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儷辭房中。
「碰」的一聲,唐儷辭和西方桃接了一掌,各自震退一步。唐儷辭掌勢凌厲,雙掌相接之後第二掌隨即揮上,單憑掌力雄渾浩瀚,絲毫不顧及招式章法。西方桃接下第一掌,胸口氣血翻湧,心中微凜,傳功大法果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奇功,唐儷辭如此掌力,不遜於有一甲子修為的丹客,可惜這樣人才卻不能為她所用。一念電轉,第二掌第三掌當胸而來,她衣袖橫飄,雄心驟起,翻掌加勁迎上,唐儷辭眼見她出手再接,左手加勁拍出,兩人再接一掌,驟然只聞爆破聲響,屋中熏香銅爐突然翻倒,簾幕齊飄,隨之咯啦咯啦四周衣櫃桌椅不住顫抖,各自裂開數條細紋。三掌接實,唐儷辭的臉已是極近面前,「噗」的一聲,一口血霧運勁噴出,西方桃側臉急避,她這一張臉花費她許多心思,自不能被唐儷辭一口鮮血毀了,就這麼一閃之間,唐儷辭穿門而出,揚長而去。
屋中猶有細碎縹緲的血霧緩緩飄落,西方桃站在門口望著唐儷辭的背影,雙眉高挑,心中喜怒交集,喜的是這一掌相接,唐儷辭拼出了十成功力,結果是自己稍勝一籌,怒的是此人接掌敗陣,隨即噴血傷人,雖敗猶勝,仍是讓他脫身而去。她這一掌也是盡了全力,唐儷辭雖然負傷,但是究竟傷得如何,是輕傷重傷?她心中卻無把握,眼眸轉動,霍然負袖,接著趕往問劍亭戰場而去。
問劍亭外,悲壯的戰鼓不停,中原劍會眾人被火雲寨團團圍困,刀劍光影閃爍,喊殺不停,眾人勉力招架,卻是面面相覷,不敢傷人。余負人攔住滿臉怒色的軒轅龍,一邊心急如焚的張望著池雲,池雲白衣染血,在人群中倏忽來去,人過之處,便是血濺三尺!殷東川拔刀阻攔池雲,然而池雲身法銀刀之快,又豈是「三刀奪魂」阻攔得住?堪堪招架便是險象環生。
「軒轅先生,請喝令住手,否則中原劍會將不再留手,」余負人提氣喝道,「這其中有許多誤會,請住手聽我從長道來,事情絕非如你想像那般,我等對池雲絕無傷害之意……」軒轅龍冷冷的道,「他已經變成如此模樣,妄談沒有傷害之意,你當火雲寨都是白痴不成?不將中原劍會燒成一片白地,不能抵消我寨主身受之苦,不能彌消我幫眾心頭之恨!」
「啊——」慘叫之聲不絕,余負人急於救人,怒道,「你再不住手,死的都是火雲寨無辜的兄弟,池雲他身中奇毒,神智不清,快住手合力將他攔住!」軒轅龍陰森森的道,「等我殺了你便去!」余負人氣怒交加,「你這人冥頑不靈荒唐糊塗……」在兩人怒吼動手之際,只聽殷東川「啊——」的一聲長聲慘呼,軒轅龍驀然轉身,只見池雲一隻血淋淋的手掌正自從殷東川的胸前拔出,他竟一拳擊穿了殷東川的心!余負人目瞪口呆,軒轅龍臉色慘白,剎那之間火雲寨眾人、中原劍會弟子如死般寂靜,眾人呆若木雞的看著池雲,一時之間,竟是不敢相信會目睹如此慘狀。
「寨……」殷東川方才一刀不敢當真砍到池雲身上,池雲卻趁他猶豫之機一拳擊穿了他胸口。殷東川張口結舌,胸前鮮血噴了池雲滿頭滿臉,池雲獰笑的看著他,彷彿看他如此慘狀他很是開心,殷東川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神情似哭似笑,低聲道,「寨主……」一言未畢,氣絕而死,卻是雙目圓瞪,目中突然落下兩行淚來,死不瞑目。
「老殷……」軒轅龍全身顫抖,幾乎握不住手中的劍,余負人卻是緊緊握住青珞,心頭苦澀,池雲啊池雲,你半生豪義英雄肝膽,就全然葬送於此了嗎?蒼天啊!是誰之過?誰之過?
