。」左首那人仍然靜靜的道。
鍾春髻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唐儷辭身上,她來碧落宮多次,從未受到這樣的對待,心裡委屈之極。池雲涼涼的看著唐儷辭,心裡幸災樂禍,沈郎魂扶著蕭奇蘭,蕭奇蘭口齒一動,有氣無力的正欲說話,唐儷辭舉袖擋住,微微一笑,「不管宛郁宮主在寫字還是畫畫,今日唐某非見不可。」他說出這句話來,鍾春髻大吃一驚,他的意思,難道是要硬闖?
此言一出,出乎左右二使的意料,左首那人皺眉,「本宮敬你是客,唐公子難道要和你我動手?」唐儷辭衣袖一拂,「我和你打個賭,不知左護使你願不願意?」左護使道:「什麼?」唐儷辭溫言道,「你贏了我送你五千兩黃金,我贏了你替我做件事。」左護使皺眉,「賭什麼?」唐儷辭踏上一步,身若飄絮剎那已到了左護使面前,臉頰相近幾乎只在呼吸之間,只見他右臂一抬輕輕巧巧架住左護使防衛而出的一記劈掌,「我和你賭——他說他在寫字,只不過想區分究竟誰才是他宛郁月旦真正的麻煩,知難而退的人他不必見。」左護使仰身急退,撤出長劍,臉上沉靜的神色不亂,劍出如風往唐儷辭肩頭斬去。唐儷辭站定不動,池雲一環渡月出手,當的一聲刀劍相接,唐儷辭柔聲道,「我賭只要你死了,他必定出來見客。」
鍾春髻大驚失色,池雲掌扣銀刀,冷冷的看著左護使,「你未盡全力。」左護使靜默,過了一會,突地收起長劍,「看來你們不達目的,絕難罷休,要殺我你們也並非不能。」他看了池雲一眼,「但你也未盡全力。」池雲翻了個白眼,「你客氣,老子自然也客氣,只不過像你動手這麼客氣,宛郁月旦躲在書房寫字危險得很,說不定隨時都會有不像老子這麼客氣的客人衝進書房去見他。」左護使靜了一靜,竟然淡淡露出微笑,「宮主真的在寫字,不過也許他一直在等的人,就是你們也不定……」左右護使斯斯文文的收起兵器,讓開去路。鍾春髻又驚又喜,「這是怎麼回事?」左護使道,「宮主交代,凡有人上山一律說他在寫字,如來人知難而退,任其退去;如有人不肯離去願意等候,便任其等候;又如果來人確有要事,無法阻攔,那請蘭衣亭待客。」
蘭衣亭是碧落宮的書房,鍾春髻又是歡喜又是疑惑,「唐公子我帶路。」她帶頭奔進樹林,唐儷辭看了左護使一眼,微笑而去。一行人離去後,左護使閉目而立,右護使淡淡的道,「如何?」左護使道,「不如何。」右護使道,「他有殺氣。」左護使不答。右護使道,「如你不及時收手,你以為他可真會下令殺你?」左護使仍是不答,過了好一會兒,他緩緩的道,「我以為,殺一人求一面,在他而言並不算什麼,宮主儘力避免的禍端,或許就是由此人帶來。」右護使淡淡的道,「但宮主要你我先自保。」左護使嗯了一聲,再無其他言語。
蘭衣亭。
蘭衣亭,衣著藍,鶴舞空,雲之岸。
蘭衣亭在碧落宮坐落的山頭之頂,這座山頭處於冰峰之間旋風之處,氣候與別處不同,乃是貓芽峰百丈之上的一處支峰,絕難自下爬上,唯有通過那冰雪隧道踏繩而入。山頭有圓形熱泉涌動,溫暖濕潤,而山頭下十來丈處又是冰雪。
雖是溫暖的地域,然而山顛之上卻仍是冷的。
蘭衣亭外儘是白雲,迷濛的水霧自窗而進、自窗而出,風從未停息,夾帶著自高空和對面冰峰捲來的冰寒,猛烈的吹著。
這是個絕不適合做書房的地方,卻做了書房。
唐儷辭終於見到了宛郁月旦,那個傳說中戰敗祭血會,帶領碧落宮再度隱退世外的溫柔少年。
宛郁月旦也聽見了唐儷辭進來的聲音,這個近來名揚武林,殺施庭鶴、余泣鳳、炸余家劍庄的主謀,和猩鬼九心丸有牽連的惡徒,是萬竅齋之主、當今國丈的義子。
「鍾姑娘,我和唐公子有事要談。」宛郁月旦顯然已經接到宮中的消息,知道來者是誰,溫柔秀雅的臉上仍是令人如沐春風的溫暖,眼角的細紋仍是舒張得如此令人心情平靜。
鍾春髻帶著池雲幾人悄悄退出,只餘下唐儷辭一人。
斜對著唐儷辭站在書桌之後的藍衣少年,容顏秀雅溫柔,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煞是好看,凝視人微笑的樣子令人如沐春風,就如他身著的淡藍衫子,那三月微薰的好天氣一般。
「在下唐儷辭。」唐儷辭站在門邊,直視著宛郁月旦,他也面帶微笑,若是身旁有人看著,多半只覺這兩人的微笑相差無幾,若不是宛郁月旦仍然顯得稚氣了一些,唐儷辭則微略端麗了一些,這兩人就如一雙兄弟。但不知在他們彼此眼中看來,對方卻是如何的人物、以及如何的存在?
