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玉牡丹樓。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牡丹樓第五號房間,錦榻之上,一個人被五花大綁,嘴上貼有桑皮紙,仍在不住大罵。另一人冷冷站在一旁,手持茶杯,靜靜的喝茶。一位紅衣小婢站在一旁,忍不住掩口而笑,「他在說什麼?」喝茶的那人冷冷的道,「不外說些『放開你老子』之類的廢話。」紅衣小婢咯咯輕笑,看著床上的人,「聽說和尊主打了幾百招,是很厲害的強敵,還聽說是白姐姐的未婚夫呢。」
「尊主比他好上百倍。」喝茶的那人白衣素素,佩刀在身,正是白素車,「他不過是個傻瓜。」紅衣小婢道,「紅姐姐讓你看著他,要是他跑了,她必定要和你過不去啦。」白素車淡淡的道,「所以——我不會讓他跑的。」
床上的池雲反而不做聲了,瞪大眼睛冷冷的看著屋樑,一動不動。紅衣小婢端上一碗燕窩,緩步退下。
白素車按刀在手,慢慢走到床沿,看著武功被禁,五花大綁的池雲。池雲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閉目閉嘴,就當她是一塊石頭。
這個人,當年初見面的時候,狂妄倜儻,一刀有擋千軍萬馬的氣勢,不過……就算是當年他風光無限的時候,她也不曾愛上他。白素車目不轉睛的看著池雲,她所要的是一個比她強的男人,能引導她前進的方向,可惜她之本身,已是太強了。
池雲……是個武功很高的孩子,她……沒有耐心等一個孩子成長為一個強者。
她輕輕的摸了摸貼在池雲嘴上的桑皮紙,隨後站直身子,筆直的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
她的手指透過桑皮紙,仍然可以感覺到一抹溫熱。池雲閉著眼睛,究竟白素車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他從來沒有認真了解過,從前的印象也很模糊,不過就是白玉明的女兒罷了。白玉明的女兒,難道不該是武功低微徒有美貌的千金小姐或者扭扭捏捏的大家閨秀?為什麼會是這樣背叛家園毫不在乎,人在邪教手握重兵的女子?他池雲的老婆怎能是這種樣子?不過……如果不是這惡婆娘心機深沉濫殺無辜,這種樣子,也比千金小姐或大家閨秀好得多……可惜她為什麼要加入風流店……他突然睜開眼睛,白素車並沒有如他想像的一樣一直看著他,心中頓時充滿不滿,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我心中想的事,如果你能猜到,說不定——我就會嫁給你。」白素車眼望遠方,突然冷冷的道,「可惜——你永遠也猜不到。」池雲在想些什麼,她竟然能數得清清楚楚。池雲突地呸的一聲,鼓力將貼口上那塊桑皮紙噴了出去,暗咳道,「咳咳……老子真有這單純?」白素車緩緩回頭,冷冷的看著床上的他,「你以為呢?」
「老子以為——老子就算單純得就像一顆白菜,也比忘恩負義、不知廉恥的女人好上百倍。」池雲冷冷的道,「你他媽的完全是個人渣!」白素車一揚手「啪」的一聲給了他一個耳光,池雲怒目以對,「臭婆娘!王八蛋!」白素車手掌再揚,「你說一個字,我打你一個耳光,究竟要挨多少個耳光,就看你的嘴巴。」池雲破口大罵,「他奶奶的,你幾時聽說池老大受人威脅?臭婆娘!」白素車臉上毫無表情,「啪」的一記耳光重重落在池雲臉上,頓時便起了一陣青紫。
正當池雲以為這臭婆娘要再一掌把他打死的時候,白素車突然收手。只聽門外「咯」的一聲輕響,一位青衣女子緩步而入,「素素,你在做什麼?」白素車淡淡的道,「沒什麼。」那青衣女子腳步輕盈,池雲勉強睜開腫脹的眼睛,只見來人膚色雪白,容顏清秀,甚是眼熟,過了半晌,他啊的一聲叫了起來,他想起來這人是誰了!這青衣女子就是讓冰猭侯拋妻棄子的家妓,而在冰猭侯死後,此女為黑衣琵琶客所奪,名叫阿誰。
