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誰姑娘……」唐儷辭傷勢雖重,人很清醒,「請服藥。」青衣女子將洗垢碗內連葯帶水一起服下,緩步走到塌邊,「我沒事,已經好了很多,唐公子為我身受重傷,阿誰實在罪孽深重。」邵延屏越發苦笑,「這都是我照顧不周,思慮不細,余負人中毒癲狂,我卻始終未曾想過他當真能傷得了唐公子,唉……」阿誰凝視唐儷辭略顯蒼白的臉色,無論多麼疲憊、受了怎樣的傷,他的臉從來不缺血色,此時雙頰仍有紅暈,實在有些奇怪。唐儷辭微微一笑,「是我自己不慎,咳……邵先生連日辛苦,唐儷辭也未幫得上忙,實在慚愧。」邵延屏心道我要你幫忙之時你不見蹤影,此時你又躺在床上,一句慚愧就輕輕揭過,實在是便宜之極,嘴上卻乾笑一聲,「我等碌碌而為,哪有唐公子運籌帷幄來得辛苦?你靜心療養,今天的事絕對不會傳揚出去,我向你保證。」唐儷辭本在微笑,此時唇角的笑意略略上翹,語聲很輕、卻是毫不懷疑的道,「今天的事……怎麼可能不傳揚出去?我既然說了不想傳揚出去,結果必定會傳揚出去……」
邵延屏張大嘴巴,「你你你……你故意要人把你重傷的事傳揚出去?」唐儷辭眼帘微闔,「在劍會封口令下,誰敢將我重傷之事傳揚出去?但唐儷辭如果重傷,萬竅齋必定受影響,國丈府必定問罪善鋒堂,中原劍會就要多遭風波,說不定……麻煩太大還會翻船,我說的對不對?」邵延屏額上差點有冷汗沁出,這位公子爺客氣的時候很客氣,斯文的時候極斯文,坦白的時候還坦白得真清楚無情,「不錯。」唐儷辭慢慢的道,「所以……消息一定會傳揚出去,只看在中原劍會壓力之下,究竟是誰有這樣的底氣,不怕劍會的追究,而能把消息傳揚出去……」邵延屏壓低聲音,「你真的認定現在劍會中還有風流店的姦細?」唐儷辭微微一笑,「你知道風流店攻上好雲山時,究竟是誰在水井之中下毒么?」邵延屏汗顏,「這個……」唐儷辭道,「當時余負人和蔣文博都在避風林,是誰在水井中下毒,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低聲咳嗽了幾聲,「你不覺得這是個知道的好時機么?」邵延屏微微變色,的確,這是一個引蛇出洞的機會,但如果消息走漏,代價未免太大。唐儷辭手按腹部,眉間有細微的痛楚之色,「我乾爹不會輕易相信我會死的消息,至於萬竅齋……你傳我印鑒,我寫一封信給——」他話說到此,氣已不足,只得稍稍停了一下。阿誰一直注意著他臉色變化,當下按住他的肩,「你的意思邵先生已經明白,不必再說了。」邵延屏連連點頭,「我這就去安排,你好生休息,需要什麼儘管說。」唐儷辭閉目不動,邵延屏輕步離去。
「嗚哇……嗚嗚……」鳳鳳等邵延屏一走,立刻含淚大哭起來,拿著唐儷辭染滿血跡的衣裳碎片不住拉扯,「嗚嗚嗚……」阿誰將他抱了起來,輕輕拍哄,心中半是身為人母的溫柔喜悅,半是擔憂,大難不死之後能和兒子團聚當然很好,但唐儷辭為準備那一碗藥物無故重傷,除了擔憂之外,她心底更有一種無言的感受。
那一顆藥丸和那個瓷碗,是唐儷辭從隨身包裹里取出來的,既然帶在身邊,說明他本來有預定的用途……而怕她流產之後體質畏寒,不能飲冷水,他稍憩之後,端著瓷碗要去廚房煮一碗薑湯來送葯,誰知道突然遭此橫禍。她輕輕嘆了口氣,她這一生對她好的人很多,愛她入骨的也是不少,但從沒有人如此細心體貼的對待她,而不求任何東西。
這就算是世上少見的那種……真心實意對你好,不需要你任何東西的人嗎?她從不認為自己有如此幸運,能遇見那樣的好人。而唐儷辭,也實在不似那樣無私且溫柔的人,更何況自己也早已給不出任何東西……他何必對她如此好?