「住手!」萬籟俱靜之時,有人平靜的喝了一聲。
池雲驀然抬頭,手一推,砰的一聲殷東川頹然倒地。他連看也不看一眼,目光定定的看著遲來的人,那人灰衣銀髮,就站在屍首堆外。
唐儷辭!余負人心中狂喜,他終於來了,隨即一陣悲涼,他來遲一步,大錯鑄成,已無可挽回。池雲聽入這一聲住手,仰天怪笑,眾人皆嗅到一股濃烈刺鼻的怪異甜香,余負人捂鼻變色,「蠱蛛之毒!」蠱蛛之毒竟然能在池雲體內潛藏得如此根深蒂固,而如今發散出來,若是眾人一起中毒,豈非要在這裡自相殘殺致死?軒轅龍駭然失色,「怎會如此?」余負人淡淡的道,「蠱蛛之毒,本來池雲身上的毒性已被壓制下來,如果不曾受到刺激,也許……也許結果遠遠不是如此……」他刻意壓抑著淡漠的語氣,軒轅龍身子一晃,只覺天旋地轉,難道是火雲寨害了池雲?他滿腔忠義,難道竟是害得池雲神智失常,害金秋府重傷、殷東川慘死的禍首?熱血衝動,他拔劍就待往頸上刎去,余負人一把抓住他的手,「鎮定!別讓他再受到刺激,池雲……池雲他說不定還有葯救。」軒轅龍慘烈而笑,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有葯可救?怎會有葯可救?只覺自己也要跟著池雲一同瘋了。
山風掠起,將池雲身上散發的濃烈異味吹散,他亂髮披拂,一雙豹似的利眼兇惡至極的瞪著唐儷辭,唐儷辭衣袍在風中飄浮,眼神很平靜。
「你——」池雲手中血淋淋銀刀筆直舉起,雪亮的刀尖對著唐儷辭,「你——」
唐儷辭負袖側身,池雲右手刀紋絲不動,「你——」
誰也不知,池雲究竟要說「你什麼」,余負人只見池雲的衣袖越飄越盛,手中刀漸漸離手,臨空而起,一寸一寸,一分一分,猶如狂風中單薄的白蝶,緩緩往唐儷辭胸前飄去。刀勢之奇詭,是余負人前所未見。軒轅龍自是知曉這是池雲號為「紅蓮便為業孽開,渡生渡命渡陰魂」的「渡陰魂」,是「渡字十八斬」中最變幻莫測的一招,這一招之下,被剖為四塊的姦邪惡盜不知有多少,但……
但池雲已經瘋了,他面對的人,是唐儷辭。
微風自唐儷辭身後吹來,掠起銀絲千萬,余負人目不轉睛的看著唐儷辭,突然發現他衣袖染血,心中一驚:難道他受了傷?眾人屏息看著兩人對峙,唐儷辭神色平靜,池雲那柄御風而行的銀刀在風勢中愈顯狂躁,翩躚不定之中,緩緩靠近了唐儷辭的胸口。眾人屏息靜氣,乍然白光驟現,眾人皆覺雙目一陣刺痛,不得不閉上眼睛,只聽耳邊一陣如狂風鬼嘯般的刀鳴,那銀刀撕空之聲竟能凄厲如小兒啼哭一般,隨即一聲悶響,當的一聲,眾人尚未睜眼,已知刀斷!
