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儷辭西上碧落宮,行跡消失在貓芽峰的消息,這幾日在江湖中傳得沸沸揚揚,江湖各門派都對宛郁月旦此舉大為不解。中原劍會連續折損兩大高手,而唐儷辭殺施庭鶴、余泣鳳二人,也未向武林做出正式的交代,更沒有合理的解釋。雖然雁門江飛羽力證施庭鶴牽連猩鬼九心丸一事,乃是沽名釣譽的惡徒,被殺是死有餘辜,但雁門並非江湖大派,人微言輕,聽者寥寥,又何況就算施庭鶴是惡徒,余泣鳳卻是堂堂中原俠士,聲名遠播,唐儷辭帶黑道高手池雲、十三樓殺手沈郎魂二人闖入余家劍庄,殺余泣鳳,炸毀余家劍庄,還掘了余泣鳳老娘的墓穴,種種惡毒之處,令人髮指。雖然不知為何萬竅齋之主唐儷辭要殺劍王余泣鳳,但這二人都是人上之人,短短數日之間,謠言四起,唐儷辭之名盡人皆知,有人說他是驕傲狂妄,自以為是的魔頭;有人說他是高瞻遠矚,為江湖除害的英雄,有人說這二人相鬥,無非相關利益,多半源於兩人當初有什麼約定;更有人說唐儷辭殺余泣鳳無非是窮極無聊,想要在武林中大出風頭。種種議論不一而足,而宛郁月旦竟而讓幾人入住碧落宮,更是引起軒然大波,有人說碧落宮必定也被唐姓魔頭夷為平地,宛郁月旦必定早就死了,更有人說宛郁月旦不敢得罪唐儷辭,乃是不敢得罪朝廷官府等等等等,然而議論雖多,這幾日江湖卻出奇的平靜。中原劍會相邀各派劍手在好雲山一會,詳談唐儷辭一事,然而距離詳談之期也有八日之久,好雲山一會似乎並無結果,而傳說中害死「西風劍俠」風傳香和「鐵筆」文瑞奇的猩鬼九心丸也未現身江湖,似乎江湖上根本從來沒有過這種東西,純是無稽之談。
眾說紛紜之中,十日一晃而過。
貓芽峰上,碧落宮左護使向宛郁月旦遞了一份飛鴿傳書,乃是對目前江湖局勢的簡述,宛郁月旦自是看不見紙上內容,左護使一如慣例,已是淡淡念過一遍。宛郁月旦倚爐而坐,身邊白玉暖爐雪白秀雅,襯得他的人更是稚雅纖弱,聽後淡淡一笑,「你可也是覺得奇怪?」
左護使搖了搖頭,靜立面前,並不說話。宛郁月旦端起參湯喝了一口,「鐵靜對唐儷辭有什麼看法?」左護使沉默良久,「禍星。」宛郁月旦眼角褶皺略略一張,「那檐兒呢?」他說的「檐兒」,正是碧落宮宮主右護使。鐵靜道,「他覺得不錯。」宛郁月旦笑道,「他必是看上了哪一個對手。」鐵靜淡淡一笑,「他這幾日都在思索克制飛刀之法。」宛郁月旦一笑,「宮中畢竟寂寞,找到對手也是件很好的事,你下去吧。」鐵靜行禮退下,宛郁月旦合上參湯湯蓋,閉上眼睛,靜靜的思索。
唐儷辭,毒如蛇蠍的男人,邪魅狠毒的心性,偏偏有行善的狂態,大奸大惡、大善大義,交融交匯,別有異樣的光彩,這樣的男人,非常吸引人和他合作,一看他行善的結果。不過與蛇相謀,即使這是一條好蛇,甚至是一條勾魂攝魄的艷蛇,也不能說……它就是無毒無害……他慢慢睜開眼睛,窗外望去,遠處是座座冰峰,藍天無暇,雲海無邊,在他眼中只是一片血紅,天有多遠,江湖就有多遠,腥風血雨,也就有多遠。
「小月。」何曉秋在門口悄悄探了個頭,「你在幹什麼?」
「曉秋?」宛郁月旦微笑,「什麼事?進來吧。」
「我哥和那個池雲又打起來了,你不管管?」何曉秋走了進來,「我哥還說唐公子給咱們惹麻煩,現在貓芽峰下來了好多形跡可疑的人,都在試探碧落宮在哪裡,都是沖著唐公子來的。小月你幹嘛留他們下來?」何曉秋的大哥何檐兒,正是宛郁月旦的右護使。