「那兩個人在談什麼?」被鍾春髻拉著離開蘭衣亭,池雲嘿嘿一笑,「宛郁月旦看起來就像個小孩子,軟趴趴一拳打下去滿地打滾的小娃娃。」鍾春髻臉現慍色,「你……你總是不說好話,嘴上刻薄惡毒,有什麼好?」池雲呸了一聲,「老子不和你一般見識!」蕭奇蘭被沈郎魂托著緩緩行走,突地道,「既然宛郁月旦早已料到有人會找上門來,蘭衣亭中說不定會有埋伏。」沈郎魂淡淡的道,「若亭子里坐的是唐儷辭,便可能有埋伏,亭子里坐的是宛郁月旦,便不會有埋伏。」蕭奇蘭嘆了一聲,「就算沒有埋伏,他也必早已想好了拒絕的理由。」
「白毛狐狸想要的生意,從來沒有做不成的道理。」池雲涼涼的道,「他開出來的加碼,只怕連宛郁月旦也想像不到。」鍾春髻心中一動,「你猜他會對月旦說什麼?」池雲淡淡的道,「我猜……宛郁月旦重視什麼,他就會和他談什麼。」蕭奇蘭忍不住問,「宛郁月旦重視什麼?」鍾春髻呆了一呆,相識幾年,月旦究竟重視什麼?「他……重視碧落宮吧……」池雲兩眼望天,「那多半白毛狐狸會和他談什麼如果宛郁月旦要逐客的話,他就要炸掉碧落宮之類的……」沈郎魂嘿了一聲,「胡說八道!」池雲瞪眼,「難道你就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沈郎魂閉嘴不答,蕭奇蘭咳嗽了幾聲,「猩鬼九心丸之事滋事體大,就算宛郁月旦不願涉足江湖,此事遲早也會累及碧落宮,宛郁月旦是聰明人,應該明白事理。」鍾春髻輕嘆了一聲,月旦避出世外,卻未脫出江湖,他是偏安一隅的人嗎?為何執意……執意獨善其身,為何不能像唐儷辭一樣為江湖出力,為何令人感覺不到絲毫熱血……
「咿呀」一聲,出乎眾人意料,蘭衣亭的門開了,唐儷辭走了出來。鍾春髻不料兩人談得如此快,失聲道:「怎麼樣了?」唐儷辭髮髻被風吹得有些微亂,衣裳獵獵作響,微笑道,「宛郁宮主雄才大略,自是應允我等想在碧落宮住幾日,就住幾日。」鍾春髻瞠目結舌,池雲忍不住罵了聲,「他媽的小兔崽子裝腔作勢……」沈郎魂卻問,「條件呢?」唐儷辭輕輕一笑,「這個……方才他寫了三個字,我答應告訴他一個人的下落。」蕭奇蘭忍不住問,「什麼人?」沈郎魂問,「什麼字?」唐儷辭指著蘭衣亭,「字在亭中,宛郁宮主的字,寫得極是漂亮。」
眾人的目光情不自禁投入蘭衣亭中,書桌上幾張白宣被風吹落,滿地翻滾,宛郁月旦站在一旁,不知是瞧不見還是不在意,並無拾起的動作。白宣沙沙翻滾之間,眾人看見那紙上墨汁淋漓,清雅端正的筆跡寫著一個「名」字、一個「利」字,和一個「義」字。
那是什麼意思?
名、利、義,以及一個人的下落,就能讓宛郁月旦趟這趟渾水,借出碧落宮之力,給他們幾人暫時的安寧之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