睜開眼來,果然見池雲一環渡月斷為兩截,掉在一旁,而唐儷辭究竟是如何破解這奇詭莫測的一刀?卻是無人知曉。軒轅龍倒抽一口冷氣,但見池雲探手腰間,第二柄一環渡月握在手中,滿眼都是桀驁的神色,甚至在眼底深處有一抹欣喜若狂的笑,這是池雲么?這是一尊不知從何處誤入人間的厲鬼,殺人之鬼……
「你——」池雲再次低低的嘶吼了一聲,第二刀握在手中,刀式如流雲飛瀑,竟是出奇的瀟洒自若,刀花挽起如飛瀑霓虹。刀出、點點涼意沁膚而來,竟如微風細雨拂面,一刀砍出了水之霓裳,春意婆娑!余負人微微變色,這一刀刀上的意蘊,已遠遠超出了池雲平時的修為,唐儷辭讓他再次服下猩鬼九心丸,增強了他的功力,狂亂的心智,突破了他的刀之界限!這時的池雲如脫韁的野馬,非常的可怕。
刀來,其勢浩然如融雪之潮,唐儷辭探手入懷,握住了一樣東西,一揮手但見橫影重重,卻是那支銅笛。眾人眼見他出手銅笛,都是心中一喜——唐儷辭有音殺絕學,縱然池雲刀式出神入化,也絕難抵擋音殺之催,看來池雲有救了。
但是為什麼,唐儷辭的眼色仍是如此深沉複雜,流轉著千百種情緒和意蘊,卻是始終沒有笑意?銅笛出手,卻並未吹奏,但聽當的一聲脆響,銅笛和一環渡月衝撞招架,平淡無奇的銅笛一揮,卻能架住那勢若融雪奔洪的一刀。池雲眼神狂怒,「啊——」的一聲嚎叫,銀刀上運勁澎湃,直往唐儷辭手中銅笛逼去,他此時內力無窮無盡,根本不會考慮是否會力竭倒地。「噗」的一聲,唐儷辭一張口,一口鮮血如霧噴出,噴了池雲滿頭滿臉,銅笛倒抽,池雲刀勢不緩,撲的一刀砍在唐儷辭肩上,頓時血如泉涌,然而唐儷辭銅笛倒抽,輕飄飄轉了個圈,借銅笛二尺之長,筆直往池雲咽喉點去。
一刀之傷不過是外傷,絕不致命,而這銅笛一點即使只用上三層功力,那也是致命之處!眾人尚未來得及駭然唐儷辭竟然會在池雲刀下吐血,已駭然他這出手一點毫不留情,儘管出手並不凌厲,卻半點也不遲疑。
那種不遲疑,就像他從來不曾識得池雲、也從來不曾盡心竭力救他一樣。
就像刀切白菜,絲毫……不見心動神移。
就像他的血冷得像冰。
就像一盤棋局,輸贏勝負之外,沒有更多值得在乎的東西。
「噗」的一聲,銅笛穿體而過,細碎的血拋灑如蓬,濺上唐儷辭的臉頰,隨之「啪」的一聲,仍是兵刃砍入人體之聲,唐儷辭睜著一雙平靜得令人心寒的眼睛,看著擋在池雲身前的軒轅龍。軒轅龍左肩被唐儷辭的銅笛穿了一個血洞,那個洞本來應該開在池雲咽喉上,是軒轅龍突然闖出,替池雲擋下一擊。他的身後,是另一個穿透心臟的血洞……傷人者,是一環渡月。
「且……慢……」軒轅龍受了這身前身後兩處重創,臉上的神情似極痛苦、又似極難以置信,「你……你本說是要救他……的……」一句話未說完,身後一環渡月倏然拔出,鮮血驟然狂噴,軒轅龍撲向唐儷辭,氣絕而逝!
唐儷辭靜靜站著,就讓軒轅龍的屍身撲倒在他胸前,那熱血瞬間染紅了他整件衣袍,是的,他本該竭盡全力去救池雲的,為什麼剛才出手毫不容情?為什麼他要殺池雲?也許片刻之前眾人都不能理解,但看著軒轅龍身後那觸目驚心的傷口,人人都已徹底明白——
池雲,無藥可救了。
他非死不可!
不殺池雲,只有更多人被他所殺,只有殺了他,才是對池雲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