她就是鳳鳳的娘親……
燭光之下,輕盈走近的青衣女子容貌依舊端正,比之紅姑娘之愁情、白素車之清靈、鍾春髻之秀美都遠為不及,但她自有一股神態,令觀者心安、平靜,正是阿誰。池雲瞧了她一眼,轉過頭去,這女子相貌雖然只是清秀,卻生具內秀之相,還是少看為妙。
「他已被點了穴道,為何還要將他綁住?」阿誰走近床邊,秀眉微蹙,「是他綁的么?」白素車淡淡的道,「不錯。」阿誰動手將繩索解開,「若是見到他,你便說是我解的。」白素車端起那碗燕窩喝了一口,「你一向膽子很大,不要以為尊主一向縱容你,說不定有一天……」阿誰淡淡一笑,「你是在提醒我么?」白素車別過頭去,冷冷的道,「不是提醒,只不過警告而已。倚仗尊主的寵幸,做事如此隨意,總有一天誰也保不住你,你會被那群痴迷他的女人撕成碎片。」阿誰微微一笑,「我是不祥之人,撕成碎片說不定對誰都好。對了,我是來通知你,晚上唐公子來赴鴻門宴,撫翠說……要你排兵布陣,殺了唐公子。」白素車將燕窩放在桌上,淡淡的道,「哦?除了小紅,東公主也要換個花樣試探我——究竟是不是青山崖戰敗的內奸?」阿誰眼波流轉,「也許……」白素車冷冷的道,「你也想試探我是不是內奸?」阿誰微微一笑,「說不定在他們心中,我是內奸的可能性最大,只不過不好說而已。」「那倒也是,你和我們本就不是一路人。」白素車淡淡的道,「你最好回尊主房裡掃地去,省得他回來不見了你,又要亂髮脾氣。」阿誰頷首,看了池雲一眼,緩步而去。
池雲聽她離去,突地呸的吐了口口水在地上,「白玉明聽見你說的話,一定氣得當場自盡!要殺唐儷辭,你媽的白日做夢!」白素車神色不變,冷冷的道,「我娘賢良淑德,和我全然不同,你生氣罵我可以,罵我娘作甚?」池云為之氣結,被她搶白,難得竟無可反駁。白素車拔出斷戒刀,刀光在刃上冷冷的閃爍,「為何我便殺不了唐儷辭?要殺人,不一定全憑的武功,就像我要殺你……」她將刀刃輕輕放在池雲頸上,輕輕切下一條血痕,「那也容易得很。」
池雲冷冷的看著她,就如看著一個瘋子。
正在此時,門外突地又發出「咯」的一聲輕響,一個人走入房中。雖然這人是走進來的,但池雲卻沒有聽到絲毫聲息,就如只是眼睛看見這人進來了,耳朵卻沒有半點感應,所聽到的聲音,只是門開的聲音。
白素車回過頭來,望著來人。來人粉色衣裳,衣裳上淺綉桃花,款式雅緻,綉紋精美絕倫,一雙白色繡鞋明珠為綴,身材高挑纖細,卻是一個容貌絕美的年輕女子。白素車淡淡的道,「西公主。」
那粉色衣裳的桃衣女子微微點了點頭,「唐儷辭今夜必定來救此人,你作何打算?」白素車舉起手中握的斷戒刀,刀刃染血之後有異樣的綠光瑩瑩,「我在此人身上下了春水碧,唐儷辭只要摸他一下,就會中毒;然後我會安排十八位白衣圍殺,待他殺出重圍,我會假意救他,再最後了結他。」桃衣女子不置可否,明眸微動,「聽說小紅對此人下引弦攝命術,卻不成功?」白素車道,「誰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已盡全力?不過世上有人對音律天生不通,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桃衣女子接過她手中的斷戒刀瞧了一眼,突然道,「今晚之計,你不必出手。」她淡淡的、也頗溫婉的道,「我出手就好。」白素車看了她一眼,收回斷戒刀,微微鞠身,「遵公主令。」桃衣女子負手而去,自她進來到出去,竟看也沒看池雲一眼。