他是幾乎沒有缺憾的濁世佳公子,武功才智都是上上之選,甚至家世背景一樣人難匹敵,但……她從心底深深覺得,這個什麼都不缺的人,在他心底深處卻像是缺了很多很多,充滿了一種掙扎的渴望,縱然他隱藏得如此之深,她仍是嗅到了那種……同類的氣息。
她聰慧、理智、淡泊、善於控制自己,甚至……也能堅持住自己的原則,在再極端的環境中也不曾做過違背自己人生理念的事。在旁人看來她達觀、平淡、隨遇而安,甚至逆來順受,似乎遭遇再大的劫難都能從容度日,但她深深了解自己,就算隱藏得再自然再無形,剋制得再成功把自己說服得再徹底,她都不能否認心底深處那種……對家的渴望。
從唐儷辭身上,她嗅到了相同的氣息,被深深壓抑的……對什麼東西超乎尋常的強烈的渴求,心底無邊無底的空虛,得不到那樣東西,心中的空虛越來越大,終有一天會把人連血帶骨吞沒。
他……到底缺了什麼?她凝視著他溫雅平靜的面容,第一次細細看到他左眉的傷痕,一刀斷眉,當初必定兇險,這個眾星環繞中的月亮,究竟遭遇過多少次這樣的危機、遇見過什麼樣的劫難?凝視之間,唐儷辭眉宇間痛楚之色愈重,她踉蹌把鳳鳳放回床邊的搖籃中,取出一方手帕,以水壺中的涼水浸透,輕輕覆在唐儷辭額頭。
窗外有人影一晃,一個灰衣人站在窗口,似在探望,眼色卻很茫然,「他……他死了么?」阿誰眉心微蹙,勉強自椅上站起,扶著桌面走到窗口,低聲道,「他傷得很重,你是誰?」灰衣人道:「余負人。」阿誰淡淡一笑,臉色甚是蒼白,「是你傷了他?」余負人點了點頭,阿誰看了一眼他的背劍,青珞歸鞘,不留血跡,果然是一柄好劍,「你為什麼要傷他?」她低聲道,「前天大戰之後,他沒有休息……趕到避風林救我,又照顧我一日一夜未曾交睫,若不是如此……」她輕輕的道,「你沒有機會傷他。」余負人又點了點頭,「我……我知道。」阿誰多看了他兩眼,嘆了口氣,「你是余劍王的……兒子?」余負人渾身一震,阿誰道,「你們長得很像,如果你是為父報仇,那就錯得很遠了。」她平心靜氣的道,「因為余家劍庄劍堂里的火藥,不是唐公子安放的,引爆火藥將余泣鳳炸成重傷的,更不是唐公子。」余負人臉色大變,「你胡說!世上人人皆知唐儷辭把他炸死,是他闖進劍庄施放火藥把他炸死,我——」阿誰目有倦色,無意與他爭執,輕輕嘆了一聲,「余少俠,人言不可盡信。」她身子仍然虛弱,站了一陣已有些支持不住,離開窗檯,就待坐回椅子上去。余負人自窗外一把抓住她的手,「且慢!是誰引爆劍堂里的火藥?」
阿誰被他一抓一晃,臉色蒼白如雪,但神色仍然鎮定,「是紅姑娘。」余負人厲聲道,「你是什麼人?你怎麼能知道得如此清楚?」阿誰道,「我是柳眼的婢子,余劍王重傷之後,我也曾伺候過他起居。」她靜靜看著余負人,「你也要殺我嗎?」
余負人的臉色和她一樣蒼白如雪,忽聽他身後青珞陣陣作響,卻是余負人渾身發抖,渾然剋制不住,「他……我……」他一把摔開阿誰的手腕,轉身便欲狂奔而去,院外有人沉聲喝止,是普珠上師,隨後有摔倒之聲,想必余負人已被人截下。阿誰坐入椅中,望著唐儷辭,余負人出手傷人,自是他的莽撞,但唐儷辭明知他誤會,為什麼從不解釋?
