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宮。
午後,碧霄閣。
宛郁月旦近來養了一隻兔子,雪白的小兔子,眼睛卻是黑的,耳朵垂了下來,和尋常的小白兔有些不同,但宛郁月旦看不見,他只撫摸得到它細軟溫暖的毛,和它不過巴掌大的小小身軀。他一度想喂它吃肉,但可惜這隻兔子只會吃草,並且怕貓怕得要死,和他想像的兔子相去甚遠。
「啟稟宮主,近日那兩人每況愈下,如果再找不到方法,只怕……」鐵靜緩步走近宛郁月旦的房間,「已經試過種種慣用的方法,都不見效果。」宛郁月旦懷抱兔子,摸了摸它的頭,提起後頸,把兔子放在地上,「還是不會說話?」
「不會說話,不但不會說話,也不會吃飯,甚至不會睡覺。」鐵靜眉頭緊皺,「我還從未見過被控制得如此徹底的人,這幾天每一口糧食和清水,都要女婢一口一口喂。」宛郁月旦道,「唐公子說這兩人受引弦攝命之術控制,只有當初設術之人才解得開,必須聽完當初設下控制之時所聽的那首曲子。一旦猜測失誤,曲子有錯,這兩人當場氣血逆流,經脈寸斷而亡。」鐵靜眉頭越發緊鎖,「但是根據聞人師叔檢查,這兩人並不只是中了引弦攝命之術,早在身中引弦攝命之前,他們就身中奇毒,是一種令人失去神智,連睡覺都不會的奇毒。這兩人失去神智之後,再中引弦攝命,樂曲深入意識深處,後果才會如此嚴重。」
「引弦攝命之術,紅姑娘或者可解,就算紅姑娘不能,在尋獲柳眼之後,必然能解。」宛郁月旦眉頭微揚,「我本來對引弦攝命並不擔心,這兩個人不能清醒,果然另有原因。他們現在還在客房?」鐵靜點頭,「宮主要去看看?」宛郁月旦微笑道,「七花雲行客,傳說中的人物,今日有空,為何不看?一旦他們清醒過來,我便看不著了。」鐵靜輕咳一聲,有些不解,宛郁月旦雙目失明,他要看什麼?宛郁月旦卻是興緻勃勃,邁步出門,往客房走去。
鐵靜跟在他身後,這位宮主記性真是好,碧落宮只是初成規模,許多地方剛剛建成,但宛郁月旦只要走過一次便會記住,很少需要人扶持。兩人繞過幾處迴廊,步入碧落宮初建的那一列客房中的一間。
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兩人直挺挺的站在房中,臉色蒼白,神色憔悴,那衣著和姿態都和在青山崖上一模一樣。時日已久,如果再無法解開他們兩人所中的毒藥和術法,縱然是武功蓋世,也要疲憊至死了。宛郁月旦踏入房中,右手前伸,緩緩摸到梅花易數臉上,細撫他眉目,只覺手下肌膚冰冷僵硬,若非還有一口氣在,簡直不似活人。鐵靜看宛郁月旦摸得甚是仔細,原來他說要看,就是這般看法,如果不是這兩人神智不清,倒也不能讓他這樣細看。
「原來梅花易數、狂蘭無行是長得這種樣子。」宛郁月旦將兩人的臉細細摸過之後,後退幾步坐在榻上,「鐵靜你先出去,讓我仔細想想。」鐵靜答應了,關上門出去,心裡不免詫異,但宛郁月旦自任宮主以來,決策之事樣樣精明細緻,從無差錯,他既然要閉門思索,想必是有了什麼對策。
宛郁月旦仰後躺在客房的床榻上,靜聽著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的呼吸聲,這兩人的呼吸一快一慢,一深一淺,顯然兩人所練的內功心法全然不同。究竟是什麼樣的毒藥,能讓人在極度疲乏之時,仍然無法放鬆關節,不能閉上眼睛,甚至不能清醒思索、也不能昏厥?也許……他坐了起來,撩起梅花易數的衣裳,往他全身關節摸去。梅花易數年過三旬,已不算少年,但肌膚骨骼仍然柔軟,宛郁月旦目不能視,手指的感覺比常人更加敏銳,用力揉捏之下,只覺在他手臂關節深處,似乎有一枚不似骨骼的東西刺入其中。
那是什麼?一枚長刺?一支小針?或者是錯覺?宛郁月旦從懷裡取出一塊磁石,按在梅花易數關節之處,片刻之後並無反應,那枚東西並非鐵質。究竟是什麼?他拉起狂蘭無行的衣袖,同樣在他關節之處摸到一枚細刺,心念一動,伸手往他眼角摸去。
