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什麼非要看我們的臉?」玉團兒很困惑,「我們便是因為長得不好看才蒙面,他明明知道,為什麼還要看?」柳眼淡淡的道,「因為這人喜歡出風頭,越是正常人不做的事他偏偏要做,大家都以為他應該這樣,他就偏偏要那樣。剛才他出手救人不是因為他善良,是他看見鍾春髻見死不救,他就偏偏要救,你明白么?」玉團兒點了點頭,「他以為你不相信他會守信救人,所以他偏偏要守信、偏偏要救人。」柳眼冷冷的道,「我的確不相信他會守信,他救不救人我也不關心,要死的又不是我。」玉團兒卻道,「但如果沒有你那樣說話,他肯定是不肯救人的啦!」柳眼眼睛一閉,淡淡的道,「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現在快離開這裡,這不是什麼好地方。」玉團兒將他背在背上,快步往山林深處奔去,「剛才那位紫色裙子的姐姐為什麼要殺人呢?明明她和那書生是同路的。」柳眼仍是淡淡的道,「她?她是個極端自私、又愛做夢的女人,不過她會殺人滅口,真是出了我的意料,了不起啊了不起,雪線子教的好徒弟。」玉團兒仍問,「她為什麼要殺人滅口?」柳眼今日出乎意料的有耐心,仍是淡淡的答,「因為她是白道江湖女俠,今日見死不救的事一旦傳揚出去,她就無法在江湖中立足了。」玉團兒又問,「她為什麼不救你?」柳眼道,「她做了一件傷天害理的事,世上沒幾人知道,其他人不會說,她怕我說出去。」玉團兒道,「這也是殺人滅口啊……她究竟做過幾件壞事?」柳眼冷冷的笑,「人只消做過一件壞事,自己又不想承認,就要做上千萬件壞事來遮掩……」
說話之間,兩人已奔入洞庭東山深處,只見滿目茶樹雜各色果樹而生,越行入深處越聞芳香撲鼻,沁人心脾,吸入肺中就似人全身都輕了。玉團兒在一處山泉前停下,「你身上的傷還痛嗎?」柳眼不答,玉團兒將他輕輕放下,揭開他的蓋頭黑帽,以泉水輕擦他臉上的傷疤,經她這麼多天耐心照顧,柳眼臉上的傷口已經漸漸痊癒,猙獰可怖的疤痕和疤痕邊緣雪白細膩的皮膚形成鮮明的對比,望之越發觸目驚心。看著他冷漠的神色,玉團兒心情突然不好了,「你為什麼不理我?」柳眼冷冷的看她,仍然不答。她頓了一頓,「你……你從前長得好看的時候,肯定有很多人喜歡你、關心你,是不是?」過了一陣,依然沒有回答,玉團兒怒道,「你為什麼不理我?我長得不好看,我關心你照顧你你就不希罕嗎?」
「如果是我求你的,你關心照顧我,我當然希罕。」柳眼冷冷的道,「是你自己要關心照顧我,又要生氣我不希罕,我為何要希罕?莫名其妙。」玉團兒怔了一怔,自己呆了半晌,長長嘆了口氣,「你自己的命,你也不希罕嗎?」柳眼道,「不希罕。」玉團兒默默坐在一邊,托腮看著他,「我真是不明白,你是一個壞得不得了的大惡人,卻沒有什麼大的志向,連自己的命都不希罕,那你希罕什麼?為什麼要帶我從山裡出來呢?」
「我一生只有一件事、只恨一個人,除此之外,毫無意義。」柳眼索然道,「帶你從山裡出來,是為了煉藥。」玉團兒低聲問,「你為什麼要為我煉藥?」不知為何,她心裡突然泛起了一股寒意,對柳眼即將開口之言懷有一種莫明的恐懼。柳眼淡淡的道,「因為這種葯是一種新葯,雖然可以救你的命,我卻不知道吃下去以後會對身體產生什麼其他影響。」玉團兒怒道,「你就是拿我試藥!你、你、你……我娘當我是寶貝,最珍惜我,你卻拿我來試藥!」柳眼冷冷的看著她,「反正你都快要死了,如果沒有我救你,你也活不過明年此時。」玉團兒為之語塞氣餒,獃獃的看著柳眼,實在不知該拿這人怎麼辦,這人真是壞到骨子裡去了,但她總是……總是……覺得……不能離他而去、也不能殺了他。
「哎呀呀,我又打攪美人美事了,來得真不是時候,但我又來了。」茶林里一聲笑,黃衣飄拂,紅扇輕搖,剛才離去的那名少年人牽著一匹白馬,馬上背著昏迷不醒的林逋,赫然又出現在柳眼和玉團兒身後,「我對你們兩個實在很有興趣,罷了罷了,捨不得離開,只好大膽上前攀交情,看在剛才我救了你們兩條命的份上,可以把你身邊的石頭讓給我坐一下嗎?」