「這人是誰?」池雲卻對人家牢牢盯了許久,忍不住問道,「她是男人、還是女人?」白素車奇異的看了他一眼,「她有哪一點像男人?」池雲道,「她長得和『七花雲行客』裡面那個『一桃三色』一模一樣,我和那小子打過一架,當然認得。」白素車奇道,「你說她就是一桃三色?」池雲瞪眼,「我認識的一桃三色是個男人,她卻是個女人,說不定是同胞兄妹。」白素車眼色漸漸變得深沉,沉吟道,「她……叫西方桃,風流店有東西公主,東公主撫翠,西公主就是此人……原來她、她就是一桃三色……可是……」她似是突然之間有了數不清的疑問,卻又無法解答,眼神變幻了幾次,緩緩的道,「這件事,你可千萬不能說出去。」言下出指如風,再度點了池雲啞穴。
秀玉牡丹樓品茶的大堂之中,今夜坐著兩個女子,一個白衣素髻,一個翠衣珠環,白衣女子秀雅如仙,翠衣女子肥胖如梨,一美一丑顯眼之極。其餘座位的茶客紛紛側目,暗自議論。
她們在等唐儷辭,不過出乎意料之外,一直到秀玉牡丹樓中最後一位客人離去,月過中天,唐儷辭並沒有來。
紅姑娘若有所思的看著桌上早已變冷的茶水,撫翠面前的烤乳豬早已變成了一堆白骨,以細骨剔著牙,她涼涼的笑了起來,「難道你我都算錯了?池雲對他來說其實算不上一個誘餌?」紅姑娘輕輕抿了下嘴唇,「或者——是太明顯的誘餌,所以他不敢來?但以唐儷辭的自信,還不至於……」她的話說了一半,突地一怔,「不對,他必定已經來過了!」撫翠嗯了一聲,「怎麼說?」紅姑娘站了起來,「你我疏忽大意,快上樓看看有何變故……」
撫翠尚未答應,樓上已有人匆匆奔下,「紅姑娘!今夜並無人夜闖秀玉牡丹樓,但是……但是阿誰不見了,尊主房中桌上留下一封信……」撫翠一伸手,分明相距尚有兩丈,那人突地眼前一花,手上的信已不見。撫翠展開信箋,紙是一流的水染雪宣,字卻寫得不甚好,雖然字骨端正,對運墨用鋒卻略嫌不足,正是唐儷辭的字,只見信箋上寫道:「清風月明,圓荷落露,芙蓉池下,一逢佳人。旭日融融,紅亭十里,相思樹下,以人易人。」其下一個唐字,倒是寫得瀟洒。
「我千算萬算,只算他前來赴約,卻不想他竟然託人暗傳書信,把阿誰誘了出去。」紅姑娘咬牙,「他如何知道那丫頭是……是……」她別過頭去,不願再說下去。柳眼形貌絕美,別具一種陰沉魅惑的氣質,行事隨意狂放,時而溫柔體貼、時而冰冷淡漠、時而豪放瀟洒、時而憂鬱深沉,實是令眾多涉世未深的年輕女子神魂顛倒,尤其柳眼文採風流,橫琴彈詩,唱賦成曲,更令人如痴如醉。紅姑娘錦繡心機經綸滿腹,仍為柳眼傾倒,柳眼卻無端端迷上一位非但貌不驚人,而且毫無所長的女子,甚至這女子並非清白之身,乃是他人家妓,身份卑微之極,怎令她不深深嫉恨?撫翠哈哈一笑,「他如何知道那丫頭是小柳的心頭肉?我看唐儷辭也是那花叢過客,說不定經驗多了,看上一眼,就知道小柳和阿誰是什麼關係,哈哈哈哈……」紅姑娘臉色一白,暗暗咬牙,低頭不語。撫翠嘖嘖道,「可憐一顆女兒心,縱使那人明明是情敵,為了小柳,你還是要想方設法把她奪回來,其實你心中恨不得她死——真是可悲啊可悲。」紅姑娘低聲道,「你又不曾……不曾……」撫翠大笑道,「我又不曾迷上過哪個俊俏郎君,不明白你心中的滋味?就算我當年喜歡女人的時候,也是伸手擒來,不從便殺,痛快利落,哪有如此婆媽麻煩?」紅姑娘咬了咬唇,避過不答,眉宇間的神色越發抑鬱。
「話說那位西美人何處去了?」撫翠一隻肥腳踩在椅上,看著紅姑娘心煩,她似乎很是開心,「樓上出了如此大的紕漏,她難道沒有發覺?哈哈。」樓梯之處,白素車緩步而下,淡淡的道,「阿誰不見,西公主也不見了,我猜她瞧見阿誰獨自出門,心裡起疑,所以跟了出去。」
「那就是說——也許,我們並沒有滿盤皆輸。」撫翠笑得越發像一頭偷吃了豬肉的肥豬,「說不定還有翻本的機會。」紅姑娘眉頭微蹙,對西方桃追蹤出門之事,她卻似乎並無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