眼角……眼窩之側,依稀也有一枚什麼東西插入其間,插的不算太深。宛郁月旦收回手,手指輕彈,右手拇指、食指指尖乍然出現兩枚緊緊套在指上的鋼製指環,指環之上各有纖長的鋼針。左手輕撫狂蘭無行的右眼,宛郁月旦指上兩枚鋼針刺入他眼窩之旁,輕輕一夾,那細刺既短且小,宛郁月旦對這指上鋼針運用自如,一夾一拔之下,一枚淡黃色猶如竹絲一般的小刺自狂蘭無行眼角被取了出來。指下頓覺狂蘭無行眼球轉動,閉上了眼睛,宛郁月旦溫和的微笑,笑意溫暖,令人心安,「聽得到我說話么?如果聽得到,眨一下眼睛。」狂蘭無行的眼睛卻是緊緊閉著,並不再睜開。
「鐵靜。」宛郁月旦拈著那枚小刺,鐵靜閃身而入,「宮主。」宛郁月旦遞過那枚小刺,「這是什麼東西?」鐵靜接過那細小得幾乎看不到的淡黃色小刺,「這似乎是一種樹木、或者是昆蟲的小刺。」宛郁月旦頷首,「請聞人叔叔看下,這兩人各處關節、甚至眼窩都被人以這種小刺釘住,導致不能活動,這東西想必非比尋常。」鐵靜皺起眉頭,「不知宮主是如何發現這枚細刺?」宛郁月旦輕咳一聲,「這個……暫且按下,這若是一種毒刺,只要查明是什麼毒物,這兩個人就有獲救的希望。」他把梅花易數從頭到腳都摸了一遍,若是讓這位橫行江湖的逸客醒來知曉,未免尷尬,說不定還會記仇,還是不說也罷。
鐵靜奉令離去,宛郁月旦的手搭在狂蘭無行身上,迅速的又將他全身關節摸索了一遍,心下微覺詫異,狂蘭無行身上的細刺要比梅花易數多得多,有時同一個關節卻下了兩枚甚至三枚細刺,這是故意折磨他、還是另有原因?人的關節長期遭受如此摧殘破壞,要恢復如初只怕不易。這小小的細刺,能釘住人的關節甚至眼球,但為何在特定的時候,這兩人卻能渾若無事一樣和人動手?難道動手之前會將他們身上細刺一一取出,任務完成之後再一一釘回?不大可能……
除非——引弦攝命之術發動的時候,能令這兩個人渾然忘記桎梏,令他們對痛苦失去感覺,從而就能若無其事的出手。而這種方法只會讓他們的關節受損更加嚴重,要醫治更難,就算救了回來,說不定會讓他們失去行動的能力,終身殘廢。
好毒辣的手段!
宛郁月旦整理好狂蘭無行的衣裳,坐回床榻,以手支頷,靜靜的思索。過了一會兒,他對門外微微一笑,「紅姑娘,請進。」
門外雪白的影子微微一晃,一人走了進來,正是紅姑娘。眼見站得筆直的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兩人,紅姑娘的眼睛微微一亮,眼見兩人氣色憔悴,奄奄一息,眼睛隨即黯淡,「他們如何了?」
「他們還好,也許會好,也許會死。」宛郁月旦微笑道,「紅姑娘不知能不能解開他們身上所中的引弦攝命之術?」紅姑娘目不轉睛的看著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他們身上的引弦攝命術不是我所下,但我的確知道是哪一首曲子。不過……」她幽幽嘆了口氣,「他們未中引弦攝命之前就已經是神智失常,而且不知道誰在他們身上下了什麼東西,這兩人終日哀嚎,滿地打滾,就像瘋子一樣。是主人看他們在地牢里實在生不如死,所以才以引弦攝命讓他們徹底失去理智。現在解開引弦攝命之術,只會讓他們痛苦至死。」她目不轉睛的看著宛郁月旦,「你當真要我解開引弦攝命之術?」
「嗯。」宛郁月旦坐在床上,背靠嶄新的被褥,姿態顯得他靠得很舒服,「紅姑娘請坐。」紅姑娘嫣然一笑,「你是要我像你一樣坐在床上,還是坐在椅子上?」宛郁月旦眼角溫柔的褶皺輕輕舒開,「你想坐在哪裡就坐在哪裡,我有時候,並不怎麼喜歡太有禮貌的女人。」紅姑娘輕輕一嘆,在椅上坐下,「這句話耐人尋味,惹人深思啊。」宛郁月旦一雙黑白分明,清澈好看的眼睛向她望來,「你真的不知誰在他們身上下了什麼東西么?你若說知道,也許……我能告訴你最近關於柳眼的消息。」紅姑娘驀然站起,「你已得到主人的消息?」宛郁月旦雙足踏上床榻,雙手環膝,坐得越發舒適,「嗯。」紅姑娘看他穿著鞋子踏上被褥,不禁微微一怔,雖然他的鞋子並不臟,但身為一宮之主,名聲傳遍江湖,做出這種舉動,簡直匪夷所思,呆了一呆之後,她微微咬唇,「我……我雖然不知道如何解毒,但是我聽說,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身上中了一種毒刺,是一種竹子的小刺,那種古怪的竹子,叫做明黃竹。」