他為什麼要自認殺了余泣鳳?因為……他喜歡盛名,他有強烈的虛榮心,他天生要過眾星拱月的日子。阿誰輕輕嘆了口氣,鳳鳳本來在哭,哭著哭著將頭鑽在唐儷辭臂下,糊裡糊塗的睡著了。她看著孩子,嘴角露出微笑,她已太久太久沒有見過這個孩子,本以為今生今世再也無緣見到,方才醒來初見的時候,真是恨不得永遠將他抱在懷裡,永遠也不分開了。但……可以么?她能帶孩子離開嗎?目光再度轉到唐儷辭臉上,突然之間……有些不忍,呆了一陣,仍是輕輕嘆了口氣。
院外。
余負人方寸大亂,狂奔出去,普珠上師和西方桃一直跟在他身後,只是他神色大異,尚不能出口勸解,此時趁機將他擋下。普珠袖袍一拂,余負人應手而倒,普珠將他抱起,緩步走向余負人的房間。身後西方桃姍姍跟隨,亦像是滿面擔憂,走出去十餘步,普珠突然沉聲問道:「剛才你為何阻我?」西方桃一怔,頓時滿臉生暈,「我……我只是擔心……」一句話未說完,她輕輕嘆了一聲,掩面西去。普珠眼望她的背影,向來清凈淡泊的心中泛起一片疑問,這位棋盤摯友似有心事?但心事心藥醫,若是看不破,旁人再說也是徒然。他抱著余負人,仍向他的房間而去。
放下余負人,只見這位向來冷靜自若,舉止得體的年輕人緊閉雙眼,眼角有淚痕。普珠道了一聲「阿彌陀佛。」,解開余負人受制的穴道,「你覺得可好?」余負人睜開眼睛,啞聲道,「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普珠緩緩說話,他面相莊嚴,目光冷清,雖然年紀不老,卻頗具降魔佛相,「做了錯事,自心承認,虔心改過,並無不可。」余負人顫聲道,「但我錯得不可原諒,我幾乎殺了他……我也不知為何會……」普珠伸指點了他頭頂四處穴道,余負人只覺四股溫和至極的暖流自頭頂灌入,感覺幾欲爆炸的頭忽然輕鬆許多,只聽普珠繼續道,「你身中忘塵花之毒,一念要殺人,動手便殺人,雖然有毒物作祟,但畢竟是你心存殺機。」他平靜的道,「阿彌陀佛。」余負人長長吐出一口氣,「我爹身陷風流店,追名逐利,執迷不悟,他……他或許也不知道,引爆火藥將他炸成那樣的人不是唐儷辭,而是他身邊的『朋友』。是我爹授意我殺唐儷辭……」他乾澀的笑了一笑,「我明知他在搪塞、利用我,但……但見他落得如此悲慘下場,我實在不願相信他是在騙我,所以……」普珠面上並沒有太多表情,「你不願責怪老父,於是遷怒在唐施主身上,殺機便由此而起。」余負人閉目良久,點了點頭,「上師靈台清澈,確是如此,只可惜方才動手之前我並不明白。」普珠站起身來,「唐施主不會如此便死,一念放下,便務須執著,他不會怪你的。」余負人苦笑,「我恨不得他醒來將我凌遲,他不怪我,我更加不知該如何是好。」普珠聲音低沉,自有一股寧靜穩重的氣韻,「該放下時便放下,放下、才能解脫。」隨這緩緩一句,他已走出門去。
放下?余負人緊握雙拳,他不是出家人,也沒有普珠深厚的佛學造詣,如果這麼輕易就能放下,他又怎會為了余泣鳳練劍十八年,怎會加入中原劍會,只為經常能見余泣鳳一面?對親生父親一腔敬仰,為之付出汗水心血、為之興起殺人之念、最終為之誤傷無辜,這些……是說看破就能看破的么?他更寧願唐儷辭醒來一劍殺了他,或者……他就此衝出去,將余泣鳳生擒活捉,然後自殺。滿頭腦胡思亂想,余負人靠在床上,鼻尖酸楚無限,他若不是余泣鳳之子、他若不是余泣鳳之子,何必涉足武林、怎會做出如此瘋狂之事?
普珠返回大堂,將余負人的情況向邵延屏簡略說明,邵延屏鬆了口氣,他還當余負人清醒過來見唐儷辭未死,說不定還要再攢幾劍,既然已有悔意那是最好,畢竟中毒之下,誰也不能怪他。放下余負人一事,邵延屏又想起一事,「對了,方才桃姑娘出門去了,上師可知她要去哪裡?」普珠微微一怔,「我不知。」邵延屏有些奇怪的看著他,西方桃一貫與他形影不離,今天是怎麼回事,盡出怪事?普珠向邵延屏一禮,緩步回房。
有人受傷、有人中毒,邵延屏想了半晌,嘆了口氣,揮手寫了封書信,命弟子快快送出。想了一想,又將那人匆匆招回,另換了一名面貌清秀、衣冠楚楚、伶牙俐齒的弟子出去,囑咐不管接信那人說出什麼話來,都要耐心聆聽,滿口答允,就算他開下條件要好雲山的地皮,那也先答應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