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誰看著他的背影,有些想笑卻說什麼也笑不出來,小傅?銀角子酒樓的雜役,一個住在洛陽很多年幾乎從來不和人說話,只養了一隻烏龜相陪的年輕人,會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問她呢?晚上到你家去再說?她從不知道小傅竟然知道她家住何處,而深夜來訪,也實在不合禮法……當然,對一個早已身敗名裂的女子而言,名節毫無意義,但她並不覺得小傅是因為這種理由輕易提議要去她家,再度輕輕嘆了口氣,轉身回家去,有些她原本以為已經擺脫的事似乎無形之中……又向她籠罩而來。
當真是一入江湖無盡期,折身惘顧返也難么?
走出銀角子酒樓,她瞧見了停在門前的三輛馬車,車前馬銀蹄雪膚,煞是神駿,不知來的是何方貴人。遠遠繞開那車隊,有許多人在車前馬後忙碌,她默默走入另一條巷子,心平氣和往杏陽書坊而去。
略為僻靜的小巷裡,午後的鳥雀停在牆頭,歪頭看著她一個人走路。她走路沒有什麼聲音,走出去大半巷子,眼前略略一花,白衣飄渺,一位白衣蒙面少女俏生生的攔在她面前,手按腰側彎刀,冰冷清脆的聲音道,「這幾日讓你過得好生快活,阿誰。」
阿誰心底略略一涼,退了一步,「你……」
「跟我走吧!唐儷辭讓你一個人回洛陽簡直是笑話!」白衣蒙面少女左手向她抓來,嬌吒道,「有人要見你!」阿誰微微咬唇,並不閃避,逃也無用,她絕逃不過武林中人的追蹤,只是鳳鳳……一念未畢,她眸中掠過一抹驚訝之色,連退三步。只見巷子一側屋頂上突的有人一掠而下,黑衣蒙面一劍往那白衣少女身後刺去。劍風凜冽,那少女驟然警覺,拔刀招架,當的一聲雙雙後退。眼見形勢不對,白衣蒙面少女一聲尖嘯,縱身而走,幾個起落隨即不知去向。那黑衣人對阿誰微微行禮,隨即轉身離去。
一瞬之間,小巷裡又是空無一人,只是牆頭鳥雀已經驚飛不見。阿誰抬目望著藍天,靜靜站了一會兒,微微一嘆。她從未擺脫任何東西,也擺脫不了,唐儷辭果然仍是派人保護她,仍是做得滴水不漏渾然無跡……但那又如何呢?只讓她感覺到世事……是如此無奈。
阿誰回到杏陽書坊,從劉大媽家中抱回鳳鳳,鳳鳳安然無恙,剛才那白衣蒙面女子既然能找到她的行蹤,自是對她跟蹤已久,又怎會未把鳳鳳擄走?多半也是託了唐儷辭派人保護之福,心下突的微微一驚:夜裡小傅要來,唐儷辭的手下會不會把他也當作敵人,一併殺了?
「哇——噠噠……唔……」鳳鳳在她懷裡指指點點,發出聲音表示他餓了。阿誰端出溫熱的米湯,一勺一勺喂入鳳鳳口中,鳳鳳乖乖的喝了一半,突然別過頭去,再也不肯喝了。阿誰低頭一看,在那碗放在灶台溫熱的米湯之中,隱隱約約有一截小小的白色雜物,以勺子一挑,竟然是一隻翅膀白色略有斑點的蝴蝶,頓時大吃一驚,放下米湯,這蝴蝶從未見過,多半是有毒!唐儷辭所派的人馬抵擋得住風流店的人,卻抵擋不住風流店驅使的毒物,鳳鳳必定中毒了。
要如何是好?她匆匆自藥箱之中翻出一瓶解毒丸,那是她身在風流店之時柳眼給她的,倒出一粒,掰為兩半,將一半藥丸在溫水中泡開,喂進鳳鳳口中。這解藥也不知有沒有效,看著鳳鳳乖乖喝下,未過多時便沉沉睡去,臉頰紅暈發起高熱,她不通醫術,抱著鳳鳳心急如焚,該如何是好?該抱出去讓醫館的大夫看病么?心念一轉再轉,她抱著鳳鳳奔出門外,開口就待叫人。
既然唐儷辭在她身邊伏下保護之人,那她開口求救,應該有人回應。就在她口齒啟動,就待呼喚之際,一人自遠處匆匆而來,看她抱著孩子自屋子裡沖了出來,抬手揉了揉頭,大步走了過來,接過她手中的鳳鳳,「先進屋去吧,外面好多人。」
「我的孩子中毒了,我……」阿誰方才尚稱鎮定,此時卻有些手足無措起來,「都是我……我的錯……」她若沒有被那突然攔路的白衣女子擾亂了心神,決計不會沒有發覺米湯里的蝴蝶,或者她能更鎮定細心一些,鳳鳳就不會中毒,都是她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鳳鳳要是出事,她便與他同死,絕不苟活。這匆匆而來的人便是小傅,小傅揉亂了自己的頭髮,習慣性的伸手去揉她的頭髮,安慰道,「不要緊的,別著急,別怕,我會幫你。」