「他們都不是壞人,我要是把他們趕走了,山下那些人定會殺了他們,那他們豈不是很可憐?」宛郁月旦輕輕嘆了口氣。
何曉秋啊了一聲,「那我們是在救人了?」
「是啊。」宛郁月旦又輕輕嘆了口氣。
「那你為什麼要嘆氣?」何曉秋皺眉看著宛郁月旦,「我看那個唐公子一點也不像被人追殺的樣子,還在那裡看書哩。好好笑那麼大一個人,知書達理的樣子,竟然看《三字經》,而且一頁看好久,都不知道在看什麼。」
「是嗎?」宛郁月旦道,「你最近在看什麼書?」
「我?我好久不看書了,在這裡都沒有什麼新書看,那些老頭子寫的古書我又不愛看,詩詞啊抄本啊,又傳不到我們這來。」何曉秋低下頭,「不過我知道搬到這裡是為大家好,我一點也不怨。」
「難為你了。」宛郁月旦的眼色有些黯,「大家都吃苦了。」
「我一點也不苦,大家也都一點也不苦。」何曉秋道,「為了搬到這裡,小月你……你……連阿暖的墓都……」她黯然了,說不下去,為了搬到這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宛郁月旦捨棄了聞人暖和楊小重的墳墓,讓那兩座墳永遠的留在江南,即使每年那日,他都會前去拜祭,但捨棄的……又豈僅僅是兩座孤墳而已?貓芽峰冰天雪地,路途遙遠,何況此地遠在百丈之上,需渡繩而過,遷墳難之又難,又何況誰也不知大家究竟能在這裡停留多久,所以也只好如此。
「曉秋,這樣的日子,你快活嗎?」宛郁月旦慢慢的問。
「我……」何曉秋低聲道,「只要小月快活,我就快活,大家也都快活。」
「那是從前快活,還是現在快活?」他柔聲問。
何曉秋眼眶裡慢慢充滿了淚水,「當然是……阿暖在的時候……小的時候……快活……」她顫聲說,突然轉過身,「我去吃飯了。」她掩面奔了出去。
宛郁月旦嘴角牽起淡淡的微笑,笑得有絲凄涼,傻丫頭,離吃飯還有一個時辰呢,不會騙人的小孩子。從前快活,阿暖在的時候快活,小的時候快活,不必過這種流離失所的日子,碧落宮啊碧落宮,爹啊爹,你當年究竟是如何撐起這一片天,能頂住碧落宮諾大名聲,能讓它平安無事,能讓它遠離江湖塵囂之外,能讓我們真的那麼開心呢?
也許……是爹遇上了好年份,可是爹,有一點我不想羨慕你,我不要碧落宮再走到被人殺上門前,血濺三尺的那一天,我不要過太多流離失所的日子,我不要宮中的劍寂寞,不要宮中的人流淚,所以——我要變得更強,總有一天,我要迎回那兩座墳,總有一天,我要天下再無人敢走到我碧落宮門前指我牌匾道一聲「碧落」!我要宮中下一代、下下代都如我小時候一樣,過簡單開心的日子。
所以……
宛郁月旦手握那杯參湯,緊緊握住,握得指節發白,所以……阿暖,我已經回不去了,永遠不能再是那個躺在草地里睡覺捉蜻蜓的孩子,雖然我很想回去……可是我不能,因為我是宮主。
客房之中,唐儷辭背靠兩床被褥,倚在床上看書,那兩床被褥一床是他自己的,另一床是池雲的,碧落宮的被褥自是柔軟雪白,靠上去無限舒適。而唐儷辭背靠兩床被褥,仔仔細細的看《三字經》,池雲滿臉青鐵的坐在另一張床上打坐,方才唐儷辭還微笑道打坐調息應平心靜氣,別無雜思,如他這般滿懷憤懣,心緒不平,只怕會走火入魔,還是不打坐為好,不如給他沏杯茶來,那番話說得池雲臉色越發青鐵,牢牢坐在床上打坐,便是不下來。
門外有人緩步而入,身材不高不矮,腳步聲一如常人,正是沈郎魂。唐儷辭書卷一引,請他隨意坐,沈郎魂微一點頭,並不坐,淡淡的道,「我有件事想不通。」