「方平齋。」玉團兒睜大眼睛,「你為什麼要跟著我們?」方平齋笑道,「因為我很無聊,你們兩人很有趣,並且——我雖然救了這個人的命,但是我不想照顧他。」玉團兒一眼望去,只見林逋胸口的傷已被包紮,白色繃帶上塗滿一些鮮黃色的粉末,不知方平齋用了什麼藥物,但林逋臉色轉紅,呼吸均勻,傷勢已經穩定。柳眼淡淡看了一眼方平齋,方平齋嘴露微笑,紅扇搖晃,「你叫什麼名字?」柳眼淡淡的道,「我為何要告訴你?」方平齋端坐在他面前另外一塊大石上,「哎呀!名字是稱呼,你不告訴我,難道你要我叫你阿貓或者阿狗,小紅或者小藍么?」柳眼道,「那是你的事。」
「嗯——你的聲音非常好聽,是我聽過最好聽的男人的聲音,你旁邊那位是我聽過最難聽的女人的聲音,我的耳朵很利。」方平齋用紅扇敲了敲自己的耳朵,「既然你不肯告訴我你的名字,你又穿的是黑色衣服,我就叫你小黑,而你旁邊這位,我就叫她小白。」玉團兒仍在關心馬背上的林逋,聞言道,「我叫玉團兒。」方平齋充耳不聞,談笑風生,「小白,把馬背上那位先生放下來,他身受重傷再在馬背上顛簸,很快又要死了。」玉團兒輕輕把林逋抱下,讓他平躺在地上,「我叫玉團兒。」
「黑兄,我能不能冒昧問下,你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慘絕人寰的事,又是什麼人如此有創意和耐心,把你弄成這種模樣?哎呀呀,我的心實在好奇、很好奇、好奇得完全睡不著呀。」方平齋搖頭道,「我實在萬分佩服把你弄成這樣的那個人。」柳眼不理不睬,玉團兒卻道,「天都沒黑,你怎麼會好奇得睡不著?」方平齋道,「呃——有人規定一定要天黑才能睡覺嗎?」玉團兒怔了一怔,「那說得也是。」方平齋轉向柳眼,「我剛才聽見,你說你一生只有一件事、只恨一個人,如果你告訴我好聽的故事,讓我無聊的人生多一點點趣味,我就替你去殺讓你怨恨的那個人,這項交易很划算哦,如何?」柳眼淡淡的道,「哦?你能千里殺人么?」方平齋紅扇一揮,哈哈一笑,「不能但也差不多了,世上方平齋做不到的事,只怕還沒有。」柳眼道,「把我弄成這樣的人,叫沈郎魂。」
方平齋怔了一怔,「這樣就完了?」柳眼淡淡的道,「完了。」方平齋道,「他為什麼要把你傷成這樣?你原來是怎樣一個人?講故事要有頭有尾,斷章取義最沒人品、沒道德了。」柳眼閉上眼睛,「等你殺完了人,我再講給你聽。」方平齋搖了搖頭,紅扇背後輕扇,「頑固、冷漠、偏執、怨恨、自私、不相信人——你真是十全十美。」聽到這裡,玉團兒本來對這黃衣人很是討厭,卻突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方平齋哈的一聲笑,「我的話一向很精闢,不用太感動。黑兄不肯和我說話,小白,告訴我你們兩個到洞庭東山靈源寺來做什麼?說不定我心情太好,就會幫你。」
「我們到東山來採茶煉藥。」玉團兒照實說,「我得了一種怪病,他說能從茶葉里煉出一種藥物治我的病。」方平齋哦了一聲,興趣大增,「用茶葉煉藥還是第一次聽說,有趣有趣,你們兩個果然很有趣,那我們現在即刻搭一間茅草屋,以免晚上風涼水冷。」他說干就干,一句話說完,人已竄進樹林,只聽林中枝葉之聲,他已開始動手摺斷樹枝,用來搭茅屋。玉團兒和柳眼面面相覷,柳眼眼神漠然,無論方平齋有多古怪他都似乎不以為意,玉團兒卻是奇怪之極——世上怎會有這種人?別人要煉藥,他卻搭茅草屋搭得比誰都高興?
黃昏很快過去,在夜晚降臨之前,方平齋已經手腳麻利的搭了一間簡易的茅屋,動作熟練之極,就如他已搭過千百間一模一樣的茅屋一般。玉團兒一邊幫忙一邊問,方平齋卻說他一輩子從來沒有搭過茅屋。不管他有沒有搭過,總之星月滿天的時候,柳眼、玉團兒、林逋和方平齋已躺在那茅草屋裡睡覺了。鼻里嗅著茶林淡雅的香氣,而聽潺潺的水聲,四人閉目睡去,雖是荒郊野外,卻居然感覺靜謐平和,都睡得非常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