幫我?你……要怎麼幫我?阿誰茫然看著他,「你……」小傅抱起鳳鳳,關上房門,但見他一掌抵在鳳鳳小小的背心,一瞬之間鳳鳳身上肌膚髮紅,升起蒸蒸白霧,過了好一會兒,鳳鳳突然睜開眼睛放聲大哭,雙手牢牢抓住小傅的衣服,「啊……嗚嗚嗚……嗚嗚嗚……咳咳……」這麼小的孩子,居然一邊咳嗽一邊將剛才吃下去的米湯一口一口吐了出來,隨即繼續大哭,突的在小傅肩上咬了一口,「啊啊啊……嗚嗚嗚……」
這是內力逼毒之法!阿誰身子微微一晃,她傾慕了多年的人竟然也是……「你是什麼人?」白衣亂髮的少年急急將咬人的鳳鳳還給她,一雙大眼睛歉然看著她,「我姓傅,叫傅主梅,是個很難聽的名字真對不起……」她接回鳳鳳,微微一笑,「傅大俠深藏不露,阿誰有眼不識泰山,是我該道歉方是。」
「不是不是,」傅主梅連連搖手,「我不是大俠,我不是要和你說這個,我是來問你……問你……」說到他相問的事,他卻又猶豫了。阿誰緊緊抱著鳳鳳,輕輕擦拭他粉|||嫩嘴唇邊的粥,心緒已漸漸鎮定,聞言柔聲嘆息,「你可是想問唐公子他好不好?」傅主梅先點頭,點了點頭之後他又揉了揉頭髮,「你怎麼知道?」
「因為阿誰身無長物舉目無親,」她的淡笑有一絲很淺的苦澀,「除了識得唐公子之外,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傅主梅連連搖頭,卻不知他是在搖什麼,「他現在好不好?」
「我不知道……也許……很好吧。」阿誰輕輕的道,「唐公子對我很好,我很感激,也很慚愧。」傅主梅睜大眼睛看著她,「很好?你知道池雲死了嗎?」阿誰驀然抬頭,大吃一驚,「池大俠死了?怎麼會?怎麼……怎麼會有這種事?」傅主梅苦笑,一抬手又要揉頭,舉到半空又收了回來,「池雲死了,大家都在說池雲中了蠱蛛之毒,發瘋濫殺無辜,唐儷辭為了阻止他殺人,出手殺了池雲。」
唐儷辭殺了池雲?怎會……怎會發生?阿誰臉色慘白,「我不知道發生了這種事……怎會這樣?」傅主梅在屋子裡轉了兩個圈,嘆了口氣,「他……他的脾氣不好,像個小孩子一樣,親手殺了朋友他會氣死的。」這句仍是顛三倒四,阿誰壓抑住內心的激動,「你是……唐公子的什麼人?怎會屈居在銀角子酒樓里做廚子?」
「我?」傅主梅又揉了揉頭,「我是唐儷辭的兄弟啊,不過我們好久不見了,他的脾氣不好……」他又說了一遍,「阿儷脾氣很壞,他什麼都看不開,親手殺了朋友,就算他表面上裝得什麼事也沒有,心裡一定氣得要發瘋,而且他生氣了就會想殺人……哎呀!」他又在屋裡轉了兩圈,「你明白嗎?我很擔心他,他既然派人保護你,說明你對他來說很重要,所以我想他心裡有事也許會告訴你,也許你就知道他現在好不好,可是你什麼也不知道。」
唐儷辭的兄弟?小傅是唐儷辭的兄弟?這世上的事真是不可思議,阿誰看著他焦急的表情,「你真是他的兄弟?那……那你會去看他嗎?唐公子……」她的聲音微微低了下來,「我雖不是很懂他,但總覺得他很孤獨,他需要有人陪,從前有池雲在他身邊,池雲死了,他受到的打擊一定很大。」傅主梅連連點頭,突然又連連搖頭,「我是他的兄弟,但是他……但是他很恨我……我不能去見他。」阿誰略有驚訝,「他恨你?」傅主梅雖然是武林中人,但年紀既輕,做事又不見得成熟老練,說話顛三倒四,走路莽莽撞撞,幾乎不與人交往,這樣一個並不怎麼出色也毫無危害的人物,唐儷辭為什麼會恨他?
「他恨我,」傅主梅五指插入自己的黑髮中不住抓住頭髮用力揉著,「他就是恨我,我不能去見他。」阿誰眼睫微抬,「他為何要恨你?」傅主梅皺起眉頭,似乎這個問題讓他很難回答,「我……」微微一頓,他嘆了口氣,以他那種特別的聲音嘆來,有一種童真與滄桑相混的氣息,「因為我搶了他的東西。」阿誰秀眉微蹙,這句話底下必然另有故事,但她已不再問下去,「如果你是唐公子的兄弟,那麼你……認識柳眼嗎?」
「阿眼?」傅主梅點了點頭,「當然認識,我們也是兄弟,阿眼是個好人。」阿誰啞然,隨之輕輕嘆了口氣,「是啊,我也覺得他不該是個壞人,可是……」傅主梅溫暖的手掌在她說這話的時候揉了揉她的頭,「阿眼是個好人,不過他……唉……他是個不會替自己打算的人,很多事他只看表面,做決定的時候總是很糊塗。」