「明黃竹?」宛郁月旦沉吟,「它生長在什麼地方?」紅姑娘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她睜大眼睛看著宛郁月旦,「主人的下落呢?」宛郁月旦道,「最近關於柳眼的消息……嗯……就是……」紅姑娘問道:「就是什麼?」宛郁月旦一揮袖,「就是……沒有。」紅姑娘一怔,「什麼沒有?」宛郁月旦柔聲道,「最近關於柳眼,就是沒有消息。」紅姑娘白皙的臉上泛起一片紅暈,「你——」宛郁月旦閉目靠著被子,全身散發著愜意和自在。她再度幽幽嘆了口氣,「明黃竹早已絕種,誰也不知它究竟在哪裡生長,但是在皇宮大內,聽說皇帝所戴的金冠之上,許多明珠之中,有一顆名為『綠魅』,在月明之夜擲於水井之中會發出幽幽綠光,綠魅的粉末能解明黃竹之毒。」
「這段話如果是真,紅姑娘的出身來歷,我已猜到五分。」宛郁月旦柔聲道,「最近關於柳眼確實沒有消息,但在不久之前,有人傳出消息,只要有人能令少林寺新任掌門方丈對他磕三個響頭,並為他作詩一首,他就告訴那人柳眼的下落。」
「依照這段話算來,這傳話的人應當很清楚主人現在的狀況,說不定主人就落在他手中,說不定正在遭受折磨……」紅姑娘咬住下唇,臉色微現蒼白,「傳話的人是誰?」宛郁月旦搖了搖頭,「這只是一種流言,未必能盡信,究竟起源於何處,誰也不知道。但是……」他柔聲道,「柳眼的狀況必定很不好。」
紅姑娘點了點頭,若非不好,柳眼不會銷聲匿跡,更不會任這種流言四處流傳,「你有什麼打算?」宛郁月旦慢慢的道,「要找柳眼,自然要從沈郎魂下手,沈郎魂不會輕易放棄復仇的機會,除非柳眼已死,否則他必定不會放手。沈郎魂面上帶有紅蛇印記,被找到只是遲早的事。」紅姑娘長長舒了口氣,「傳出話來的人難道不可能是沈郎魂?」宛郁月旦抬頭望著床榻頂上的垂縵,雖然他什麼都看不見,卻如能看見一般神態安然,「想要受少林方丈三個響頭的人,不會是沈郎魂,你以為呢?」紅姑娘眼眸微動,「一個妄自尊大、狂傲、喜好名利的男人。」宛郁月旦微笑,「為何不能是一個異想天開,好戰又自我傾慕的女人呢?」紅姑娘嫣然一笑,「那就看未來出現的人,是中我之言、還是你之言了。」
宛郁月旦從床榻上下來,紅姑娘站起身來,伸手相扶,纖纖素手伸出去的時候,五指指甲紅光微閃,那是「胭脂醉」,自從踏入碧落宮,她每日都在指甲上塗上這種劇毒,此毒一經接觸便傳入體內,一天之內便會發作,死得毫無痛苦。宛郁月旦衣袖略揮,自己站好,並不須她扶持,微笑道:「多謝紅姑娘好意,我自己能走。」衣袖一揮之間,紅姑娘鼻尖隱約嗅到一股極淡極淡的樹木氣味,心中一凜,五指極快的收了回來。他身上帶著「參向杉」,也許是擦有「參向杉」的粉末,這種粉末能和多種毒物結合,化為新的毒物,一旦「胭脂醉」和「參向杉」接觸,後果不堪設想。
好一個宛郁月旦。她望著宛郁月旦含笑走出門去,淡藍的衣裳,稚弱溫柔的面容,隨性自在的舉止,卻在身上帶著兩敗俱傷的毒物。好心機好定力好雅興好勇氣,她不禁淡淡一笑,好像她自己……參向杉,她探手入懷握住懷中一個瓷瓶,她自己身上也有,但就算是她也不敢把這東西塗在身上。
如果不曾遇到柳眼,也許……她所追隨的人,會不一樣。紅姑娘靜靜看著宛郁月旦的背影,他把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留在屋裡,是篤定她不敢在這兩人身上做手腳么?那麼——她到底是做、還是不做?轉過身來眼望兩人,她沉吟片刻,決心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