「想不通?」唐儷辭翻過一頁書,「想不通宛郁月旦為何肯讓你我在貓芽峰停留?」他左腕上洗骨銀鐲閃閃發光,襯著白皙柔潤的膚色,煞是好看。
沈郎魂點頭,「有何道理?」唐儷辭眼看書本,嘴角含笑,「你以為宛郁月旦是什麼人?」沈郎魂淡淡的道,「高人。」唐儷辭的目光從第一行移到第二行,「他不是高人,他是王者。」沈郎魂微微一震,「王者?」唐儷辭微微一笑,「江湖王者,不居人之下,不屈人之威,弱則避走天涯,強則威臨天下。碧落宮在宛郁歿如手中覆滅,在宛郁月旦手中重生。宛郁歿如是守成之材,碧落宮神秘之名在他手上發揮到了極至,但神秘只是一種虛像,神秘的利處在令人起敬畏、恐懼之心,神秘的不利之處有二。第一、神秘之宮,閉門自守,必無朋友;第二、宮中人馬罕能外出,如畢秋寒這等人太少,外出也不敢自稱碧落門下,宮中弟子武功雖高,紙上談兵、高閣論道者居多,不免脫離實際。所以——」沈郎魂道,「所以李陵宴揮師門前,碧落宮就遭遇幾乎滅門之禍。」唐儷辭道,「不錯,有第一個挑起面紗的人,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而碧落宮在洛陽一戰顯露最後實力,並不如傳說中驚人,因此避走天涯,這『神秘』二字已不可能作為立宮之本。」他的目光自第三行移到第四行,「所以之後的所以……碧落宮若不想作為遠避江湖的喪家之犬,不願放棄中原之地,勢必有所作為,這並不取決於宮主是不是宛郁月旦,而是形勢所趨,不得不然——因此——」他微微一笑,「因此宛郁月旦答允讓你我入住碧落宮,不是他吃錯了葯或者他怕了你我,而是他有君臨天下之意,我有打亂風雲之心,合情合意,才能相安無事。」
「這幾年碧落宮潛伏江湖之外,想必實力大有長進,而碧落宮回歸武林需要一個好的契機,而恰逢你追查猩鬼九心丸一事連殺施庭鶴、余泣鳳二人,江湖風雲變色……」沈郎魂淡淡的道,「但是他如何確定借力給你是對的?」唐儷辭唇角微勾,勾起一抹紅潤柔滑的麗色,「那就牽涉到所謂『王者』的判斷,宛郁月旦判斷我能給他這個契機並且——所有和我合作的人都知道……」他語調慢慢的變柔,眼角微翹,唇線慢揚,那語調柔得勾魂攝魄,「我給的籌碼一向……非常優厚,基本上你想要什麼,我就能給你什麼……」沈郎魂淡淡笑了笑,這是他第一次在唐儷辭面前笑得有些表情,不知是信或是不信。唐儷辭翻了第二頁書,「今天你來,我很高興。」沈郎魂道:「哦?」唐儷辭合上書本,微笑道,「說明你當我是朋友。」沈郎魂瞪了他一眼,他一貫很少說話,即使說話也無甚表情,此時突地冒出一句,「我實在想不通,你究竟是個聰明人,還是個大傻瓜。」唐儷辭笑出聲來,閉目靠在被褥上睡去,「我卻知道,為贖回老婆的屍體賣身做殺手的人,一定是個大傻瓜。」沈郎魂一怔,突地一笑,「連這種事也能打聽到,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狐狸精。」
沈郎魂之所以入十三殺手樓甘當頭牌殺手,確是因為他妻子追入黃河之後,遺體被殺手樓樓主所獲,為贖回妻子遺體,沈郎魂入樓拔劍,收錢取命。世人都以為沈郎魂冷酷無情,正邪不分,其實這人不過愛妻之情遠勝於對手中劍的敬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